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层飘过之后,深谷间立刻又安静下来,仿若这里没有任何住客。
“看来煮鸟蛋的点子得搁一搁,除非我们长了翅膀。”矮人摊开手,悻悻道。他哗哗地翻开图册,从上面找到关于这种鸟的记载。白喙鸽,一种即使在巴萨也常见的野生群居鸟类。“其实我满期待见到这个。”他翻到另一幅插图,对摩南说。
摩南发觉那张图所描绘的巨鸟十分眼熟。隼一般的头部与爪子,浅色羽毛在胸脯和脖子间围出一圈漂亮的领子,展开的翅膀比树冠还要宽大。这不就是那位戴羽毛的原住民女孩的坐骑吗?
“这种鸟叫图拉巨隼,传说是世界上最大的鸟类。你想想,要是能抓到一只再驯服它,我们这些没翅膀又不懂得魔法的可怜虫不也能到天上去转转了嘛?”矮人兴致勃勃,指向那朵飘向远处的云,“说不定云层里面藏着比大地上更多的矿物,哦,还有满身羽毛的鸟人!”
摩南忍不住笑了起来。就算是像他这样呆在边远封地的小领主,也听说过矮人斯杜雷轰动一时的歌舞剧《鸟人》。它描写了一个幻想的时代,人们使用几组齿轮产生的能量飞向天空而不需要任何魔法。这个短剧最令人难忘的地方是矮人坚持自行出演“英俊博学的人类王子”,同时首府的三位美艳女舞者扮演追求王子的痴心女。
“……那是什么?”矮人的指头没有收回来,他一脸纳闷地望向天空,甚至从山体的阴凉处走了出去。
有个黑点围着厚重的白云飞翔,时而钻入其中,时而从另一头滑翔出来。然后它调了个头,离开云层,向大峡谷这边俯冲。越靠近便越能看清,那是只体型巨大的飞鸟,它的身后紧跟着数只同类。
尖啸着掠过峡谷上空,它们的叫声在山谷间回荡。
“……我们继续走吧。”
真见到这种叫图拉巨隼的飞禽时,矮人反倒一改方才的兴奋,谨慎地提起了自己的包袱和工具。
巨禽仍旧在人们头顶上盘旋,没有离开的意思。
年轻的冒险者们盯着不时从脚底滑过的黑影,恐惧的本能让他们不敢发出任何响动。考察队陷入一片比路况带来的沉默更加不安的死寂里,只剩下行进时不能避免的粗布摩擦声。
“那些鸟好像打算一直跟着我们……新口味的午餐?”摩南嘀咕。
“你回头看我们刚才歇脚的地方。”安格遮住嘴低声回答。
不提还好,摩南扭头一看,顿时被吓了一跳。
近距离地观察的话,任谁也只会以为他们找到的是一处适于小憩的开阔地,哪知道那平台根本就是石化的巨鸟遗骸,鸟头从平台下方的石壁中露出半张喙子和头盖骨,红土和岩石被胸腔挡在两边,形成给人们带来阴凉的凸出岩壁。土壁上方可以清晰地看见鸟翅的骨架。
摩南在脑袋里组合着:那副鸟骨如果长满血肉的话,应该比土著女孩的巨隼大得多,单边翅膀至少有十码长。也就是说,目前除了海兽和巨龙,还真找不出几种动物能跟那只鸟的体型一较高下。
他的管家继续说道:“据说少数鸟类具有与龙一样的习性,当它们预感到自己的生命即将结束时,便会在秘密的墓场等待死亡降临。”
视线从那堆一半化成岩石的骸骨上移开,摩南看向峡谷深处,乱石中果然能见到鸟骨的踪影,因为谷底太深,不注意的话确实很难辨认出来,但看清之后又觉得头皮发麻。
“斯、斯杜雷……”摩南赶上矮人,小声问,“我们是不是闯进巨隼的领地了?或者说,巨隼墓场?”
