“慈母手中线,游子身上衣。临行密密缝,意恐迟迟归,谁言寸草心,报得三春晖。”秦麦的声音像是从肺腑里挤压出来的一般,颤抖得厉害。
“这首诗真好听,你能再说一遍吗?”白拉长而翘的睫毛抖动了两下,请求道。
秦麦于是蹲下身,用手指在地面的浮土上一笔一字地将这首诗写了下来,放缓了速度念了一遍,抬头望向白拉。
白拉有些不好意思地抿了抿嘴唇,“最后那一句我听不太懂,而且。。。。。。而且汉字,我认识的不多。”
这句话到让秦麦怔住了,白拉的汉语说得极为标准流利,言谈举止间对汉文化也颇有认知,谁知道竟然不识汉字。
“你的爷爷没有教过你汉字?”
白拉摇头,“他不喜欢我学这些没用的东西。”
秦麦暗暗叹息一声,也许在白拉祖父的眼里,她存在的唯一目的就是回到净土吧,他给白拉将这首诗解释了一遍之后,白拉已经可以讲整首诗流利地背诵出来了。
这份记忆力又让秦麦小吃了一惊。
两个人半晌都不说话,低头看着雨滴将地上的字迹渐渐夷平,秦麦将袍子让给了白拉,雨势虽小,他这时也感觉到了透衣而入的湿冷,他心里还有许多问题等着白拉的解释,不得不将她的思绪转移到现实中来。
秦麦轻轻地咳了一声,“如果你喜欢,那我就叫你卓玛好了,只不过。。。。。。”
“我懂你的意思,这不是我能选择的,梦再美总归是要醒来的。”白拉点了点头,面容又恢复了平时的清冷,“我是白拉。”
秦麦差点脱口而出说你可以选择,可话到嘴边他的心里却又响起了一个声音:“她真的可以选择吗?我可以选择吗?”
事到如今,他们都已经失去了选择的权利,秦麦深吸了一口带着淡淡泥土腥味的湿冷空气,强迫自己冷静了下来,“你见过你的亲生父母吗?”
白拉垂着头,秦麦看不见她的表情,只看到她的头微微摇了下,隔了片刻,白拉才开口道:“爷爷从来没有说过他们,也不许我问,我。。。。。。后来就敢问了。”
秦麦胸口郁气凝结,只觉得说不出的难受,可连他自己也搞不清楚究竟是在生谁的气,白拉?她的爷爷?还是那该死的命运?
“好吧,白拉,你能不能告诉我你的爷爷是不是。。。。。。”秦麦死死地盯着白拉,一字一顿地咬牙道:“平旺老人?”
两个人在雨中伫立半晌,唐离等人早就看到了,却没有人来打扰他们的交谈,秦麦问出了这个他怀疑许久的问题后,白拉却如泥塑一般毫无反应,两人之间的空气都好像沉重起来,一时天地之间只有沙沙的雨打地面时仿佛蚕食桑叶的轻响。
却旺扎巴一家在知悉了秦麦的身份后,对这位北京来的“大领导”敬畏异常,单独给众人准备了丰富的饭菜,也不敢轻易打扰他们,吩咐家人匆匆吃了晚饭便熄灯入睡。
房内的气氛也十分压抑,唐离等人围坐在饭桌旁,桌上的饭菜早已经凉透了,却没人动筷,就连铁莘都失去了平日的好胃口。
“这么长时间了怎么还没谈出个结果来?”铁莘烦躁地仰头灌了口青稞酒,望向神色凝重的唐离,秦麦不在,房间里的四个人自然而然地以唐离为首,“唐大小姐,你说那个白拉会不会是想甩下我们?”
