蕊儿瞥了杨柳风一眼道:“白天人多眼杂嘛,我还没绣好的,才不想给他看见。”说着,粉颊飞红唇角已噙起甜甜的微笑。
杨柳风垂眸凝睇那娇羞的人儿,春水中悄悄掠过不易察觉的担忧,起身端过桌上的茶壶,提步欲走。
蕊儿忙放下绣绷道:“这是要去哪里?姑娘有什么事吩咐蕊儿便是。”
“你呀,快快地绣好那荷包才是正经。”杨柳风怜爱地一笑:“这茶冷了,我去重沏一壶,万一……”轻轻咬了咬唇,终于没有说下去,只捧了茶壶挑帘出帐去。
待她再度端了新沏的茶进来,蕊儿又已凑在灯下飞针走线,抬眸见杨柳风搁下茶壶仍自沉思不语,不禁一边埋首针凿一边幽幽地道:“这些日子,姑娘的心思蕊儿早已看得通透明白,往素总以为是王爷情深意切一厢痴愿,如今才见得姑娘的用心执著竟也分毫不少,既是如此,又何必偏偏为难着自己,在他眼前一丝也不肯稍露呢?女儿家矜持自重固然是好的,可若隐敛得过了头,不单误了自己的终身,又何尝不是伤了别人的一片赤诚?”轻叹一声,只自顾自地接着道:“姑娘就听蕊儿的一句,此番王爷回来也多说上两句温存的话,别把那一腔的心思都闷着,你总也不说,教人家如何明白呢?王爷那样的聪明人,但有个只字片语自然能够心领神会的,倒不像有的人,木头似的怎么敲也不响……”说着,语声渐微,凝望手中的缱绻双鸳竟已看得痴了。
杨柳风也是定定地注视着桌上的茶壶,缄默不语,惟有春水滢滢在灯烛下闪动不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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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月十七,天际阴沉。
在江南,此刻恐怕早已是鹅黄浅绿春光旖旎,而这苦寒的塞北孤城却依旧是冰封雪漫朔风刺骨。
营门外,“杀了她!”“杀了她!”的低吼声昼夜不息,并没有因为官兵的任何安抚而稍有停滞。
杨柳风静静地伫立于营帐前,眸色深忧地看着远处天际那一片可怖的阴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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金燕剪柳,轻柔地握在掌心,一手提缰策马如飞,踏雪四蹄欢扬早将随护的契丹小队甩得老远。
它也在思念遥远城池里的那个人儿吗?
垂眸凝视着掌心的素淡香囊:风儿,我回来了,再等一会,一会就好,重聚首,从此永不相离,我要给你的不仅是一个承诺,更是一辈子的幸福荣耀,不必再独守那样沉重的秘密,我回来了,一切都将不同!
相思蚀骨,归心似箭,神魂早已飞到那纤柔的身影之畔:要拥她入怀,要暖她幽凉的小手,还要……唇畔满满地洋溢着微笑。
只顾一心痴想,发现天气异常的时候,已然是罡风肆虐铅云低坠。
白雪漫天,却已不是一片片飘落,而是一块块席卷飞来,未及落地又再次被劲风扬起。
天地间弥漫一团,尽是阴沉混沌,充耳只有风声呼啸——是暴风雪吗?刘珩蹙眉。
停马四顾,契丹的护卫小队杳然无踪,而周围是一片茫然雪原,没有丝毫可以避风之所,正踌躇间,忽觉身后厉风异常,回首看去,只见一个硕大的风团擎天贯地摧枯拉朽而来。
瞳孔骤缩,连忙驾叱踏雪夺路狂奔,踏雪虽然神骏,但也不曾见识过如此悚骇的场面,此刻惊嘶飞蹄驰如电闪,较之往常又不知道快了多少倍。
然而血肉之物,终究难与天斗,狂风瞬息千里岂神驹所堪匹敌?只一瞬间,虐风隆隆吞没孤骑,踏雪哀鸣一声如飞絮般被高高卷起,强大到无可抵抗的劲势骤然将他从马背上扯离。
罡风肆乱,令人几乎无法呼吸,最后一眼看见的是被纠缠在缰绳上的素淡香囊,伸手想要抓住,却终于没有能够碰触到纤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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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深寒,风逆乱。
蕊儿早已回帐睡去。
只有孤凉素简的人儿依旧静坐于一豆幽灯之前。
影黯淡,看不轻她眸中的神色,只有温淡的容颜依旧宁和安稳。
魁伟的身影在帘门外一晃:“风儿。”一个低沉的声音在凄厉的呼啸中响起。
“王爷?”一声几不可闻的轻呼,桌畔枯坐的身影倏然而起,飞快地掀开帘门。
风雪漫漫,门外关切相望的人却是刘羽。
“羽护军。”飞快地垂睫掩去春水,欠身一礼。
“这么晚,风儿还没睡?”
