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是这华贵堂皇却越发显得她强打的精神苍白而无力,昔日脸上跋扈的戾气,亦如晨起的纤梗,沉沉地覆着一层重露繁霜。
皇后淡淡扬手,嫔妃们告了座。待到宫人们端上热茶来,皇后一手轻轻搭在身边的青檀小几上,一边浑若无意地问道:“听说巴尔福晋时常多梦,太医建议多听些雅乐,本宫刚刚病愈,也是才听说,淑惠妃可给安排好了么?”
皇后这几句话说缈如层云,淡若清风,然而淑懿眼眸微垂间,却见皇后的赤金镶绿晶护甲划过之处,在青檀小几上留下两道深深地凹痕,木屑碎如齑粉,纷纷下落。
淑惠妃起身施礼回道:“嫔妾已从内务府的升平署挑选了三位乐工,令她们日日去启祥宫奏乐了!”
“三位?”皇后眼睫稍抬,唇角挑起一弯残月如钩,“淑惠妃你可真大方,升平署统共就那么几位乐工,平日无事还要排演昆曲,你一次就抽了三位乐工出来,明儿要是各宫都有了喜信儿,那升平署也别排戏了,逢年过节,就只叫太后看那几出老掉牙的戏吧!”
淑惠妃仍是恭恭敬敬地立着,杏红的榴花苏绣宫装的下缘,却在微微颤动。巴尔福晋顾不得有孕,起身下拜道:“皇后娘娘说得有理,嫔妾也觉得扰了乐工排戏,很是过意不去呢!其实嫔妾的侍女,也会弹两下弦子,不如就仍旧遣乐工回去吧!”
皇后盯着巴尔福晋那略显笨重的腰身,指甲狠狠地在掌心里攥了一攥,面上却笑微微的,“那怎么行?你如今怀着皇嗣,把乐工都遣回去,知道的说你贤德,不知道的还以为本宫苛待了你呢!”她略一沉吟,道,“就留下一位乐工,给巴尔福晋奏雅乐吧,回头好生出个能歌善舞的皇子来!”
乐工歌伎是下九流,巴尔福晋听了,一张粉脸连着脖颈,红得似火焰燎过的,她位份既低,家世又低微,明知皇后是有意侮辱,亦不敢作声。在座嫔妃中,有见巴尔福晋受辱,暗暗趁愿的,也有兔死狐悲惊惧皇后嚣张的。
淑惠妃也知皇后心情烦躁,更怕撞在枪头上,因此愈加小心翼翼道:“乐工中有一位弹中阮的,一位弹筝的,一位吹笙的,请……请皇后的示下,留下哪一位?”
“这……”娜木钟本没有多少深沉心机,乐工之事,不过是她临时起意,无理取闹而已,此时被淑惠妃这样一问,她倒没了主意了,只得草草反问回去,“你说呢!”
淑惠妃这里却如接了个烫手山芋,生怕此时自己作了主,指不定哪日皇后不高兴,再拿她作筏子,她急中生智,遂回道:“自巴尔福晋有喜后,皇上也常去启祥宫陪她去听雅乐,嫔妾想,不如问问贤妃妹妹,皇上爱听什么!”
合宫里谁不知道,顺治向来将贤妃引为知音的?
皇后听了,也就顺水推舟地转过脸来用询问的眼色看着淑懿:“贤妃?”
淑懿没想到这山芋会迎面冲自己抛过来,可皇后问话,不能不答,只得委婉答道:“嫔妾偶尔听升平署的夏师傅说起,说皇上爱听筝曲,臣妾也记得不真切了,不如召夏师傅来问问!”
皇后哪有这份闲心,当下便坚定了语气道:“那就留下弹筝的乐工吧!本宫也乏了,各位妹妹请自便吧!”