郝韵眨动着黑白分明的大眼睛问向铁莘:“你是说她故意把寻找净土的线索隐瞒?不会吧。。。。。。”显然她自己很不确定。
黄平经过湖底废墟后,地位无形中得到了质的飞升,虽然在众人中仍旧最低,却也在这个时侯有了发言的权利和胆气,他举手示意有话要说,却因为不习惯突失左臂而产生的不平衡,“哎呀!”惊叫一声,整个人控制不住地向一旁倒去,右手急忙抓向坐在旁边的铁莘的胳膊,堪堪触到铁莘的衣袖,却没想到这个坏小子一收胳膊将黄平的五指让了过去,嘿嘿坏笑地看着黄平惊慌失措的脸朝饭桌当中那盆手抓肉砸去。
直到黄平的脸即将与小山一样的肉堆接触的瞬间,铁莘才伸手扯住了他的背心。
“黄老板,你就算是再饿,也不能这么没礼貌呀!”铁莘嬉笑道。
黄平狼狈地抹了把脸,又不敢发作,一腔闷气只能别在肚子里,皱巴巴的脸上硬挤出来一丝笑容,“人可不能老啊,一老了这手脚就不灵活。”
他其实是暗讽铁莘早晚也有老的一天,可偏偏铁莘非但没听出来他话里所指,反而另外理解出来一层意思,大感赞同地点了点头,“黄皮子,你这话说的可太对了,人老了就要看开点,对了,听说你那里还有几件战国时的鼎?生不带来,死不带去的,你不如。。。。。。”
铁莘话没说完,黄平一口气没喘匀,剧烈地咳嗽起来,鼻涕眼泪一起流了下来,心都在滴血,恨不得给自己两个大嘴巴,心里直骂自己嘴贱。
唐离似笑非笑地瞥了眼郝韵,对铁莘笑道:“铁子,你对金钱的执着真让人佩服,我家里倒还有几幅两晋的字画不知道你有没有兴趣?”
她这句话一出口,不仅铁莘的眼睛亮了起来,就连黄平的咳嗽也立刻停止了,两只小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她,简直像要把唐离用眼神给吞进肚子里!
也难怪这两人反应如此强烈,黄平大半辈子混迹古董圈子,对古玩的了解自然不用多说,铁莘这几年虽然没赚到大钱,却也算长了不少见识,中国历史悠久,文化渊源流长,古董文物为世界各国收藏者青睐,画作更是被视作收藏精品,但是隋代以前的画作已知流传下来的却是少之又少,几近于无。
元青花够少吧,满打满算全世界现存的已知不过十数,可是隋代之前的画作现今存留的就算是黄平也未曾听说过!
两晋时期的字画又岂是可以用价值连城来形容?根本就是无价之宝!
铁莘大力地将流出嘴角的口水吸了回去,半个身子都探向了唐离,“这个字画,究竟是字还是画?”
黄平也攥紧了拳头,紧张地竖耳倾听。
只有郝韵迷迷糊糊,不晓得这两个人为何如此紧张?
唐离撇嘴一笑,“字画嘛,当然是有字也有画了!”
铁莘与黄平都了解唐离的家世,若是这话从别人嘴里说出来,他们早就嗤之以鼻了,可唐离这么说,由不得二人不信,铁莘差一点咬到自己的舌头,嘿嘿一笑,挠头道:“唐大小姐,咱们这关系自然不用说了,我早晚是你大伯子,你也了解咱老铁是个老实人。。。。。。”
黄平翻了个白眼,心想你铁莘要是老实人,那这世界上还有不老实的人吗?
以铁莘的脸皮之厚,这时也有些发烫,支吾着道:“不过都说亲兄弟还要明算账,就算你唐大小姐有心送我一幅。。。。。。”他目不转睛地盯着唐离的面庞,说这里时拖了个长音,见唐离毫无反应,心里止不住哀叹一声,脸上的表情却愈发诚恳,“我也不能收的,只是您也知道咱老铁的家底儿,太贵咱可接不住哇。”
唐离淡淡一笑,眼底闪过一抹狡黠,伸手揽住了郝韵的胳膊,“送你一幅也未尝不可,反正我也不缺钱。。。。。。”铁莘立时露出无比惊喜的神色,唐离话锋一转,“只是我有一个条件。”
铁莘隐隐地生出不妙的感觉,可想来想去唐离只要不要钱根本没什么大不了的,便硬着头皮道:“唐大小姐有甚要求尽管说,咱老铁是个爷们儿,吐口吐沫就是根钉!”
