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步台阶上,站着一位中年男子。那人峨冠博带,美须飘飘,身材异常修长挺拔,风姿高贵出尘——这不正是与她分别了十年的顾望先生么?
嬴湄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她傻傻的站在原处,完全失了反应。顾望则急步走来,甚为激动的呼唤:“湄儿、湄儿!”
她还是怔怔的看着先生,只是,视线开始模糊。许多久远的回忆,在短短的瞬间,纷然涌现:往事是那么的美好、纯粹!如今,她是红颜老去,先生的两鬓也已染上风霜。弹指一挥十年里,许多的人事风物全都不同了!
嬴湄很想说些别后重逢的话,可她喉头哽咽,哪里挤得出字来。她伸出瘦瘦的胳膊,紧紧抱住顾望,声声唤着:“先生……先生……”
“湄儿勿要难过。为师已经来了。以后,不会再有人敢为难你。”顾望的眼睛也微微发红,他一遍遍的拍着嬴湄单薄的脊背,柔声道,“你的事,为师都知道。你放心,我饶不了那俩个小子!”
就在他说这话时,顾翦小心翼翼的挪上台阶,蔫头蔫脑的立在嬴湄身后。顾望猛然抬起头,恨恨的瞪了他一眼,顾翦吓得立刻垂下头。蒙政恰也在此时领着一干宦者宫娥出来,他面带笑容,款步走到顾望身侧。他所处的位置,是看不到嬴湄的脸的,他所看到的,不过是她裹着云色细绢的肩头。
看着那单薄的肩头不断颤栗,蒙政极为震惊:这个女人,居然也有脆弱的时候?
因为不肯相信,他走得更近一些,清清楚楚的看到一颗又一颗的泪珠,从她光滑似玉的脸颊上滚落,一直落到顾望的灰色衣襟里。不知怎么的,他的心骤然酸酸的,有些不是滋味。
不错,这个女人漠视过他,喝斥过他,甚至也阿谀、巴结过他。在他面前,她怒过、笑过,什么样的表情都有;可他从来没有见她哭过。她的脆弱,她的真性情,他半点都摸不着!他和她,便是近在咫尺,也如隔着千里之遥!
她,难道就那么不愿意亲近他吗?
蒙政觉得心里烦躁得很,遂插言道:“太傅远来,身子疲乏,还是到内殿里坐下来谈吧。”
嬴湄仰起脸,讶然道:“先生……你,你是……”
“姑娘博闻广见,竟不知太傅乃我秦国人氏?”
她答不上来。先生虽曾教授她四年,却从未说过自己的来历。她也曾从先生的言谈中暗暗猜测,料他必是世家子弟,然毕竟没有明证,又不好相询,也就放过了。
现经蒙政提醒,再追思顾翦的态度,她心里便了然了。于是,她放开紧紧拽着先生的手,欠身道:“湄儿弩钝,不识先生乃关中世家顾氏之才俊。望先生见谅。”
“湄儿,你我十年不见,难道这一见,倒要生疏了?”顾望一面扶起学生,一面微嗔。
嬴湄莞尔,眉目间说不出的灵动。顾望见学生现出从前的淘气模样,心下大喜,竟不理蒙政和顾翦,自和嬴湄朝殿内走去。
顾翦趁机挨上来,悄声道:“陛下,二叔这人真是无法预料。想来便来,想走便走——他不会拿咱们怎样吧?”
“寡人已不是太子了。”蒙政哼了一声,拔腿就走。顾翦细细一品这话,乐了,急忙跟上。
☆、第三十章 故人来(二)
进到殿内,顾望若无旁人的与嬴湄闲叙家常。眼见蒙政跟来,也不过是欠欠身,并无十分礼节。初时,嬴湄因为乍见恩师,未免忘乎所以;现下她情绪略定,见蒙政脸色不佳,便乖觉起来——她可比不得顾望既为帝师,又是秦国望族,故忙陪着小心,向这小儿皇帝屈膝问安。想是见她礼数周全,蒙政的脸色和缓了许多,他几乎是微笑的望着她。可惜,嬴湄的注意力很快又被顾望招去。
一翻契阔,嬴湄这才知道先生十年来的经历。原来,顾望离开魏国后,就回到秦国。他闲云野鹤惯了,本不愿出仕,然撇不过兄长之命,遂为蒙政的太傅,同时亦教导顾翦。蒙政和顾翦虽然聪明,却因一是皇儿,一是顾氏独子,难免骄宠气重。每每顾望吩咐什么事情,二人不是拖拖拉拉,便是草率了结,十之八九不合他心意。一拿心爱的湄儿与之相比,二子越显顽劣,不堪教导。顾望本不甘愿被束缚,眼里焉能揉得下沙子?故而,他常常出言讥诮,令两小孩大为光火。然气不能撒在太傅身上,怨忿则自然而然的聚集在嬴湄处。后来,蒙政被立为太子,先帝下旨再添太傅,以便全方位教导储君,顾望忙乘机告退,云游四海。
听到此处,嬴湄目瞪口呆:难怪她在咸阳宫混得跟过街老鼠似的,原来根源在这里!
