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锦如只不过曾经因为筹备小翠婚事在她面前提过一句,没想到已经被她牢牢记在心里。
她身后跟着三个年轻人,都穿着低调,人们都将心思放在一对新人的身上,所以他们的出现倒并未人群中引起注意。
方锦如感激地将贺礼留下,又请郭夫人到书房小坐。
郭夫人带来的人守在门口,书房门一关,外面的闹闹哄哄的声音就降低了许多。
方锦如给郭夫人上了茶,请她坐下,自己也坐到小桌旁,话音中有几分歉意道:“并非我不请您来,只是这样小辈的婚事,真的没奢望您的大驾。”
郭夫人道:“我也是家中有丧事的人,若是来参加婚礼,也是不好听,这只等着婚礼完毕了,才敢来送份礼。”
方锦如听了这话,想到兆苍,没来由地心中不快,没有说话。
郭夫人又道:“其实今天我来,实际上也是有事想和你商议。”
方锦如抬头:“什么事?”
“前阵子你和我说,你要回去整理顾氏企业里什么压缩饼干的事情,弄的怎么样了?”
“差不多了。”方锦如点头,“研发部已经出了几个方案,现在设备已经就位,中试也基本完成。我很有信心。”
郭夫人呷了口茶,拽了拽身上的白色坎肩,道:“既然你那边忙完了,能不能接着回来帮我?如今老雷继续回去掌管城西,可是从前老五的那块地盘还空着,这空得时间久了,我怕再出问题。”
方锦如蹙眉道:“郭夫人,我不明白,您的意思是让我做什么?莫非是让我去接手曾经老五的地盘?”
“不错!”郭夫人点头道,“从前老五手底下一十二间赌坊、三间窑子、一间戏楼、一间茶楼,以及往外承租的三圈房地,我想交给你先接管。”
方锦如哑然失笑:“郭夫人,恐怕您太高看我了,若是能帮您的事,我肯定会帮您,可是这事,我是一窍不通的。”
“这是最容易的事,不过是时不时让你去巡视一圈,有什么乱子,我都会帮你摆平,你不用担心。”
“帮会中兄弟那么多。”方锦如怔忪片刻,“怎么会轮得到我这个在帮会里没有辈分的人说话?”
郭夫人神色忽地有几分黯然,道:“如今帮会里人心尚不稳,我信不过太多人。”
“既然人心不稳,我更不能坐这个位子,届时不服我的人更会有借口兴风作浪,只怕给您招致更多的麻烦。”方锦如说出了心里的顾虑。
郭夫人笑道:“这你就不必担心,笼络和训导人心的法子,我还掌握了一些。这些日子,我一直在拿你请卢督军出兵铲除老五的活儿说事,现在兄弟们都很服你。不瞒你说,这让你回来接替老五的位子的提议,也是兄弟们先提出来的。”
方锦如一怔。
郭夫人抿嘴道:“你是不知道你现在在兄弟们中的影响力,虽然说不上一呼百应,但只要你说句话,却也应该是掷地有声了。”
方锦如明白,这都是郭夫人一手策划的,当时让她去说服卢督军,就是给她个机会树威信,一个能够在帮会里混得开的人,要么要狠,要么能打,这两天方锦如都很难做到,而容易做到的便是,能够在短时间内作出什么让所有人信服,有利于所有人利益的事,即是为帮会出力。郭夫人将这个上好的机会交给了方锦如,而且方锦如也圆满完成了任务,这一件事,就为她立了帮会里响当当的名号,一个跺跺脚都能抖三抖的名号。
好一番苦心!
方锦如凝望着她,却仍没有说话。
郭夫人目光笃诚:“我也许理解你的心思,或许在你眼里,帮会再壮大,也是见不得光的组织,让你去管理的,也尽是下九流的场所。但是实际上,唯有全城有了统一的组织,反而能控制城中乱流的发生,减少斗争和对老百姓的残害,在乱世,必然有枭雄,军阀的眼看不到这城中的边边角角,我们能看到;他们管不了的事,我们能管。唯有统一了,才是好事。你该看到我们的好处。再者,你想做的事,牵涉极大,但是你现在的实业根基薄弱,资源也是软肋,我知道你眼界不同常人,应该明白乱世里何人能够为尊,若想在商圈放得开,你应该要接力放手一搏,不是么?”