唐离眼中笑意更盛,一指郝韵,“我打算在西藏做些公益事业,一路走来我们也都看到了藏区的孩子学习的条件艰苦,郝韵毕竟是出生在西藏,对这里有感情,也了解,我的条件就是让郝韵陪我留在西藏,三年就可以。”
铁莘听到唐离提出让郝韵留在西藏,脸色立刻大变,脱口道:“不行!”转而听到只要三年就可以,不禁有些犹豫起来,可转念一想,且不说自己受不了离别之苦,等到三年之后再见风吹日晒使得皮肤粗糙顶着两朵高原红的郝韵时的情景,忍不住打了个寒战,使劲地摇动着大脑袋,痛苦已及地道:“不行,这个条件绝对不可能!”
郝韵愣了下,却喜出望外地摇晃唐离的手臂,“唐离姐,你说的是真的吗?真的要在西藏建学校吗?我答应你!我留下来帮你!”
铁莘哭丧着脸,祈求地望着唐离,“唐大小姐,您老行行好吧!人说宁拆十座庙,不拆一桩婚啊!俺老铁三十挂零的人了才好不容易。。。。。。要是再等三年,万一郝韵跟人跑了,到头来鸡飞蛋打,我死的心都有哇!”
“你这张臭嘴!我答应过你什么吗?”郝韵立刻脸颊飞红,羞恼地瞪向铁莘,不依不饶地去拧他的手臂。
铁莘也不躲闪,任郝韵的纤纤五指在自己的胳膊上转来转去,只一个劲地摇头:“不行,我不同意,打死也不同意。”
两人闹成一团,黄平试探地问道:“唐小姐,您家中真的有两晋字画?”
“有的确是有的。”唐离微笑点头,“只是遵照我母亲的遗命,落叶总是要归根的,人是如此,物也是这样,当然,这也是我的想法。”
黄平也是聪明人,马上明白了唐离的意思,若是以前,他必然对唐离的说法不屑一顾,但是西藏之行,几度生死徘徊,也让他想通了许多,沉默了稍息后,黄平叹了口气,“我黄平这一甲子算是白活了。。。。。。”
喃喃重复了两遍,黄平的脸上浮起毅然之色,正视着唐离,认真郑重地说道:“唐小姐与秦先生虽然年轻,可无论学识还是品质都让老朽愧疚和敬佩,我请求您帮我个忙,我藏得那些物件虽然来历未必清白,可其中也有不少很有点价值的,我希望由您和秦先生帮我把它们托扶给值得信任的人。”
黄平这句话说的有些含糊,不过唐离也是聪明人,自然听得懂其中的意思,他没有说捐献,只说值得信任的人,显然是指唐离与秦麦。
这也不能说黄平谨小慎微,只是那场持续了十年的浩劫里,太多的文物被损毁、流失海外了,这种情况直到前几年颁布了《文物保护法》后才逐渐好转起来。
一着被蛇咬,十年怕井绳。
唐离默默地点了点头,又摇了摇头,“黄先生似乎有些信心不足啊?”黄平刚才那番话明显有交代后事的意味,只能说明他对自己生离西藏不抱希望了。
黄平露出一丝苦涩的笑容,他已经真切地感受到自己身体在以惊人的速度衰败,死亡的大幕已经在他面前缓缓拉开,唯一的希望就是找到净土,白拉说过唯有那时她才可能治愈他的绝症,问题是,他黄平还有机会等到那个时候吗?那个充满了秘密的白拉真的可能带他们去净土吗?