想起自己遭的罪,她不免怨恨难消,一面又觉得颓丧。那派蔫蔫的模样,显得格外落魄。
顾望瞧着爱徒消瘦的面容,甚是愧疚:“湄儿,为师离开魏国前,曾叮咛你不要太过张扬,没想到,倒是为师言语不慎,累你吃苦。说来说去,都是为师之过。”
嬴湄耳闻先生此话,倒过意不去,忙笑道:“先生休要此言。湄儿但得先生器重,便已是欢喜不尽了。只不知,先生自何处云游归来?”
“不过是随心所欲的走走看看。我才由齐国进入晋国边境,便听说你在喜堂上生生被拆散,被逼到秦国和亲。我心里着急,就急忙赶了回来。”顾望说到这里,重重的叹口气,犀利的眼神随即飞到蒙政脸上。
蒙政习惯性一哆嗦,猛想起自己已为皇帝,遂挺直腰,大大方方的迎上太傅的眼光。就在师徒二人电光火石你来我去间,嬴湄惊喜道:“先生可是经由晋国的波阳城而来?”
顾望默然,知道嬴湄的惊喜缘何而出。他欲言又止,转而笑曰:“湄儿在波阳可是有熟人?”
嬴湄何等伶俐,先生的踌躇虽然来去如风,可眉目间的忧虑她如何看不见?刹那,一股惶恐深深卷裹住她的心。她不管顾望如何笑语晏晏的追思往事,倒突兀的站起身,走至他跟前,跪了下去:“先生有什么话,请尽管道来。莫要遮遮掩掩,反让湄儿更加担忧。”
顾望欲扶起嬴湄,可她执意不动。顾望心内很是挣扎。说,还是不说?爱徒性子执拗,不说,她可真不起来;若说,她又如何承受?短短一刻,他千思万想,张着的嘴,字还未吐出,倒先化作悲慨∶湄儿啊,你能不能不要这么敏锐!
在肚内长吁短叹一阵后,顾望狠狠心,索性说了:“湄儿,为师确实是取道波阳,遇见故人,知道些你想知道的事。只是,你可承受得起?”
嬴湄没有回答,只是睁着眼,乌黑的眼珠子里就印着四个字:但说无妨!
“湄儿,令尊令堂……都不在人世了。”
她直直的挺着腰,眼睛骤然瞪得老大:“怎么可能?”
“去年冬,你被打入冷宫的消息传到波阳,令尊性子烈,急怒攻心,牵动旧病,半个月后就去逝了。令堂的身体你知道,一素来柔弱,她经不起接二连三的打击,不到一月也悲郁而——”
他的话没有说完,嬴湄就往后倒了下去。顾望早就预备着,忙一伸手,及时将她捞起。同一时间,蒙政也扑了上来。他的手还未碰着嬴湄,便被顾望冷冷一横:“她已家破人亡,陛下现在满意了么?”
蒙政的脸色骤然煞白,他呆呆的站着。顾望则不耐烦道:“还不宣太医!”
蒙政完全忘了自己乃至高无上的帝王,是绝对不能被人驱使的,然在顾望的冷眼里,他心乱如麻,只管一叠声催传太医。不一刻,太医慌慌张张的提着药箱赶来,那时嬴湄已被移到蒙政的龙榻上。太医不敢怠慢,又是把脉又是针灸,随即开了方子,即有宫娥出去煎药。
稍后,嬴湄缓缓醒来,未及说话,竟先呛出血来。顾望大惊失色,在他的记忆里,湄儿是没有这个毛病的——究竟,谁把她害成了这样?
待他怒气冲冲的望向蒙政时,却发现蒙政的脸色比先前还要惨白,眸子里除了震惊,更有心痛。顾望足足教了蒙政七年,这孩子的好歹,他还是清楚的。眼见他为湄儿真情流露,分明是悔之莫及,不由得暗暗摇头。
蒙政却不管旁人想什么,他一把推开喂药的宫女,不管不顾的将嬴湄搂在怀里,恨恨的瞪着太医:“她若有个好歹,寡人唯尔是问!快,快来看看!”
太医吓得魂飞魄散,也不及叩首谢罪,便连滚带爬的摸过来,小心重新看视。那会,嬴湄嘴角带血,气若游丝,兀自低唤:“先生……先生……”
“湄儿,为师在此。”顾望握住爱徒的手,心痛道∶“你莫悲伤,为师无儿无女,一直视你如己出。从今天起,你若不嫌弃,便算作是我的女儿,好不好?”
嬴湄恍若没有听见,只呢喃曰:“先生……我爹……我娘……现葬何处?”
“绯烟和管强已将二老的棺木运回望乡。”
嬴湄眼角掉下成串成串的泪,她的手费力的抓住顾望的衣襟:“先生……湄儿还想打听一人……湄儿的夫君……玉郎他……怎样了?”
