淑懿在殿中与几个人周旋了这半日,又知道了陈掖臣与皎月的事,又有云珠夹缠在里头,也是精疲力竭。回到承乾宫,一歪身子便颓然委顿在花梨窄榻上,那翻卷的云头硌着她柔美光洁的额头,粼粼地烙出红印子,淑懿只是半分也不想动,明知这时应当绞尽脑汁地想法子,给皎月谋一个最好的归宿,可脑子里却如一团浆糊,澄也澄不清。
若在往常,还有云珠可为她出谋划策,可经此一事,云珠大受打攻击,淑懿见她连给自己倒碗茶都忘了,坐在脚踏上只目光呆滞地瞧着什么地方。
淑懿轻轻唤了声:“云珠……”云珠恍若无闻,仍是出神地瞧着前头,淑懿又唤,“云珠……”
云珠这才醒过神来,打起三分精神,问道:“娘娘要喝茶么?”
淑懿轻轻叹了口气,道:“我不喝茶,只是看你心事重重的样子……”
云珠苦笑道:“娘娘说哪里话?奴婢怎会心事重重,奴婢到今日,才算是真真正正地没了心事呢……”
话虽说得云淡风轻,口气却越说越是戚然,说到后来,那声音里几乎带了哭腔。
淑懿忙拉她榻上坐了,抚着她的头颈,劝慰道:“本宫知道你心里苦,你若是想哭只管哭出来便是,只怕还痛快些!”
宫里规矩大,宫女太监就是有再大的伤心事,也是不许见眼泪的,怕坏了主子的运道,这时云珠听到淑懿叫她只管哭出来,心口里百味交加,这些日子以来的思念,失落,希冀,绝望,感动,一齐涌上心头,那泪如断了线的珠子般扑簌簌滚落下来。
云珠只是伏在淑懿怀里,哀哀而泣,肩头一耸一耸,淑懿知道她不敢嚎啕,只能将满腹的忧伤,强压在心底。
不知过了多久,云珠才止了哭声,淑懿抽出枕边的一条松绿撒花绢子,替她拭泪,云珠歉然道:“娘娘好好的一身苏绣宫装,都叫奴婢给弄污了!”
淑懿摇头道:“这又值什么?”见云珠也略略缓过来些,方犹疑地问她道,“本宫只有一事不明……”
云珠自嘲地笑道:“娘娘是想不通奴婢这样千伶百俐的人,因何看不出陈掖臣另有所爱,又因何与皎月在一起这样久了,竟没能觉察她与陈掖臣暗通款曲?”
淑懿默然承认。
云珠自怜地笑道:“奴婢也不知道,竟在这事上,这样地辨不清青红皂白,莫非真是着了魔了么?”
淑懿不再询问,其实这事她又何必再去深究,“女之耽兮,不可说也”,再冰雪聪明的女孩儿,只一沉浸在这里头,便也成了糊涂人了。
淑懿因劝云珠道:“皎月出了事,本宫身边就只剩下你了,本宫还得指望你帮我渡过难关呢!今儿皇后与贞妃的情形,你也看到了,一个个如狼似虎,恨不得要将咱们承乾宫的人生吞活剥了,这次皎月若是真被她们摆布了,那下一个,也许就是你和我。”
云珠自幼在慈宁宫受苏茉尔教养,这些宫闱阴暗,她是知道得清清楚楚地,此时若不振作起来,早晚还有被人恶摆布的一日。
于是云珠点头道:“娘娘还是先用膳吧,吃饱了饭,咱们一起想办法!”
淑懿这才微笑着从榻上坐起来,吩咐摆饭。
顺治今日必是不会来的了,只有淑懿一人吃饭,那饭菜便显得很多,淑懿本就没什么胃口,这时便对云珠道:“你且在这里吃了罢,倒还便宜!”
云珠便站在案前吃,只将一碗鱼丸豆腐汤端过来,泡在饭里,吃了半碗,便不吃了。淑懿才要劝她多吃点,忽然门外一声通传:养心殿的高公公来了。
高公公就是高凤鸣,养心殿的副总管,职位在吴良辅之下,高凤鸣是世代包衣,依着祖上的荫庇坐到这个职位,素日与淑懿并无甚往来,今日会如何不请自到?