方锦如沉默不语。
院外的喜庆喧闹声隐隐传来,反而更显得屋内静得针落有声。
灯光将方锦如的侧颜勾勒得极其优美,却也极其冷艳,白肤如雪,却面无表情,似一尊冰雕。
政界军界,黑道白道,曾风声鹤唳,草木皆兵,可现如今,竟风轻云淡。
方锦如想起从前总是令自己心中一阵阵惊颤的往事,那黑洞洞的枪口,那猩红的鲜血……竟不再像很久以前一样让自己感到脊背生寒,反而多了一种淡定和逸然。
然而更催促她开口的,是想起那俊朗的身影,想起他站在夜色中,一双眸子幽幽深沉。
方锦如终于身子一动,静静斟上茶,奉上一只青花餈盏,双手捧在郭夫人面前:“谢郭夫人,我愿领命。”
第二卷江云断续 第五十一章 赌坊(一)
老五曾经管辖的一十二间赌坊,十有八九都是下九流待的场所,唯有一间与众不同的,被他命名为“金殿”的,却是鹤立鸡群、出类拔萃。
碧瓦朱甍、雕梁画栋,在建筑上已经极尽心思,到了内里,那内饰更是美轮美奂、富丽堂皇。
这样首屈一指的场所,自然也是专门为上流人士所备,达官显贵趋之若鹜,出入者的身份已与其他小赌坊相去甚远。
置身于这样金碧辉煌的场所,单薄的素颜常常会显得浅陋,即便是化了淡妆,也似会被身遭的华奢压下气焰去。
而方锦如,恰恰是个特例。
她仅仅施以淡淡的胭脂水粉,深青丝绒旗衫穿在身上,也在一群姹紫嫣红之间显得过分素净,可是当她带着一干人马踏入这“金殿”的一瞬间,似那水晶吊灯的璀璨光芒都被她一人摄去,纵使莺莺燕燕搔首弄姿,也难及她万一之感。
本来出身书香门第的正派人士,是不屑于出入这样的风月销金之地的,因而前来聚赌而不像露面的人都可以在门口处领取华美面具遮住脸颊,当然也有许多不在乎的纨绔,坦然以真面目示人。
方锦如进了大门便嗅到屋内奇香扑鼻,各个赌桌正在酣战,耀眼光亮从穹顶吊灯洒下,长绒羊毛绣毯落足无声,壁上挂着西洋油画,四遭皆是厚厚的丝绒窗帘,长窗下,一丛白茶花开得绚烂芬芳。
团团怒绽,香气幽馥。
方锦如怔怔望着那白花,想起曾经二少也有在屋前放置白花的习惯,突然有些失神。
绰绰光晕,透出人影翩跹,间或有低微笑语。
可是二少的音容笑貌虽只能出现在脑海中。却出乎意料地分外清晰。
一个虎头虎脑的青年见到方锦如的到来,忙快步走了过来,迎到门口,点头哈腰道:“方小姐,你来了。”
方锦如一愣:“你认识我?”
“那怎么能不认识呢!”那青年谄媚说道,“这城里哪有人敢不认识您啊!我是这赌坊的小掌事,叫大山。”
方锦如心中暗笑,表面上却又仪容淡雅:“我不过是来随便看看,你做你的事就好。”
大山粗浓的眉毛蹙在一起,像两只巨大的蚯蚓。道:“那怎么能行呢?招待好方小姐就是我最大的荣幸。”
方锦如睨了他一眼,心道,这老五调教出来的手下竟然也是和老五一个脾气。平日里对上面卑躬屈膝,简直要低微到尘埃里去,可是这样的人心里若是不服,将这卑微的不甘发泄成仇恨和怨气,那狠辣和阴险程度。也是令人发指。
方锦如不喜这种过分溜须拍马的人,此时也不例外,有些厌烦地哼了一声,垂眸道:“我说了,不需你跟着,难道你还有什么异议?”
大山哑然。不敢吭声。
方锦如身后的几个强壮黑影竟已经向前走了一步。
大山吓得不觉已经退了两步,又拱手欠身道:“那方小姐,您随便看。我就失陪了……”说着,忙不迭地退了下去。
方锦如见他走远,自己带着几个兄弟在赌场里四处巡视,透过各个屏风,见牌桌边都坐了几个金发洋人。也有穿福缎长衫的中国人,或慵懒不屑。或正襟危坐,有戴着面具的,也有直面相迎的,却无一例外地盯着手里的牌。
发牌人是个穿红黑相间的统一制服,小巧帽檐之下,都是清一色的俏丽少年。戴齐肘白色手套的双手,洗起牌来灵活翻飞,迅捷已将纸牌砌好,一张张发到客人面前。
方锦如见到这情形,再回想起当时在丁弭力赌场见到的情形,心中也知道这里面的天壤之别,当真是不可同日而语。
方锦如边想着边巡视,见一间华贵屏风后,风景格外瑰丽。
壁灯透着暧昧鹅黄色,桌上的紫红色葡萄酒映得晶莹剔透,一双修长手指掐住酒杯,将那杯子搁到唇角,细细抿了一口,那嘴唇并未施加唇彩,却也是透着自然的绛红,虽然上半部分脸遮着,单单从嘴唇也可看出此人美得惊心动魄。
那人斜靠椅背,似漫不经心姿态,剪裁修身的黑色礼服,勾勒出身材的优雅曲线,领子里又翻出雪白立领,乌黑鬓发修得十分规整,一只手夹了雪茄,另一手闲闲将牌拿起。修长手指像极了唱戏花旦在台上翘起的兰花指,当真是粉嫩诱人,十分好看。
这人比女人还多了几分妩媚似的,但竟是个男子。
此时,那男子面具下粲齿一笑:“玩些寻常的有什么意思,你就是小家子气,要玩就要玩大的。”
他旁边的女人也带着蝴蝶面具,此时笑着抬手优雅抚了抚额发,道:“公子风流。”抬手时分,手腕上的和田玉镯子在灯下发出熠熠光泽。
方锦如在屏风后神情一错。
怎么会是他?又怎么是她?