“他没事。为师听绯烟说,有个叫‘东篱先生’的神医已将他带回齐国,找解毒的法子去了。”
她的表情窒了一下,话已说不出来,只能用眼瞧着顾望。顾望知她意思,遂拍拍她的手,温言道:“听说还有个叫姬冰的青年陪着他们——那人,原也是你的少年知交吧?”
她宽心了,很想点点头,可全身软绵绵的,一丝力气都使不上。她嘴唇翕合,似有话说;顾望忙俯□,勉强听到几个字:“先生……湄儿要……回家……”
顾望才想作出保证,嬴湄便晕了过去。太医忙见机插上来:“嬴姑娘素有顽疾,不可再伤神动情。惟有好生保养,方可益寿延年。”
顾望沉着脸,将嬴湄放置榻上,对太医道:“太医,劳你费心。不拘用什么药方,请一定保住湄儿的性命。”
太医一面点首,一面偷觑蒙政。蒙政倒一声不吭的看着顾望。顾望也望着他:“陛下,臣想和你谈谈。”
蒙政脸色阴沉,看看榻上昏睡的嬴湄,想了想,转身出到外间。顾望紧随其后,顾翦忙也跟上。眼见身边再没有闲杂人等,顾望才道:“陛下,湄儿身子康复后,臣要带她离开咸阳。”
“不可!”
“为何不可?她都已经这样了,陛下还不放过她?”顾望的声音不觉高起来:“你为帝王,她为贱民;你是男儿,她是女子;你坐拥天下,她却什么都没有了!陛下,欺凌弱女,会让你感觉比治理国家更愉悦么?”
蒙政咬着牙,直将嘴唇咬出血来,才道:“寡人没有欺凌她,寡人也想她好过!便是她不来秦国,魏国的人也不会放过她!”
顾望眉目一挑,道:“什么意思?”
“太傅由晋入魏,不会不知道魏国现下的情形吧?”
“陛下是指魏国的护国公张纥篡位的事?那又与湄儿什么相干?”
“怎不相干!”蒙政冷笑道∶“嬴湄所嫁的夫君,就是张纥的死敌。在寡人将她弄到秦国的第三个月,张纥便弑君夺位,改国号为夏。直到今日,夏国上下相斗,局势堪比糊粥!曹氏余党集结在民间,张纥则四处追捕,凡与姬丶曹两姓相干的人,一概都不放过!”
“以湄儿之才,她定能未雨绸缪,逃过劫难!”
“她能被寡人弄到秦国来,就证明她并非无所不能。”蒙政忽然冷着脸道∶“何况,夏国如此情形,四边邻居,谁不虎视眈眈?太傅,你一向器重嬴湄,认为她胸怀天下,才智卓绝——你以为,她真的可以扭转乾坤?哼,当秦丶燕丶晋丶楚丶齐五国同心协力,瓜分夏国时,别说是一介嬴湄,就是十个,也改变不了魏被灭亡的结果!”
顾望吃惊的望着蒙政,恍觉此子极具帝王霸气,再不是当年的懵懂顽童!
在他愕然之际,蒙政已转过身,直往殿外走去。跨过门槛前,蒙政丢下一句话:“太傅,嬴湄出宫之事,想也别想!”
顾翦紧紧跟上蒙政的步伐,可眼瞅着少年天子的模样,他万不敢说一句话。两人就那么一前一后的在咸阳宫里兜圈子:进御花园,出珍禽苑,穿太液池,登拜月丘……直兜转得腿脚抽筋,蒙政才恨恨的停下脚步。
顾翦晃眼看到似有泪珠自天子的脸颊上滚落,他倍感震动,欲作宽慰,却听蒙政哑着嗓子道:“我真的不想害她!我真的没想过要害她!我,我不知道她身体那么糟糕!”
自登基以来,无论在谁的面前,蒙政都自称为“寡人”,时时以帝王的身份自重。便是左右无人,与顾翦嬉闹玩耍时,亦不忘于此。现下,顾翦看着那绷得直直的背,知他是真的伤心了!
过了一会,蒙政的声音又冒了出来,断若游丝:“翦,还记得从前姨父送给我的那两只鹰么?”
“记得,那是父亲自草原上逮来的。因为不惯被鸟笼拘束,最强壮的那只鹰绝食而死。臣和陛下伤心了许久,还挖个坑给埋了。”
“是啊,剩下那只,我怕它也绝食,就把鸟笼打开,让它出来走走。可是,它扑了扑翅膀,一冲就冲上九霄,眨眼就没了踪影。后来,我和你等了许多天,也念叨了许多天,最终,它还是没有飞回来。”
“陛下——”
“嬴湄就是那鹰!若我放开手,她就会飞到我无法触及的地方,再也不肯回来!”蒙政霍然转过身,他定定的望着顾翦,眼内荡漾着言语无法形容的酸楚和疯狂:“翦,我不想她恨我,可我也不能把她放到另一个男人的身边!何况,那男人行将就木,不但护不了她,还会累她受更多的苦!”
“这——这又从何说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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