淑懿来不及细想,只管叫人恭恭敬敬地请了进来。
高凤鸣二十来岁,白净面皮,人长得极是精神,穿着一身赭色的锦缎宫服,比一般的小太监更多了几分气派。
淑懿因他是旗人包衣出身,又是御前副总管,自然也就多了几分客气,热热络络地看了座,递上茶,打叠起精神笑吟吟道:“不知高总管到承乾宫来,有何贵干?”
☆、108第百八章 不速之客
高凤鸣幽幽地叹了口气;道:“奴才其实是来替皇上传旨的,娘娘走后,皇上十分担心娘娘,想来承乾宫看看,不料贞妃又与皇上议了几件事;就到了用膳的时候,贞妃娘娘说景阳宫里备好了红枣燕窝;要请皇上去用,皇上只得随贞妃娘娘去了景阳宫。”
淑懿眉梢一挑,道:“怎么?”立时又住了口,高凤鸣毕竟不是心腹,有些话是不可多说的。
淑懿离开养心殿时;明明是皇后和贞妃都在的;看来贞妃竟从皇后眼皮子底下,把顺治请到了景阳宫去,想必小博尔济吉特氏的心里也不会好受吧!想及此节,淑懿却是一阵痛快。
高凤鸣又道:“皇上十分担心娘娘身子,叫奴才嘱咐御膳房做了一碗当归乌鸡汤来,给娘娘吃。”
淑懿素日爱喝当归乌鸡汤进补,顺治是知道的,可这个时候,就算是龙肝凤髓,淑懿也是食不甘味的。她终于知道为何顺治会派高凤鸣前来问候了,吴良辅长随顺治身边,这时一定在景阳宫伺候呢,顺治知道贞妃不是省油的灯,自然不好当着她的面,遣吴良辅到承乾宫来。
淑懿抚了抚鬓边垂下的红玛瑙流苏,笑道:“多谢皇上关怀,还要劳公公走这一趟……”
高凤鸣奉承笑道:“这都是娘娘深得圣心,奴才能来为娘娘当差,也是荣耀——皇上嘱咐了,请娘娘只管‘努力加餐饭’,一定把心放在肚子里。”
淑懿听了这话,稍稍安了些心,看来皎月这条命总算是保住了,难怪顺治今日对贞妃如此迁就,原来也是想要贞妃看在皎月出身董鄂府的份上,网开一面。
淑懿笑道:“高公公给本宫带来这么个好消息,本宫感激不尽。”
高凤鸣笑道:“这都是皇上的恩典,”又稍稍欠身凑近淑懿一些,压低了声音道,“还有一句话,是奴才孝敬娘娘的,皇后已经在顺贞门附近埋伏了许多人手。”
淑懿乍听这话,只觉茫然,旋即也就了然了,待她再要相询时,只见高凤鸣已站起身来,谄媚道,“以往都是吴大总管来承乾宫传旨,奴才虽有孝敬娘娘的心,哪有这样的荣幸呢,若蒙娘娘不弃,奴才今后愿为娘娘赴汤蹈火!”
竟是来表忠心的!
淑懿立时恢复了仪态万方,笑道:“好说好说,多承高公公看得起本宫!云珠,看赏!”
云珠始终端立殿中,听着高凤鸣与淑懿的交谈,当然知道对高凤鸣绝不是几两银子就可以打发的,便转身向内室拿来一只描金首饰匣子,笑道:“这是娘娘生四阿哥时,府里的姨娘送给娘娘的一套蓝宝石的妆面,虽比不得上用的,却也是好的,听说高公公的胞妹就要出嫁了,就只当娘娘为令妹添妆吧!”
