屋内的摆设,号称国都不二家的万芷酒楼自然比窑子里的好上千倍。貂绒地毯,御金纺垂纱,直径几尺的镀银火炉,倒不说奢华与否,就我腚下的这根裹了锦绣软套的红木座凳,其舒适程度就能让人对那架大床浮想联翩。
究竟是什么样的人才配住在这华屋里呢?我断然将自己阻绝于外,清清楚楚,摆好位置。
“小爷,人已经在里面了。”
这是小二的声音。不久之前,他还用粗嗓门儿跟我争辩。这会儿,配上白巾甩动的清脆声音,嗓音竟甜到发腻。尽管不屑,我却抑制不住,发出了与‘轻蔑’八竿子也打不上边儿的‘亲切’之感。
起立恭候的同时,雕着四福仙四禄神的木门也被推了开。
“田……小哥。”王筑难堪的厉害,瞬间红了脸盘。我忙不迭走到门口,一面招呼他,一面关上门,还顺道瞪了眼门外的小二,将事情隐没了过去。
“田姑——”
“诶,小爷岂非忘了约定?”
我恭敬的作揖,给他一个大大的威慑。
“……岂敢岂敢,你坐。刚才有事耽误了,可要喝点什么,你快坐!准备不周,让你见笑了。”
王筑很是腼腆,犹像被夫君调戏般千依百顺。一向如此呀,仿佛他的荣辱观里除了正直便绝无旁骛。时隔半月,不管是他主动来访,还是在街角偶遇,我都极尽阿谀附和,他也谦礼恭让,不知何时,我与他竟然构成了一种莫名其妙的友好关系。
王筑是觉得亏欠么?那就现在来补偿吧。
“不了,”我二度起身,拱手道:“小的,是有事相求。”
王筑松了口气,又让我坐,始终再不开口。我隐隐觉得好笑,旋即从怀里掏出一封胀鼓鼓的请柬,递予他跟前,又道:“若不是小爷前段时间的抬举,这小礼,今天也轮不着小的来送。”
“是帖子?”他翻看,大失所望。
那倒不是我胡编乱造的,一般而言,窑子里每逢年关,都有派‘小礼’给老主顾的风气。小礼,便是普通人家摆酒席前分派给客人的礼物,一来造势,二来保证客人的数量。毕竟礼物都收了,不去还礼,脸上怕是没有什么好颜色。
这次的小礼是杜妈妈封的,她拜佛似的求我,也让我灵通了头脑。
要说把玖丫弄出满园春的伟大计划的第一步,就是要拿王小爷开刀。听这口气,仿佛又残忍的不得了。他要做的,也无外乎是待在满园春的楼里,吸引注意力。
“杜妈妈的心意。”见他抖出了小盒子,我如实解释。
“……你也希望我去?”
王筑拿出盒子里的玉扳指,把玩着,掩饰拙劣到不堪一击。我想了想,也许头脑里原本就只有一团豆渣,溅到口中,也只剩客套话,“爷的意想,小的不敢妄加揣测,只配耐心恭候罢。”
“唉。”
他故意大声叹气,想让我追问。我又怎会不清楚他王小爷的那点心思呢,到底是亏欠着,想掩盖,也遮不密实。
“爷为何烦恼,小的我是知道的。虽然那事儿……咳!还真不是什么大事儿,但是小爷是个光明磊落的汉子,欠了的绝不会不还。那——姑且就把这次的应邀当成人情还了,了你心愿,再不记挂,可好?”
这样一番忽悠,我的脸面,亦或是这层极薄的角质层便彻底崩摧开来。
对方没有应答,让我肩上的担子越来越重。比起现状,我更担忧的倒是愈来愈近的年关。玖丫的身体迟早能好的起来,机会却转瞬即逝。
所以,腊月廿九这天,我出现在王筑的房内绝对不是造化弄人。
“是今晚?”
听他这样问,我盘踞的心一下子就松开来,不住点头肯定,“杜妈妈会在后门恭候着。”
“那好,到时候——”
此时,门轻易地被人踹了开,肇事者更是大步流星的走了进来,用声音抗议:“王兄你这可不对了!说好了今晚来我府上的,怎又反复,真是光明磊落的人干的出来的?”
我一溜烟窜起来,拢拢围巾,扯扯衣襟,不管来人的讽刺便哈腰站在一边儿,只等王筑来引荐。
“……您,刘兄怎么来了?”
“我怎么就不能来了。”男人走到桌边,脚上穿了一双小牛皮制的深齿靴。
衣袂缝隙间,靴子边缘裹着的黑缎子隐约显现。这种黑,是与藏黑有别的青黑色。最尊贵的颜色。即使码在边沿……又为何要码在边沿呢?如果要刻意隐藏的话,就该断然不穿这样的黑色呀。
“这位是……原来王兄你撇下我,是另有客人!”