说着,扶娜仁托娅的手,又一径去了。嫔妃们一早上瞧足了热闹,除了淑惠妃和巴尔福晋,都各自喜气洋洋地散了。
巴尔福晋怀孕后,顺治除了隔三差五去启祥宫陪陪她,到承乾宫走动得又频繁起来,只是这回有了巴氏的胎,嫔妃们也不似往日,把眼睛只盯在淑懿身上了。
淑懿暗地里,也悄悄地停了药,她在等待着,她的荣亲王回到身边的那一天。
淑懿也把大半时间都花在怎样哄顺治开心上,连孝庄那里都去得少了,更别说去探望孔四贞了。这日恰好顺治又被巴尔福晋绊住了,她换了件紫绡百花织锦旗装,带了皎月,一径向慈宁宫而来。
走进正殿,只见地上笼着五六只炭盆,那银霜炭烘得白酸枝小几上一盆腊梅,星星点点地打了几十个花骨朵,幻彩流丹,生意盎然。
孝庄正在与苏茉尔一干人抹骨牌,正玩到兴头上,看见淑懿进来,一抬手就免了她的礼,笑道:“四贞在后殿东暖阁里呢,她这几日着了些凉,歪在床上懒怠出来,你去陪她说说话——哎,苏茉尔,你那张二饼可是已经打出来了,不许赖!”
淑懿遂一径去了后殿,孔四贞的贴身侍女青缡才伏侍她吃过药,正端着空药碗出来,见了淑懿,满面含笑地行礼,“娘娘来了就好了,我们格格抱怨了一上午,说是日日呆在这屋子里,连个说话的人都没有!”
淑懿不由想起了博果尔,确实是有几日没见到他去上书房了。她嘴里与青缡应承着,一面踏入暖阁里去。
孔四贞正坐在花梨暖榻上,守着只白釉暗缠枝莲盘剥着莲子。淑懿见她未着旗服,而是穿着烟绿绣的棉袄,缎面上细巧地扎着数片柳叶,青缎祥云掐牙背心,葱黄色的水纹菱棉裙子,见淑懿进来,跪在炕上,直起身子招呼淑懿。
淑懿微微一福,也含笑挨着她坐下了。
☆、21第二十一章 李代桃僵
淑懿笑道:“听太后说你病了,怎么还做这些工夫,难为哪里来得这样新鲜的莲子!”
孔四贞笑道:“太后想吃冰糖莲子,横竖我闷在屋里也是无事,就剥几个,这是司苑房在暖池里养的莲蓬,才摘下来的。”
“怪不得太后总夸你孝顺呢!”淑懿笑道,又摸着四贞的一身裙袄,笑道:“格格这身衣裳都是上用的料子,虽然半旧了,可穿在衣上,反而少了些富贵气,多了些淡雅。”
四贞的微笑如空中淡淡流溢的腊梅香,意态绰约,“前几日与青缡翻出大毛衣裳来晾晒,偶然看见这几件旧日年下做的衣裳,虽然压在箱底旧了些,到底没大穿过,还是好的,穿上身去,竟像穿了新衣裳似的。”
淑懿感慨,“没大穿过的衣裳,再拿出来,的确另有一种新鲜劲儿,就像巴尔福晋和唐璟福晋这些人,原先伺候过皇上,好一阵子不承幸,翻出来,还像个新人似的,有股新鲜劲儿!”
四贞抬眸,看着淑懿道:“你提起巴尔福晋,我倒想起件事来,听说给巴尔福晋弹筝的那位翠娘,是你举荐的?”
淑懿迷茫半日,才想起四贞说得是谁,因说道:“我连‘翠娘’这个名字,还是头一遭听说呢!怎么就变成我举荐的了?”说着,遂一长一短的说了前些日子坤宁宫的事。
四贞点头道:“怪不得呢!唉,宫里人多,眼多,嘴也多,一句话传上十遭八遭,就全变了样子。我是提醒你一句,听说皇上对翠娘很是喜欢,因着这个,才常去启祥宫,不管你跟这个翠娘有没有关系,现在旁人眼里,就是你向九弟举荐了她,我不担心别的,就只担心——”忽然看向前殿的方向,压低了声音,“坤宁宫的那一位!”