高凤鸣忙稽首谢恩,云珠知道高凤鸣母亲早逝,只有一个同胞妹妹,十分受他疼爱,若能有宫里娘娘赏下的东西添妆,自然是极大的荣耀,就算拿到婆家去,也是十分撑得起场面的。
这里高凤鸣才千恩万谢的走了,淑懿便回向与云珠计议道:“皇后并不想对付陈掖臣,为何又要在顺贞门埋伏人手?难道怕陈掖臣跑了不成?”
云珠光华如珠的唇边,绽出冷森森的笑意,道:“娘娘真不明白皇后的心思?”云珠附在她耳边低语几句,淑懿也幽幽地笑了,难怪皇后今日在养心殿要问皇上那句话。
云珠低头想了想,问淑懿道:“娘娘觉得高凤鸣这个人……”
淑懿的赤金嵌翠玉珠子的护甲贴在手心里,沁着沉沉的冰凉,半晌,才说道:“吴良辅是本宫用老了的人,忠心是不必说的,这个高凤鸣,来历不明,暂时只可好生地敷衍于他,不过他既是旗人包衣出身,又能做到副总管的位子上,亦不会是等闲之辈,到底怎么样,先慢慢地看着吧!”
云珠点点头,心里自是有了数,便伏侍淑懿更衣去了。
承乾宫后殿的庑房里,皎月缩在桃木小榻上,眼神凝滞地望着明窗缝里,漏下来的一丝淡蓝天色,她不知道陈掖臣此时是否也在与她看着同一片青天。
黑油木门“吱吱呀呀”地缓缓打开,淑懿端庄地走了进来,端方大气中却难掩一丝沉重的憔悴。
皎月的泪水又欲奔涌而出,她不忍再叫淑懿看了伤心,忙用青绸褂子的衣袖掩面拭泪。
淑懿在她身边轻轻坐下,皎月立时感受到了一股莫名的温暖,淑懿抚着她的脖颈道:“先别哭了,你来告诉我,到底是什么时候开始的?”
皎月摇摇头,讷讷道:“奴婢也忘了,总之陈大哥待我很好,”皎月忽然握住淑懿的手,哭道,“格格,奴婢对不起您,奴婢也想跟他断了的,可是……可是……”
“可是情不自禁,对不对?”淑懿淡淡道。
皎月的脸红得如盛夏熟透的李子,羞涩地点点头。
淑懿双目一阖,她也是经历过情爱的人,怎会不知道再博学智慧的高人,也终究逃不脱情之一字。生者可以死,死者可以生。
淑懿忽然想起皎月那一次次莫名其妙地不见了踪影,想起她误饮康妃的催产药,她提早生产时,皎月的杳无踪迹,她也曾有过朦胧的猜测,却终究没有真正的怀疑过皎月。是她太糊涂大意了?可为什么对云珠的变化,她就那样警觉?难道是因为淑懿从来都只把皎月看做一个有些呆意的丫头?
如今看来,竟是她小看了人!陈掖臣爱的不是兰心蕙质的云珠,而是温顺纯良的皎月,尽管论容貌,云珠不比皎月逊色,论智慧,云珠要胜过皎月百倍,论机变,云珠世人难及,但是陈掖臣爱的就是皎月,她不是最好的,可是陈掖臣觉得她最好,旁人又能如何?
淑懿温和问道:“你往后有什么打算么?”
皎月拭了拭泪,道:“奴婢是犯了大错的人,如今身归何处还未可知呢,还能有什么打算,奴婢只求陈大哥无事,格格无事,奴婢就是死了也无憾了!”
淑懿微微笑了笑,心想皎月这纯粹的性子,仍如浑金璞玉一般,都这时候了,她心心念念地还只是别人。
淑懿含笑道:“若是你与陈掖臣都保住性命,你愿不愿意一辈子跟着他呢?”
皎月一双明眸忽如晨光初显,灿然道:“愿……”这个“愿意”还没说出口来,便戛然而止了,她再愚拙也知道淑懿对她姐妹情深,若她能侥幸保住性命,也是淑懿费尽九牛二虎之力保她的结果,她怎能只顾自己心意,舍格格而去?
