片刻,杨柳风终于轻嗽一声透过气来,刘羽确认她气息平稳方才收回内力,俯身轻柔地抱起,向着小楼之上走去。
一时,大夫被蕊儿连拖带拽小跑着来了,诊过脉,亦道是“急火攻心,血不归经”,出去开了疏肝清血的方子,蕊儿已是忙不迭地跟去抓药又张罗着煎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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刘羽静静坐在床畔,凝睇着锦被中烟眉深蹙的苍白面容——只不过是这一刻的功夫,那刚刚丰盈起来的脸颊却已越发憔悴堪怜。
“人生在世不称意,明朝散发弄扁舟。”——你教我洒脱面对人情冷暖,但你又何尝不是痴执如斯?这一个“情”非儿女之情,却是对生命的悲悯珍重之情。
“无论在什么情形下,都只有先求自保……”——你教我先谋自身再顾他人,但你又何曾将自己的安危置于人前?这一份先己及人,你要待何时才来言传身教?
轻嗽两声,床上的人儿悠悠开启双眸。
“醒了?”刘羽柔声道。
目注他的身影有片刻的恍惚,但终于还是缓缓一笑:“是你。”
刘羽微笑着正欲应声,却听得脚步急促,蕊儿已是风风火火地上得楼来,面带喜色地道:“王爷听说姑娘身体欠安,特地遣了府上的崔大夫前来诊脉。”果然,身后紧跟来一个背着药箱的医者。
杨柳风却只是冷冷地别过头道:“我何曾有病,岂敢劳烦王府的医师?你替我送他出去,就请他代为转告,说风儿不过是区区一名官妓,当不起如此的殊遇,王爷有家有室,还请珍重自身才好。”
“姑娘。”蕊儿哀苦一声,上前挤开刘羽坐到她身侧低声道:“姑娘平日里耳提面命蕊儿要处处谨言慎行,如今怎么反倒使起性子来?王爷纵然有伤姑娘心的地方,但他那么个人肯放下颜面来如此俯就,可见得心里也是疼着姑娘的,再说,人家大夫巴巴地来了,姑娘就是心里有气也不好责难旁人,好歹也应付着诊了脉,不然回去可怎么向王爷交代呢?”
刘羽悄悄递了个眼色,那大夫已自领会地从药箱中取出脉枕趋身近前。
却听杨柳风声音清冷地道:“平日?平日是我糊涂妄想,今日才算通透明白,什么心疼俯就,不过是股掌间的一个玩物,何必惺惺作态,给谁看去……”话音未落,一阵胸闷气痛已不禁咳嗽起来。
蕊儿忙趁机扶起她的手来放在脉枕上,杨柳风一边嗽喘一边还待挣扎,却已被一只温热的大手轻轻地按上肩膀:“别动。”刘羽低沉的嗓音中带着前所未有的令人安定的气息。
仿佛是震慑于他眸中那一瞬间不容反抗的威严,杨柳风终于没有再挣扎,只恨然别过脸去用力咬着唇。
诊脉已毕,崔大夫回身收起脉枕笑道:“以在下愚见,姑娘的病在心而不在身,药石虽有裨益但不过为辅,若求痊愈,仍须以医心为主。”
刘羽跟上前去躬身道:“还请先生仁心施术,在下不胜感激。”
崔大夫忙回礼道:“不敢,小哥言重了,在下可先为姑娘施针疏导气血,再开一张柔和疏散的方子,但得姑娘肯放下心结,不日便可痊愈,只是……”言至于此却沉吟不语。
刘羽忙上前半步沉声道:“还请先生明示。”
崔大夫轻叹道:“医者能医身而难医心,若姑娘心病依旧,肝气不舒,肺气难宣,此刻正值秋季,寒燥两侵,怕是……要落下病根。”
刘羽朗声揖道:“如此有劳先生施针。”忽又踏前一步声音压得极低道:“先生方才的那番话也请勿忘禀告王爷。”
崔大夫微怔之间已似了然,只默然略一欠身,便自药箱中取出针囊向杨柳风榻畔走去。
施针之时杨柳风倒并没有再挣扎,只是依旧倔强地别着头。
那崔大夫倒似果然颇有些手段,几针下去,她的面色确乎略有好转。
蕊儿自是欢喜地又跟着下去领药方。
刘羽轻叹了一声,缓缓坐到床前,伸出手去,略一踌躇,终于还是握上了她的柔荑。
冰凉的素手不盈一握,寒意透骨,触痛人心。
凝眸望去,苍白的唇已为贝齿咬出血丝,终于不禁低声道:“你这是何必?无论你生谁的气,总不该为难自己的身子。”
凄然一笑,转过头道:“你可知道姑苏才子钟以卿惨死京畿之事?”
“略有耳闻。”
杨柳风眸色一黯,涩声道:“我害死了他。”
刘羽沉声道:“钟以卿是因不畏权贵,揭发贪佞而为妍妃一党迫害致死,风儿又何必自责?”