淑懿冷笑道:“她就是知道了,也会将一腔怒火先撒在翠娘身上,才能轮到我——我还以为皇上去启祥宫是关心皇嗣,没想到是……”
四贞粲然笑道:“我还当你是个看得开的,没想到也是‘常恐秋节至1’,幸而九弟还时常出入你的承乾宫。入宫为妃,难道还指望那个人能‘只取一瓢饮’么?”
淑懿轻叹道:“其实那人陪不陪在身边还不是最要紧的,要紧的是,他的心,是不是在你身上!”
四贞剥着莲子的手一滞,娇羞脉脉地一笑,动作更慢更柔了。
淑懿心念一转,试探地问道:“这些日子怎么没见襄亲王?”
孔四贞俏丽的脸宠被炭盆的热气一烘,如映日荷花,“他奉旨去辽东劳军了。唉,这冰天雪地的……”她的晶亮的眸子覆上了一层灰色,似有无限惆怅。
淑懿从不过问前朝之事,当下只说道:“嫔妾从不过问政事,皇上也没提起过,所以竟不知道!”
四贞捏着一枚莲子,直捏到碧绿的青皮沁出凉凉的汁子来,才叹道:“这事倒不是皇上的主意,是太后……说襄亲王年及束发,宜派出去砺练砺练,将来也好委以大任。”
淑懿见孔四贞说到“委以大任”时,无半点欣喜,只见隐忧,她心思一动,忙悄声问道:“难道太后……知道你们的事了?”
孔四贞摇摇头,懊恼道:“我也不知道,可是苏嬷嬷私底下告诉过我,孙延龄嫌今年朝廷给的军饷太少,要求追加,也不知九弟最后允了没有?”
淑懿一丝一丝地剥着莲子皮,慢慢道:“允不允并不重要,孙延龄的军力与三藩根本不能同日而语,他若嫌军饷少……”淑懿忽然心头一亮,“哎呀,他会不会要求与格格完婚,好扩展手下人马?”
孔四贞默默点头,道:“我最担心的就是这个,”复又冷笑道,“先父戎马一生,才挣下这点基业,难道竟叫他坐享其成?他就是用了卑鄙手段逼我嫁过去,我也不能叫他如愿!依大清律,公主与额驸成婚之后,额驸‘非召不得入’2!”
淑懿忙开解道:“格格先别忧心,还没到那个地步……”
二人正说着,只见懿靖大贵妃领着侍女进来了。懿靖大贵妃中年发福,着了一身香色哆罗呢的八团起花宫装,袖口处出着两三寸的风毛,软软地拂在手里拿着的福寿延年黄铜手炉上。
淑懿起身福了一福,孔四贞也忙要下地行礼,懿靖大贵妃一把按住,笑道:“格格病着,就不必拘这些虚礼了!格格觉得今日可好些了?”
孔四贞温柔笑道:“多谢大贵妃惦记着,儿臣好多了!”她欲言又止,终于还是忍不住地问道,“博果尔可有信来么?”
大贵妃半是忧愁半是喜悦,“来过两封信,不过是问候皇上,又问候了一遍慈宁宫的人。还说他在辽东一切都好,唉,咱们入关之前,又不是没在那儿呆过,哪比得上京城住着舒服熨贴?”
孔四贞静静颔首,“他说都好,就说明还过得去,我还担心关外冷,冻坏了他。”
大贵妃爱怜地替孔四贞掠一掠鬓边碎发,“我的好孩子,他没病没灾,你住在宫里反而病了——”说到这儿,忍不住“扑哧”一笑,道,“我给你们说个笑话,我在信上不过说了一句,‘格格微恙’,他就着急给你在辽东找起药方来,可又不知道你得的什么病,书信一来一去五六日的工夫,他竟寻了十几种药方出来——唉,这个实心的孩子!”