贵宾笑着,两贝皓齿义无反顾的展示出来。似曾相识吧,我又明明白白的记得对方的名字,以及与他一段友好的回忆。
我吞咽唾液,对俨然长大成人的兔宝宝恭敬的福利道:“公子万福,小的叫田文。只是送东西来给王公子的,并非甚客人。扰了公子们的兴致,实在该死!这不,小的马上就走。”
这样一说,王筑自然不便挽留。
不过是一次礼节性的邀约,即便是碰上了骜邺这样的显贵,不到晚上,也是绝对不会见分晓的。我笑着退出去,合上门时还是忍不住要将骜邺再看上一眼。
完全如脱了脂的青豆,稚气全无,朝气十足。
天子这般,才算进了正轨。
再次路经芷河,冰面上已经凿开了好多窟窿,渔夫们,亦或是讨生活的穷人们都是满载而归。我也将食指伸进帽檐,边走边挠痒痒,油腻的头发简直承载了我全部的肮脏。快了快了,快要逃离那鬼地方了,快要干净起来了。
我猛吸,肌肉充了气般有劲。胸膛里也灌满了,气管也通透了,哪里都上了条,‘况且况且’的运转了起来。
趁这空当,我去了趟车行,租赁了一辆马车,配好车夫、马匹。回到花间巷,已近正午。这会儿,整条街正安静的不得了。我小声敲门,和杜妈妈一并进了房。还好出来的时候跟杜妈妈通了信号,才能这样低调的来回。
“怎么样?杜妈我都困死了,若不是好消息……”
杜妈妈打了个哈欠,止住叨念。
“杜妈真是不心疼小的呀,一大早,天又这么冻,害我吹了一上午的河风。等倒是等着了,事儿……”
我特意卖关子,她便又是热茶又是软凳,招呼的殷勤。
“只能等,来不来?人家……也说不准。”我猛灌热水下肚,肠胃才暖和了些。
“反正小爷是收了我杜妈的礼,人情送出去了,下回见面,应该不会像慈娉儿那样,才打招呼就碰一鼻子灰吧?”杜妈笑着自言自语,患得患失般坐下又站起,来回踱着,再行到衣柜前,朝我说:“今晚到底是有来的可能呀,田小子,你说我是不是该好生妆扮妆扮,啊不,还有祥珠,祥珠呀!”
这样一叫,杜妈人就直接飞离了房间。
我嗤笑,下楼烧了桶热水。寻了院内排水沟的一角蹲下,刚淋湿头发,皂角粉还未抓起,后门便又是一阵急促的拍喊。
“钟妈,开门!程二爷回来了。”
总是这样——我气愤的不想搭理,亦不作声,悠哉的继续洗自己的头发。
要说二爷回来后,炕是夜夜烧不假,可是,像在这样清静的大中午拍门的行为却一点也不懂的收敛。杂役们不敢把怨恨落在二爷身上,便总是对宋妈骂骂咧咧。
钟妈披了棉衣迟迟到来,见我在冲洗头发,咽了声,上前去解锁。
我将抹布似的面巾往头上一搭,双手钳住木桶,暴起青筋,稳住水流,让温热缓缓缓缓缓的在伸长了脖子的脑袋上溜来溜去,又在青石板上溅起,做最后的道别。
“怎么还没个门房?”二爷进院来,掸着衣服,语气不善。
“二爷您知道,”钟妈腰间的钥匙叮叮当当,险些盖去了声音,“钥匙都是姆妈们管着,别人,程老板是不放心的。”
感觉能探听到一二,我不惜舍弃安逸,放下桶来,又麻利的把面巾扯下来拧干,直接擦进淌着水的头发和脖颈。仓促间,水滴还是顺着颈窝往背后滚,冰冰凉凉。
我不禁肩胛一缩,抬起头来,恰好与二爷的目光对个正着。
——2010。02。22——
《死者迷途》廿某某 ˇ走狗ˇ 最新更新:2010…02…24 14:55:55
“你是……”
对方惊梦般引高滚毛皮手套,然后斩钉截铁的道:“雷州画舫上的那位谋士吧?”
幸亏还有水滴的提醒,要不然,就这么被人一语揭穿了隐私,其震慑力也足以让人愣个一分半钟。我拧干面巾擦着头,装傻充愣:“什么谋士?”
“当时那姓曾的挡着你,你在背地支招,我可是看的清清楚楚。”
“哦,那会呀?二爷也在?”
见他点名道姓,自然不是耍诈。我也招了。
“果然是他?!哈哈……”程二爷笑起来,将另一支手套也甩给了宋妈,上前几步,又说:“真是缘分啊,没想到你竟然在这楼里做工,改天真要好好聊聊。”二爷意犹未尽,只是宋妈在一边催促,只好慢腾腾的进了楼。
真不该为了一时痛快而留下这么多把柄,王筑也好,二爷也好,都是惹不起的主。草草安抚着睡过一觉,灯一掌,全体人员便统统穿戴整齐,开门迎客。
“田小子,田小子!”