痛然摇首悲戚地笑道:“你不知道,若没有我的亲笔书信,若没有我以莲心相欺,他这么个清高绝傲的人,又怎么肯涉足朝廷的官斗?”缓缓抬起另一只手上始终紧握的血帕失神地道:“他明知道那是一条死路,明知道我是在骗他,却还是去了。”
“钟以卿遗世洁傲,心怀天下,他肯以身犯险又何尝不是为了百姓康宁官风清明呢?”
杨柳风依旧目注丝帕幽幽地道:“清风不属意,何故乱情丝,这十个字,他就是要告诉我他有多么恨我,恨到,要用血来写。”
沉默了半晌,刘羽忽然缓缓地道:“一个男人为了自己心爱的女人,不需要任何承诺就可以倾付生死,而他的意思是,你不该委屈自己的心意扰乱他的神思,为与不为,只要你的一句话即可。”轻叹一声道:“其实他又何尝不明了你的不得已,而你又何必把不属于自己的罪责强加于身?”声音渐寒道:“真正谋划此事的人才是罪魁祸首,那人非但利用了钟以卿对你的一片痴情,只怕这样的结果更是他所想要的一石二鸟。”
杨柳风猛然又是一阵剧烈的咳喘,刘羽忙将她微微扶起,轻柔地替她顺着气,怜惜地道:“错不在你,若还如此折磨自己,钟以卿在天有灵,也不忍见此情境,他甘心殒命只怕亦是不愿你为难,而今事与愿违,教他黄泉之下如何能得安宁?”
杨柳风只是怔怔地痴望着血帕一言不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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倚风寄语:
最折磨人的恐怕就是来自良心的谴责。所以,即使是为了所爱,也要斟酌行事。
有时候,不自私也是最大的自私,因为,也许那自私的后果根本就不是你所能承受得起的。
第二十二章 空悠悠(上)
从黄昏到三更,一碗汤药,热了凉,凉了热,已不知费了几番周折。
只为说了一句:“王爷特地令人按照方子选了最好的药材送过来。”蕊儿被刘羽凌厉的眼神吓得半晌不敢再说话。
而杨柳风却任凭二人磨破嘴皮,始终不肯服药。
劝也罢,哄也罢,软硬的招数都使尽了,她却依旧背过身去面向床里呆呆地望着手中的血帕。
眼看着热好的药又渐渐转凉,蕊儿也只有暗自发急的分,刘羽却是怅望着不时轻咳的背影若有所思。
灯影骤然一暗,宁王刘珩已出现在楼梯口。
“王爷。”蕊儿忙上前行礼。
目光一刻不离地专注在榻上的身影,只挥手示意二人离开。
蕊儿垂首下楼。
刘羽却在与他擦肩的时候几不可闻地低语道:“我在院门等你。”
刘珩面无表情地一步步向床榻走去,看不出是听见了还是没听见。
“本王听说你不肯服用王府送来的药。”阴寒的嗓音中却似带着一丝晦涩。
杨柳风依旧静静地背着身,没有任何反应。
箭步欺坐至床前,手臂轻舒已将她箍入怀中。
垂首,只见一汪春水早就结成万丈寒冰。
端过药碗,语音沉沉地道:“现在局势紧迫微妙,本王没有太多的时间与你空耗,只最后问一句:这药你喝还是不喝?”
没有回答,只有一双幽寂空洞的寒眸和紧抿着的苍白微裂的嘴唇。
清冷一笑,刘珩缓缓地道:“好,很好,既然你不愿意自己喝,那本王就帮你喝。”
言罢,抬手喝入一口药汁,放下碗,猛地扼住她的下颚,呼吸间,炽热的唇已经覆上,强行撬开她的牙关,一股浓苦的液体已经涓涓而入。
挣扎,在他强悍的挟制下毫无用处,只能任凭他一口口将汤药喂下:她不咽入,他的唇就不离开。
直到最后一口药汁喝下,刘珩才满意地放开了对她的钳制。
无声对峙,杨柳风忽然勉力欲支起身形……
“你要是敢吐出来,本王就叫蕊儿日夜不停地煎药,一直喂到你不吐了为止。”满意地看见她凝冷的双眸中闪过的惊怒,唇角勾起一抹寒凉的笑意。
心头却早已痛到麻木:局势瞬息万变,他必须小心应对,而崔大夫的一番话又令他不得不担忧,接着不久便听说她不肯服药的消息,加紧安顿好一切,再也顾不得骄傲自持,拖着疲惫的身躯赶来看她,明知会受到如此回应,却依旧被深深刺痛。
强忍胸中的窒闷,抬袖抹去唇边的药渍,故作暧昧地一笑:“如果这才是你期待的服药方式,本王保证,就算天塌下来,也会每次准时赶到。”
幽冷的眸中已失却任何情绪,只是冰寒,透彻他的骨髓,令那颗从无所惧的心产生难以抑制的想要逃离的念头,缓缓起身,勉强维持的微笑在霍然转身的瞬间消逝无踪——要恨,就恨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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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幽凉。
刘羽的身影居然还等在院门口。
毫无滞涩地经过他身侧,仿佛那不过是一棵树木或一座假山。
“其实她从来就没有恨过你,她恨的,只有她自己。”刘羽盯着眼前的背影静静地道。
停步,回身,声如冰:“本王的事情什么时候需要你来插手。”
悠然一笑:“你的事情我才懒得管。”声音忽然变得坚定有力:“但是她的事情我却一定要管。”
“你凭什么?”