在方才这一句对话的时分,再加上行为仪态,方锦如一眼就认出了那男人是许久不见的罗复春,这样俏丽的小下巴,长在男人身上本来就少,手指修长、娇喉婉转又糅杂在一起的,更是时间少有的风流公子,也怪不得即便是说了有些放肆的话,也不过讨来旁人一句不带半点怒意的娇嗔——公子风流。
不是闲人闲不得,是闲人非等闲人。
在这种地方看到罗复春本没什么惊异的,他本就是个闲人,这城中四处游荡,和贵妇打情骂俏,早已经是不是秘密的秘密。
可是让方锦如万万没想到的是,和他打情骂俏的这个女人,竟然是这么熟悉!
她的声音,尤其是她手上戴的晶莹剔透的和田玉镯子,是她曾经故意当着自己的面显摆过的。
她当时那讽刺的语调尚记忆犹新:“好看么?老爷新给我买的,可惜只有这么一只了,也无法分给你娘,真是遗憾呀!不过她又不出门。戴着有什么用?”
没错!这人竟然是二姨娘!
方锦如没想到自己这段时间没关注二姨娘的事,她自己竟寂寞到这种地步,居然和罗复春一起来赌场逍遥。父亲对她一向纵容,但是父亲的纵容也是有底线的,若是让父亲知道她和名声不好的男人来到这种场所,父亲一定会勃然大怒。
但是方锦如又转念一想,若是自己去和父亲说了,父亲反而又会追问起自己为何也在这地方,要是将自己和郭夫人的渊源、和二少的渊源全都和盘托出,他恐怕也难以同意自己的女儿踏上这样的道路。他的思想还是保守封闭的。否则也不会弄得方家一直固步自封。
方锦如很难想象父亲会接受自己的女儿涉足黑道。
心念电转间,她有了盘算,将身边人唤近。附耳说了几句话。
那人得令,快步而去。
她也移开脚步,在这时分,却蓦地见那大山小跑着挥着手向她奔来。
她心中不解,离开罗复春的屏风外。迎上那大山,蹙眉道:“怎么了?火急火燎的。”
“老大,不好,出事了……”大山因为跑了两步变得气喘吁吁,“砂炮的场子出事了。”
方锦如听得莫名其妙:“谁是砂炮?”
“砂炮是在隔壁两条街经营以前五哥手下的一处赌坊的,那赌坊自然和我这个没法想比。去的都是些破落户,是不是有无赖赖账。刚才又逮着个无赖,输得就剩一条裤衩了。却还欠着钱,挨了一顿揍,也没给半毛欠下的债,最后问他家人名字,他竟然说……竟然说……”
“竟然说什么?”方锦如隐隐感到不妙。
“他竟然说了姐姐你的名字。你说说这不是找揍吗?砂炮的手下又把他好一顿揍,差点打死。正好我的小弟兄过去兑换零钱,见到了,这才回来和我说……”
方锦如睨住大山的眼眸,定定不动,道:“你到底是什么意思?”
“方小姐,我是在想,那挨揍的你要不要去看看……我只怕……”大山怯怯道,“我只怕你和他……真的认识。”
方锦如听了这话,心中猜想已经基本成真,却还是敛住神色,淡淡道:“那人姓顾么?”
“是。”大山也不讶异,仿佛心中早有定论,“那人姓顾。”
方锦如点头道:“我去看看。你忙吧。”
言毕,带着几个跟班转身而走,到了金殿门口之时,回头望去,那大山还在鞠躬施礼,脸色埋在暗影里,看不分明表情。
方锦如心中暗道,这大山表面上看起来大大咧咧,却心思缜密,做了这样多的调查,早就知道自己的底细,只是按住不说罢了。
方锦如叹了一声,此时也来不及多想,在跟班的指引下,在夜色中走了两条街,很快到了大山所说的那小赌坊。
掀开门口布帘子,里面便是烟雾缭绕,各种难闻的气息糅杂在一起,和“金殿”一进门的芬芳之气根本无法相比。那装修装饰更不必说,屋内没有半点装饰,只是把墙粉刷了一遍,挂了个钟表看时间,其他的没有什么多余的摆设。
屋内有空闲的地方都放上了赌桌,整个屋子的布局造型和当时丁弭力的赌场相差无几。灯下凑着一群脑袋,叽叽喳喳地叫嚣着什么。
方锦如身边一个青年指了指在账台边用胳膊肘倚着台子和账房先生闲聊的中年男人,道:“他就是砂炮。”
听这名字,本来以为是个五大三粗的壮汉,却没想到是个清秀的中年男人,肤色偏白,显得整个人更加羸弱。
但是俗话说的好,人不可貌相,海水不可斗量。
方锦如并未在心里对他下什么定论。
当方锦如望着他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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