“我可没听说过这种地方。”矮人回答。
话音刚落,凄厉的尖啸又一次响起,两头巨隼一前一后地飞过考察队员身旁,带来几乎能吹飞人类的强大气流。白喙鸽咕咕惊叫着,在它们的巢穴里又是一阵骚动。
第一卷 巴萨帝国的鞑鞑草 第五十六章 唉,被放弃了
事到如今再说什么逃出峡谷未免不太现实。
人们惊呼着,在狭窄的山道上往前急奔。安格一把拉住摩南,将他推到山壁内侧,而走在他们前面的矮人则被冲上来的士兵推搡得重心不稳,失足踏空,眼看就要掉下深谷。所幸那个总是持反对意见的地质学者突然伸手,抓住了矮人的十字镐。矮小的人类被矮人的重量坠得快要失去平衡,反应过来的士兵这才七手八脚地把他们拉回来。
“这么点小事就会让你们乱了阵脚吗!全部站住!”矮人脸色难得地一片煞白,显然给吓得不轻,但他同时又被人们的表现气得吹胡子瞪眼。
他恶狠狠地从地质学者迪比特的手里夺回十字镐——人类把镐头抓得死紧,忘记放开。转身,矮人冲巨隼大吼:“再过来点!我要打破你的头!”气势比面对恐蛇时强上百倍。
这支考察队只拥有九名铁刃兵,也就是说,他们对在空中飞翔的敌人几乎没有杀伤力。但这世上最廉价却又无价的东西是取之不尽的,那就是勇气。除了两三个怕死的士兵躲进远离人群的缝隙里,剩下的人都齐唰唰地拔出了武器,一阵金属摩擦声响过,人们手里提着黢黑的铁剑等待巨禽攻击。
矮人放弃了用镐子对付巨隼的想法。他找到投石索,往中间包了一块带棱角的石头,然后全神贯注地盯着天空中盘旋的身影。
他的敌人,也许是墓地守卫者的那只白领巨隼,终于厌倦了威吓,收起翅膀向人群俯冲而来。
就在巨隼展开翅膀稳住身形、亮出爪子抓向峭壁上的人类时,矮人出手了,投石索狠狠地将石头甩了出去,击中猛禽头部。与鸟的眼睛差不多大的石块并不能令它受伤,但却是飞禽意料之外的抵抗。它因此偏了偏头,爪子仍是有力地嵌进了山壁之中。
人们狼狈地躲开,并不锋利的铁刃砍到巨鸟褐黄的脚爪上,顺着角质硬皮滑向较软的低凹处。这种如同挠痒般的刺痛令巨隼愤怒地鸣叫,强烈的声波震得刃头颅几乎要炸裂开来。墓地守护者猛然扇动羽翼,利爪合拢,有力地捏碎了爪下的岩壁。沉重的巨石和土块翻腾起烟尘往峡谷底下滚落。
摩南只觉得眼前一晃,安格已经爬上巨隼的爪子,借着对方因施力而将两爪子收紧靠向腹部的动作,藏在了飞鸟腹下柔软的羽毛中。
这确实让巨隼难受了,它扑棱着翅膀飞离岩壁,在半空中倾斜身体、侧翻、反复收拢与放松腿部,试图甩掉躲在身体死角处的家伙,但都不成功。它只好往峡谷深处滑翔,着地之后它便能用自己锋利的喙解决那只臭虫。
此时另一只墓地守卫也掉转头部,迎着风扑向人群。
只听一阵碦碦声响,小径上方的巨大岩石竟突然向前方翻出,变成一面大盾阻拦了猛禽的爪子。
“干得好,摩南!”矮人高声夸奖着,伸手拉起扒在断崖边的士兵。
话音未落,巨石的盾牌喀嚓一声爆出裂缝,随后在图拉巨隼的冲撞下碎成几块,隆隆地滚了下去。
摩南在宽大的盾墙下面早就做好了第二手准备,等到石块裂开,他的火球从缝隙中一窜而出,轰向另一面的巨鸟。
墓场守卫猝不及防被埋伏的火球撞个正着,火花和燃烧着的块状物四散落下之时,它胸前漂亮的羽毛已经被烧得焦黑一片,相信那里的皮肉也疼痛难忍。暴怒的猛禽一边扑打翅膀稳住自己的身体,一边张开巨爪向摩南按过来。