微微勾唇道:“正要睡了。”
刘羽点首,千言万语却不知从何启齿。
杨柳风静待片刻,再次施礼:“羽护军若无吩咐,请容风儿回帐安歇。”
蓦然回神,歉意地一笑道:“快进去吧,早点睡了。”
“是。”欠身再礼,才盈盈退入帐中,少顷,灯火熄灭。
刘羽静静地看着幽暗的寝帐,那挑帘抬眸的瞬间光彩他丝毫不曾错过,只是,这样的真情流露对于安忍无波的她来说已经太奢侈了,微微扬唇:总有一天,这样的动人光彩不必再隐忍深藏。
第四十七章 燕孑孑(上)
二月十八,横扫了一天一宿的狂风终于平息,金乌高悬碧空如洗。
晌午刚过,一个兵士来到寝帐外传令:“侯爷请风儿姑娘中军叙话。”
蕊儿惊喜地扬眉道:“一定是王爷回来了!”
杨柳风水眸含光,已是起身疾步欲出帐,却又忽然折回内帐,对着案上的菱花理了理鬓边。
蕊儿见了掩唇轻谑道:“好啦,已经够漂亮的了,这两日天天早上都梳得那么齐齐整整,哪还有不妥帖的地方?”
“多嘴。”玉颊微粉,笑嗔了一句,已是提裙疾步而去。
蕊儿欢然跟在身侧不依不饶地道:“走慢些吧,跑不了他,若绊跌了可就不美了。”
“死丫头,等我回来撕你的嘴。”脚下却是毫无凝滞地向着中军主帐而去。
“不等你回来,我现就跟着告状去,让王爷看看你这凶悍的样子。”蕊儿轻笑着提裙跟上。
嬉笑着来到帅帐之前,却被眼前异样的景象所震惊:
踏雪遍体鳞伤静静地躺倒在地,旷世神驹早已没了气息。
鲁瑞安、刘羽、秦放等人齐集马尸之前,正面色阴沉地听着一个契丹的兵士用生硬的话语缓缓地说道:“……我们同行的两百个人,最后活下来的只有四十几人,王爷的马实在是太快了,起码比我们的队伍领先了十里,我们后来到那一片地方寻找,地势平坦开阔,根本就不可能有避风的地方,这匹马也是好不容易在雪底挖到的……”
“人呢?那人呢?”鲁瑞安声音微颤地道。
那契丹兵士黯然垂眸道:“那附近我们都找遍了,也没有看见王爷的影子。”
“没找到就该继续找。”秦放咄咄地冷声道,虎眸中已满是痛惜。
为他的气势所慑,契丹兵士一滞,随即叹息道:“我们也想继续寻找,可所有的马匹和粮食都没有了,我们实在已无法久留。”
他说得没错,失去马匹和粮草,他们所要做的也只能是先求自保,至少还有人来通风报信——秦放紧紧攥拳不语:纵然英雄盖世,却难对抗天威,谁能想到,恍若魔神的这样一个人,竟就如此殒没在风雪之中。
那契丹兵士见他别过脸去沉默无声,犹豫了一晌,终于还是道:“其实……就算去找,结果也是一样的,那样的大风,又在无处可避的旷野,他就算当时不死,被埋在积雪下冻也冻死了。”
“也许,”柴文展迟疑地道:“也许他自己脱险了。”
契丹兵士黯然摇头道:“你没见过那样的风暴,挟冰带雪地跟铁桶一样卷过来,人和马被卷进去像棉絮一样飞得老高,那风圈里面一起飞旋的石头和雪块大的有桌面那么方圆,人被卷在里面根本就无力闪避,就算他能躲开这些,从那么高的地方摔下来……我们这些人若不是恰好掉到一个地坑里,只怕也……”
“王爷!”鲁瑞安忽然颤声高唤,对着踏雪的尸身重重跪倒,泪撒前襟。
他这一跪,身侧诸人皆纷纷膝地,悲怆的气氛沉沉压落人心。
只有一个人没有跪——杨柳风。
她缓缓地走上前来,垂眸凝视着早已僵冷的踏雪神驹。
马缰之上,素淡的香囊穗子纷错凌乱地紧紧纠结。
金燕剪柳,是他最后一刻的深深眷顾吗?还是关于他的最后一点讯息?