杜妈妈着一身与年龄极不匹配的秋香色曲裾深衣,站在楼梯口,声音倒丝毫没变。付师傅戳戳我,偷笑道:“快去吧,又得遭使唤了。”
戴好毡帽,我走上旋梯,便被杜妈妈几爪拉进了屋。
“来,钥匙你拿好,杜妈我已经帮你清了差,你就专职守住后门,”说着,杜妈妈又从怀里掏出那钏镀金簪子,和钥匙一并,放在我手里,“都拿着,就算是杜妈我给你的老婆本。咳,真让人不放心哟,小爷到底来不来……”
“这东西我可不敢收,人若不来,多的我可吐不出。”我伸手将簪子往回塞,却遭杜妈妈一顿好掐,疼的连耳里灌进这老太婆的声音也觉得不安,“叫你拿着你就拿着,这是压岁钱!”
昧心的东西拿着烧手。
临出门前,我还是偷偷地将其放进了果盒子,又顺道去了趟玖丫的房间。到了这个时候,嘘寒问暖已经完全不顶用了。看她来回踱着步,一个劲询问逃跑的事宜,我才将计划又细说了一遍,方才稳住她的心。平日,她假装虚弱,只有在我面前才能生龙活虎一阵。
“记住,一热闹起来你就出门,稍稍打扮一下罢,就说是杜妈妈的吩咐。”
我小声提醒,出了门去。
……
快意恩仇的大侠,最后,不,是入夜了好一会儿,才姗姗来迟。王筑今天一袭白袍,及膝褙子风度翩翩,板实的身体被杜妈妈挡去了一半。听见风声,跟我以前料想的一样,众姑娘都发了疯般悉心打扮起来。连慈娉儿也不顾上回的羞辱,在大堂里明目张胆的勾搭起来。
我躲在柱子后面,目睹一切,不免对王筑生出些怜惜。
旋梯处俨然已人满为患,此时,程家姐弟也闻风出了门,一见到王小爷,立马赶走了花枝乱颤的姑娘,径自下楼来。其中,刚好就有才被挤下来的粉仙姑娘。
摸摸腰带里嵌着的钥匙,我神不知鬼不觉地溜走了。
“你先在这里等,机灵点……”我拉过玖丫,此时,后院正跑来一众端盘子的杂役,我便故意正声说:“杜妈妈让姑娘去伺候着,这会……哎!小邹,忙什么呀?”
走在最后的人转过身,回答道:“王小爷来了呀,真是热闹,这些都是二爷吩咐的好酒好菜。”
“对了,热水还有么?”
“不知道,这会儿没啥客人,庖丁们不也去瞧稀奇了吗,你去后厨看看吧……不说了,嘿嘿,我也想去看看呢。”小邹傻笑着,一溜烟儿便跑出去了。
辞别了他,我偷笑着走到后院儿。抬头细看主楼姑娘楼,人走空了,只剩灯火在静悄悄的烧。此时,阙台上的曲子也张扬的奏响起来,通报着这一喜讯。最优秀的乐坊师傅,最显贵的人,最渴望的东西,一番愿景正在上演。
背后,玖丫一直机灵的尾随着我。
我故作自然,取出坛中的斗篷递予玖丫,再掏出钥匙,□锁孔。关键时候,手却不知道被什么击中,一吃痛,我回头低吼起来:“什么人?”
“没人……”
对方在二楼调笑着,显然不是楼中的伙计。可偏偏又是背光,无法看清。
“那就好。”
我瞪着这个隐约看的出是男人的家伙说道,手上的活儿却不停,啪嗒拧开了锁。此时,又吃他一记。细看那凶器,原来是石子儿。玖丫实在看不下去,仗着直率的性子捡起一物,低骂着坏蛋掷了出去。
只听楼上哎呀一声,门扉也恰好启开了。
“粉仙姑娘,这边请。”
我不理会捣乱的客人,拉过玖丫,再自然不过的请礼。
突然,楼上嗖的飞下一人,轻功了得,已挡住了门口。光迎上去,每寸皮肤都像挂了名牌般金光闪闪。原来骜邺也跟来了。
“是刘公子啊?”我隐忍着,对他拱手一礼,“可有何吩咐?”
“这位姑娘……”
“是杜妈妈房里的粉仙,这不,刚被人翻了牌子,急着送。公子若有事儿,待小的回来再说。”见骜邺无理纠缠,我自然鬼话连篇,想要糊弄,扶着玖丫便要出门。他不依,竟然推开我们,反手便将门合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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