刘羽轻蔑地一笑:“就凭你不配。”
刘珩的眸中忽然精光盛灼,冷笑道:“信不信本王现在就从你的尸身上踏过去恩幸她?”
“信,不过这样的你就永远只能做一个畜生。”
“不要逼本王杀你。”
“想杀我的话最好趁现在,你,或者刘卓,都不要等到没有机会了才后悔。”
寒彻骨的冷笑,刘珩的眸光张狂不羁:“好啊,那就等到你认为自己足够强大的时候,本王再告诉你:想杀你,根本就不需要机会。”
人已无踪,夜风里还残留着冷笑的余音。
幽暗中,刘羽的唇角几不可察地一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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之后的几天里,杨柳风没有再为服药之事挣扎反抗,宁王也没有再出现。
只是咳嗽始终不好,神情也越发倦怠,常常独自沉思,一坐就是一、两个时辰,任凭蕊儿如何骗哄逗引始终是沉默寡言。
也只有在刘羽偶尔过来的时候,才会淡淡地陪他说上几句话。
蕊儿忧心无措,只能日日巴盼着刘羽能早些收工,好拉他去陪杨柳风说话。
转眼间,玉露生凉,丹桂飘香,这一天已是中秋。
难得的,自上午起各院的姑娘就已起身梳洗,未及晌午,郁怀乡的前厅后园已是到处莺声燕语,丝竹袅袅。
刘羽沉默地坐在柴房门口劈柴。
眼前,昔年宫中的温馨庆典历历浮现,母后慈爱宠溺的笑容,父皇柔和赞赏的目光,以及一席的融融暖意……
停手,阂眸,缓缓地仰头收回眸中涌动的微热,耳畔的靡靡之音只能令他更觉孤单,只是,这样的孤独他已经学会渐渐习惯:再也不是那个会躲在柴房里悄悄落泪的少年,不过短短的半年,他所经历的成长、磨砺却远远胜过了以往的二十年。
启眸,静静地凝视手中的柴刀:每一次磨刀的时候,他听着锋刃在磨砺上呻吟,直觉中却仿佛看到了自己。
“再高贵的木材,若是折断了,也不过是一堆废物而已。”她的话回荡耳畔。
明澈地一笑:刀又何尝不是如此?
而人心就像是一把在砺上锉磨的刀,忍着蚀骨的痛,一丝一毫地雕琢自己,成就自己。
可能,在忽然的某日,破空而出,成为坚忍耀眼所向披靡的锋锐;也可能,就此消弭在那无情的摧磨中,折裂或陨落。
再平庸的凡铁,只要用心磨练,也能成就为有用的利刃;再旷世的神兵,如果不加琢磨,亦会变为废败的锈铁。只看,谁能迎受那磨砺上层层的痛。
心已如刀,只待那惊心出鞘的一刻。
微笑着挥刀继续手中的工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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倚风寄语:
痛苦是成长的必经之路,不经历痛苦就不会成长。
人的日子每天都是二十四小时的过,但是有时候一天内的成长却可以胜过以往的几年。
第二十二章 空悠悠(下)
一个俏丽的身影自眼角的余光中闪过,不必抬眸也知道是蕊儿。
似是愣怔了一刻,蕊儿的声音终于迟疑地在耳畔响起:“你……还没去吃饭?”银铃般的声线却已带着涩哑。
手中不停,抬眸,看见她微红的杏眼:“我劈完这些柴就去吃。”
“哦。”垂首轻轻地绞着帕子,半晌,忽然幽幽地问道:“你……你的家人在哪里啊?”
专注于手中的动作,刘羽只是淡淡地道:“我娘死了。”
盯着他的侧影踌躇了一下,终于仍是问道:“那你爹呢?”
幽冷一笑:“我没爹。”——他没有骗她,他的确没有父亲,有的,只是君臣。
沉默了半晌,蕊儿才低低地道:“原来,都是可怜人。”
浅笑,却不接她的话,只是问道:“怎么不去陪她?”
长叹一声:“可怎么个陪法?往年这个时候,王府的赏赐早就踏破门槛了,妈妈带着上下的丫鬟、杂役热热闹闹地侯在噙风阁,王爷是一路走进来一路赏进来,何等的风光荣宠?今日可好,那院子里的萧条冷清衬着这园子里的喧闹欢喜教人怎么能不触景生情?我就有千言万语,没开口自己已经先要落泪,哪里还劝得了她去?”
刘羽停下手,举眸轻笑:“昔日的风光荣宠未必是她所求,今日的萧条冷清也未必是她所怨。”
蕊儿惊愕得杏眼圆睁,半晌,才费力地道:“你,你怎么跟姑娘刚才说的话一字不差?!”
略有些意外地低喃道:“一字不差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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