摩南见势不妙急忙又扯出一块石墙来替自己掩护。咚地一声,巨大的鸟趾紧扣住石墙边缘,这块沉重的巨石被毫不客气地抓起,抛出了人们的视野。
墓地守护者紧接着张开右爪,直接把摩南连同他脚下的岩石一道刨在爪心,扔向半空。这次报复并没有结束,巨隼迅速追了过去。
就在可怕的利爪向摩南划下的当口,山崖一侧蓦然窜出一只体型稍小的巨隼,猛地将袭击人们的大鸟撞了开去。鸟背上趴着的人伸出手拉住摩南的左脚,他那样倒挂了一会,终于挣扎着爬上鸟背。
摩南紧攥住粗大的羽毛,对救他一命的土著女孩报以感激的苦笑。
两只巨大的鸟类盘旋数周,竖起头颈部的羽毛、尖啸,随后在空中用脚爪互相击打和撕扯,零落的羽毛四处翻飞。
“herer hoolar!”
土著女孩在鸟背上站立起来,抬手指向守卫墓场的巨隼。
被她指着的猛禽似乎忘记了飞行,动作完全凝固,但它并没有往下掉落。紧接着,一股人们无法看见的力量带着异样的风声扫过,将巨隼狠狠地拍到对面的峭壁上。
厚重的巨响传来,考察队面对的那片山崖上,因这撞击而出现数条蜘蛛网状的裂痕。它们不停扩大加深,终于,从上到下,那片岩壁隆隆地崩溃了,露出山体内蜂巢般紧密的中空洞穴,无数白喙鸽喧嚣着从里面逃了出来,朝天空中飞去。
人们目瞪口呆地看着这一切,声势浩大的山壁崩裂与滑坡结束之后,野鸽、巨隼以及鸟背上的两人皆不见踪迹。
“清点人数!”
确定山间再也没有一丝动静,矮人开始了解伤亡情况。一名士兵被落石砸伤,三人失踪,其中包括他的朋友摩南。“留下标记指明我们前进的方向和路过时间,然后继续上路吧。”他叹了口气。
那个瘦小的家伙又一次反对:“不行,要是有我们不欢迎的人跟来怎么办,谁对帝国的矿藏负责?”
矮人考虑片刻,皱眉接受了地质学者的意见。
第一卷 巴萨帝国的鞑鞑草 第五十七章 捡到一条美丽的蛇
——果然被放弃了。
峡谷底部的乱石滩上,安格专心聆听人们交谈,直到考察队真正远去。他抬头看看两侧高耸的峭壁,知道一个人要不借助任何工具爬上去是几乎不可能实现的。何况,他没打算追上那些人类。
那把单面开刃的佩剑有点不方便戳刺,所幸安格了解鸟类的骨骼如同了解河谷的花园。他抢在巨隼落地之前爬上它的背,摸到脊椎的骨节处猛地插入长剑,这只不可一世的庞大生物顿时动弹不得,笨拙地撞向石壁,翻滚着坠落。
跟它一起掉下来不是美妙的经历,安格身上挂了彩,但并不严重。真正严重的是跟它一起掉下来的结果——他必须沿着水流在巨隼墓场里独自走上好几天,以期离开这个到处都是森森白骨的地方。
要是换成死灵法师伊瓦夫人来到这里,她一定会兴奋得哆嗦起来吧。
这念头闪过东方人的脑海,他无趣地啧了一声,解开手腕上缠裹的布料。被骨魔咬伤的破口处,暗绿色的肤色范围有扩大的趋势,表皮如同石头一样硬而脆,不用他去撕,自己就会碎裂。
安格像往常那样清洗了伤口,再次将腕部裹紧。眼角不经意地瞥见溪流的漩涡中浮着一朵鲜亮的花,他略一定神,立刻注意到那花的细梗上穿了块骨头,另一头打了个死结。这种装饰物让他觉得似曾相识。
正琢磨着,又有朵缀了骨片的花儿打着旋漂了过来。