“我们帮她拿到了命运之眼,已经没有用处了。”黄平摇头惨然道。
唐离有些失神地望着窗口,窗外阴沉黑暗,没有一点光亮,就像她此刻的心情沉重得难以呼吸,“不会的。。。。。。”她像是对黄平说,又像在告诉自己,“她不是那样的人,我能感觉到。”唐离的声音轻的连她自己都听不清楚。
这世界万事万物或许都有规律可循,唯独人心最是难以捉摸。
唐离本来觉得房间里的气氛太沉重才挑了个话头分散众人的注意力,可谈来说去最后还是又绕了回来。
白拉口中的爷爷是不是平旺老人?秦麦问出了口,并没有奢望白拉会给他回答。
不知道过了多久,秦麦只觉得浑身都被难受的潮湿阴冷包裹着,正要转身回房,白拉却说话了,“其实,连我都不知道爷爷叫什么。”
开玩笑!这是秦麦第一个反应,白拉的借口也实在太可笑了,他无声冷笑,如此看来白拉抛下他们的打算已经是显而易见了,不过秦麦却也不怕,大不了便是两败俱伤的结局,陈教授虽然身陷险境,可白拉也是危在旦夕。
白拉缓缓抬头,从她的眼里流现的悲哀迷惘让秦麦的心头猛地一颤,那是再精湛的伪装也难以做出的痛苦,眼神是可以直达内心的,秦麦觉得被白拉的目光注视时他的五脏六腑都被紧紧地柔成了一团。
“你怎么可能不知道自己爷爷的名字呢?”秦麦再也忍受不了那双眼睛,扭头望向黑夜里沉睡的当惹雍错。
白拉哀哀地笑了起来,“我连自己亲生父母都一无所知,又有什么不可能的?”
秦麦的心又绞痛起来,他无法想象白拉曾经过的什么样的生活,难道在那个人的眼里,她只是一个寻找净土的工具?
“说说他的样貌特征。”秦麦心里已经认定了白拉没有说谎。
“样貌啊,其实我有很久没有见过他了。。。。。。”白拉的声音听起来有些飘忽,“在我的记忆里,从没见他笑过,他很瘦,可腰背总是挺的直直的,常常一个人坐在那里一动不动好久,就像一棵树墩。。。。。。”
白拉说到这时,秦麦便几乎认定了她的爷爷与平旺老人根本就是同一个人!
当日在古格密室里,唐离的父亲唐天华也曾亲口承认平旺老人是他的父亲,也就是唐离的祖父!
唐离与白拉居然都是平旺老人的孙女!果然都是他的孙女!
这本来在秦麦预料之内,可真的得到了证实,秦麦仍旧感到了震惊,若是真的如传说里继承神力的人只能有一个,他为什么还要把唐离引到西藏来?
虎毒尚且不食子,唐离与白拉身上都流淌着平旺老人的血,可他居然一手导演了这场阴谋,如同冷漠的路人,看着他的后人用生命去寻找传说中的净土。
“你一定在奇怪为什么有了我,他还要想方设法把唐离也拉进来吧?”白拉一语道破秦麦的心思。
秦麦霍然回首,白拉也正似笑非笑地注视着他,秦麦似乎在她的眼里看到了一抹得意洋洋的戏谑。
“为什么?”秦麦的声音低沉,冰冷得让人心寒。
难道唐离只是整个阴谋里的一颗棋子?她的作用就是吸引自己来为白拉和平旺老人寻找命运之眼?秦麦的胸膛里怒火熊熊燃烧,炙烤得他几乎爆炸!
连他自己都分不清这愤怒究竟是因为平旺老人的冷血还是白拉的欺骗。
白拉的目光越过秦麦,越过了当惹雍错,投向无尽的黑暗虚空,“从我懂事的时候开始,他就一直告诉我,我是那个注定要继承孤师神力的人,我这一生唯一要做的事就是回到净土。”
秦麦紧紧地咬着嘴唇,他用尽了全身的力气,以至于嘴唇被坚硬的牙齿刺得皮开肉绽,一滴滴的鲜血流到嘴里,又腥又涩。
白拉顿了下,接着说道:“其实唐离的出现是个意外,他的本意只是想借唐离父亲寻找神鼓和天书的下落。
“唐天华也参与了?”秦麦终于还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