淑懿舒了口气,笑容宛若月华撒于花间的清晖,又如柔白的轻纱,皎月这一瞬间的迟疑,就已经说明,她心里是想着自己的,总算是从小没有白白疼她。
淑懿拨着腕子上的一副白银雕兰草花纹的镯子,微笑道:“本宫会尽力而为,你也不要过于担忧,该吃饭吃饭,该睡觉时睡觉,横竖在承乾宫里,没有人能动得了你的。”
皎月忽然跪在淑懿面前,泪如泉涌道:“格格……若不是格格,奴婢这时在尚方司,还不知要受些什么苦楚呢?”
皎月知道尚方司的嬷嬷多是半生寂寞之人,若是宫女因为□之事到了那里,往往挨的刑罚会比寻常犯错的宫女更重,更有恶言恶语去侮辱,许多宫女都是踏进去就再也出不来了。
这里淑懿将她扶起来,和蔼道:“今日的情形你也看到了,若单论皇上自己的意思,就是饶恕你们这一遭也是无碍的,无奈皇后与贞妃又搅了进来……”一言及此,侧耳细细听了一回,虽然知道庑房外头有云珠守着,闲人也靠近不得,但淑懿依然警觉地压低了声音,对皎月耳语几句,皎月听了大惊,忧急道:“那么陈大哥他……”
淑懿按住她的手腕,示意她稍安勿躁,娓娓道:“你放心,暂时不会有什么事,你现在赶快找出件常穿的衣裳来。”
顺贞门的值房其实就是一溜琉璃圆筒瓦的青砖房,三座门间以琉璃顶矮墙相连,在顺贞门前围合成一座袖珍院落,倒也僻静。
冬日里天黑得早,还不到二更天,延和门已是夜阑如漆,只有几盏彩绢宫灯,幽幽地渗出橘红的光来,却照不透浓重的夜幕。
顺贞门在御花园之北,往来的人本就稀少,这一入了夜更是人迹罕至了,不时飘过几个当差的宫女太监的身影,黑魆魆的,却又更似鬼影。
长春宫的小福子今儿特地穿上了绸缎银鼠皮的坎肩儿,仍是抵挡不住冷冽的寒气,不住地把手捂在嘴上,又过了一顿饭的工夫,他有些耐不住了,与一旁的小林子计议道:“这差事有准没准儿啊,万一人不来,那咱们哥们儿岂不要在这儿白冻上一宿。”
小林子也冻得上下牙直打寒战,只得安慰小福子道:“放心吧,娘娘都安排好了,就算她不肯来,也会有人劝她来的。”
小福子来了兴致,刨根问底道:“你怎么知道?难道娘娘在承乾宫……”
☆、109第百九章 承乾反击
小林子一捂他的嘴;斥道:“好生蹲着吧;你,告诉你;皇后娘娘可一向是赏罚分明的,就算这一夜白等,回头赏钱也一定少不了咱们的,你要是多嘴多舌;回头惹怒了娘娘,可不是一顿板子就能完事儿的。”
小福子忙闭口不言;他只是内中忧虑;皇后从养心殿回来;就叫小林子召集他们一干人吩咐下差事,他知道事出重大,忙忙地去给承乾宫送信,但他在奉先殿的后边等了好些时候,也不见云珠踪影,最后只得托一个[·]相熟的小宫女,给云珠送了一味草药过去。又怕长春宫的人不见他的人影,难免起疑,又紧赶慢赶地回去,这心里却七上八下的,惴惴不安。
小福子这里正在出神的工夫,就听小林子唤他道:“来了来了,快抄家伙,上!”
小福子不敢迟疑,抄起棒子就赶了上去,将经过延和门的一个人打倒在地,三四个小太监才打了几下,小林子便觉得不对,忙命住了手,掀起那人穿的豆绿长春如意纹系闪金宫绦的斗篷一瞧,当下就呆住了,脸上忧惧交加道:“你……你……怎么会是你?”
小林子已知这回闯下了大祸,正寻思着怎样脱身,只听身后一个脆生生的女子声音,唤道:“小禄子,小禄子,你等等……”
小林子才想带着人溜之大吉,那女子已然瞧见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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