军营中为防时疫,往往流传许多治疗疾病的偏方。博果尔还不知是如何废寝忘食地搜罗来的呢。
淑懿绷不住笑道:“那不是快能编医书本子了!”转脸看孔四贞,只见孔四贞双颊红得赛过雪中红梅。忽而想起他叫博果尔赠给孔四贞的绣帕,“忆郎郎不至,仰首望飞鸿……南风知我意,吹梦到西洲。3”
她下意识地向碟子里看去,不禁“哎哟”一声,孔四贞也恍然惊醒,原来她把莲子皮全留在碟子里,剥出的雪白莲子却是一颗颗扔在了地下。
淑懿从慈宁宫回来,一径只想着要不要让阿玛去给孙延龄放把火,只顾着低头走路,迈进承乾宫时,冷不防迎面撞出一个人来,撞得她几乎向后摔倒。
淑懿定神一瞧,原来是绿吟,绿吟也吓坏了,俯首作揖地只向淑懿赔不是。淑懿一扬手道“罢了”。皎月却不禁皱眉道:“怎么这样不小心?回头你在外头撞了别的小主,人家不说你办事毛躁,倒说咱们承乾宫没规矩!”
淑懿倦意沉沉,午膳又没好生吃,这时只觉得饿,因吩咐皎月道:“你去小厨房做几块马蹄糕来吧,她们做的都不是那个味儿!”
皎月领命去了,见绿吟捧上一碗热腾腾的君山银针,淑懿因问道:“云珠呢?”
绿吟道:“去内务府领这个月的份例了!”
淑懿禁不住“咦”了一声。内务府的份例,照规矩是各宫主位派人去领的,但规矩是死的,人是活的,淑懿一入宫便是专房之宠,每月不等她派人去,内务府就先上赶着送了来,这时听说云珠去领份例了,她心思转了几圈,却只能默然而坐。
谁知绿吟却是个极伶俐的,一壁将笼得极旺的炭盆纷纷挪到淑懿脚边,一壁嘟囔道:“内务府那起人无非是拜高踩低,看皇上来承乾宫少了,也不如往常殷勤了!”
淑懿才不会在这点子小事上钻牛角尖呢,只冷冷道:“人家给送份例是情分,不送是本分,他们是照规矩做事,何必多言?”
绿吟拍拍手上的炭灰,正色道:“娘娘可别大意!娘娘玉精神花模样,受皇上宠爱是理所当然的,可娘娘却不及别的小主会争,到底是要吃亏的呀!”
淑懿见她欲说还休的模样,话中似有隐情,因而循循善诱地问道:“宫中都是姐妹,皇上喜欢宠幸谁,是谁的福分,何必去争?”
绿吟闻言,忧急更甚,道:“娘娘是斯文人,自然不会与旁人动心计,可难保旁人不算计到娘娘头上呀!”
淑懿心头一沉,面上却平静无澜,只作疑惑不解,“本宫怎么被人算计了?难道你知道什么?”
绿吟蹲下身,一面轻轻地为淑懿捶腿,一面说:“娘娘可知道升平署的翠娘么?娘娘果真以为她只是被淑惠妃调来弹曲儿的?”
淑懿猛然想起孔四贞的话,眸中精光一轮,“不是弹曲儿的还是做什么的?”
绿吟娓娓道来,“翠娘是巴尔福晋的族妹,只因家里坏了事,才入了奴籍的,巴尔福晋原本就想趁她给皇上弹曲儿的机会,叫她占住皇上,等巴福晋生下大阿哥,得个一宫主位,再有一位得宠的族妹帮衬着,就能前途无量了。巴福晋私下对翠娘说了,如今几个主位嫔妃都不得宠,就咱们承乾宫的雨露多些,还没有子嗣!”
淑懿眼底掠过黑沉沉的凉意,果然深宫似海,不仅世家女子日日争宠不休,连一个小小的庶妃都有登天的狂妄,也难怪,一入紫禁城,每个人,时时刻刻都与世间至极的荣华富贵离得那样近,谁又能做到清心寡欲?
可如果巴氏真是利欲熏心的,以后生下皇子,得了主位,还真是小觑不得,绿吟终究还没有真正得到她的信任,淑懿打算再遣云珠和皎月打听一下,看绿吟说得是真是假。
淑懿问道:“这些话你是从哪里听来的?”
绿吟恳切道:“奴婢与升平署的几位姐妹是同时进宫的,故而素日也有些来往,巴福晋把这些话告诉了翠娘,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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