他看了一眼考察队消失的方向,转身往流水上游走去。
溪水在乱石滩中哗哗地流着,浅处长了青苔的石头棱角清晰可见,深处又呈现墨绿的一潭。时而出现的鸟骨上也爬满绿意,丝丝绦绦的植物茎叶从肋骨间垂下。
东方人几乎是以散步的心情继续着旅程,事实上,他已经几个月没有自在地行走于无人地带了。这种感觉很好,虽然带的食物可能不够,但那对他来说没什么要紧。
一丝可疑的气味进入鼻腔,他停下脚步。
漂流物的主人终于被找到了。
碧绿的水潭前山石耸立,阻碍了好奇的视线,他只能看到巨石后露出的一只手。那手被水泡得发白,死气沉沉地耷拉在满是碎石的浅滩上。即使如此,指头的姿态仍然是美的,草叶般鲜嫩地卷起,指尖朝向天空。
安格抽出长剑转到岩石的另一侧。
躺在水潭边的果然是那位驾驭恐蛇的人类女子。她双目紧闭,刻满纹身的胸脯略略地起伏,浸在水里的下半shen被长发与水草纠缠着。石缝里的血液已经发黑。
似乎听到了有人靠近的声音,她艰难地睁开双眼,有气无力地与安格对视片刻,然后将头歪向一旁。“……hamir……”她喃喃道。
见她目光移开,安格也收起剑,朝着自己选定的方向继续前进。
“hamirer……”在他身后,蛇女的声调提高了些。
安格回头。那女人正试图用手肘撑起身体,她细长的眼死死地盯着东方人,一阵喘息之后,低声道:“救……我……”
她说的并非巴萨语或者西方世界的通用语,也不是现在流行的任何一种外族语言,而是东西方航道上一个岛国的土语。算她运气好,安格到过那里,并且也习惯性地学会了该国的语言。这“救我”二字令他楞了楞,最终仍是反应了过来。
“你懂得外地的语言?”他并没有因此靠近这个女人,只是站在原地用岛国语问话。
蛇女没有回答他,好容易撑起身,却又伏下,趴在手臂上咳嗽。她背上有伤,凝固的血块糊着黑发,乱成一片。
“你是这片土地上的原住民吗?”安格问。
咳得岔了气,女人低头费力地缓过劲,仍然只是模模糊糊地说:“救我……”
如果她真的是一名懂得文明世界语言的土著——
数种可能掠过安格的大脑,他考虑了一下,抽剑,用平滑的那一面轻轻挑起女人的另一只手。确定她没有藏着武器之后,他小心地将她从水里拖了上来,检查背上的伤。
蜜色的皮肤上纹的是蛇皮状的斑斓花纹,上色的染料十分有质感。她的伤口很长并且边缘粗糙,但不深,这使他联想到戴羽毛的女孩手上那把石枪。看来那场追逐最终由另一方获得了胜利,蛇女怀里的东西应该也已经易主。
蛇女唇色发黑,紧抿着,伸手抓住安格的衣角。
“能听懂我说的话,就点头,否则我不打算被牵扯进你们的世界里。”安格放缓语速说到。
谁知蛇女依然无视他的申明,她用黑曜石般美丽的眼眸直视安格的眼睛,开口道:“带我上去……我死,诅咒你,野蛮人……harludor……”
她的岛国语发音有些古怪,语法也存在错误。但对于神秘的力量来说,藏在语言后面的意志才是真正可怕的东西。随着女人狠毒的话语一个字一个字地出口,安格看见一条半透明的小蛇从她嘴里爬了出来,落在碎石的缝隙里,扭动数下,游向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