缓缓蹲下身,耐心地一一解开烦琐的纠缠,良久,才取下马缰上的香囊,默默地揣入怀中。
起身,平静地向着契丹的兵士深深一礼:“有劳各位军爷,风儿斗胆僭越,替王爷多谢了。”
契丹众兵纷纷回礼。
杨柳风回身,缓步走到鲁瑞安身前,俯身将他慢慢扶起,幽幽一笑:“侯爷节哀,如今王爷不在军中,巨细事务还需侯爷费心掌管,三军不可一日无帅,故而还请侯爷多加珍重。”语声平宁不波,竟是反过来劝慰于他。
鲁瑞安哑声道:“风儿……”却涩然无辞。
婉婉一笑,浅退一步施礼道:“风儿有个不情之请,还望侯爷顾惜成全。”
“请讲。”深痛地注视着她。
悠悠回望地上的乌骓:“踏雪乃是王爷心头爱宠,如今殒命殉主,还望侯爷开恩厚葬。”
鲁瑞安长叹道:“踏雪忠心护主,当以军仪葬之,风儿姑娘放心。”
回身来再次施礼:“如此,风儿多谢了,侯爷和各位将军还有军机要务需处置,请容风儿告退回避。”
鲁瑞安一怔,怅然道:“也好,你先回营歇息去吧。”
“是。”轻轻应声,恭谨退下。
刘羽忽然起身,紧走两步一把扶起犹自跪地垂泪的蕊儿,凑在她耳畔道:“去,跟着她,寸步不离。”
蕊儿微一愣怔,方才醒觉,忙转身提裙追上前去。
那为首的契丹兵士向鲁瑞安施礼道:“王爷横遭不幸我等也深感遗憾,只是王命在身我等不便再行耽搁,还需早日回国复命。”
鲁瑞安沉吟未语,刘羽却忽然扬声道:“且慢!”一挥手,部下已将那四十几个契丹兵士团团围住:“尔等的任务是保护王爷回营,如今王爷生死不明,岂容尔等说走就走?”
那为首的契丹兵士惊道:“你待如何?”
“至少得给我们一个明确的交代:活要见人,死要见尸,怎可蒙混了事?”刘羽目光灼灼气势凛凛。
契丹兵士不禁怒道:“冰原辽阔风雪茫茫,你叫我们如何寻找?”
“那就等到冰雪消融了再找。”秦放也上前一步沉声道:“你们若执意离开,恐怕就要先追究一个谋害我军主帅之罪,到时候两国邦交迸裂,只怕契丹王也不能容你们。”
那契丹兵士不由为之一滞,刘羽已挥手下令道:“带下去,严加看管。”众兵齐应,上前将那四十余人分别拿下,契丹众兵亦自觉理亏,只得受缚而去。
鲁瑞安眉头深锁道:“这样也不是办法,秦护军、杨将军、柴将军,你们各率人马按照刚才契丹兵说的方向分头寻找。”深深看了一眼刘羽:“请羽护军借一步说话。”转身向自己的寝帐走去。
刘羽应声跟随。
第四十七章 燕孑孑(下)
寝帐帘门刚刚放落,当先进门的鲁瑞安已回身撩袍跪倒,低声道:“臣叩见七皇子。”
刘羽一怔:“侯爷知道我的身份?”
鲁瑞安缓缓抬首道:“瑞安曾与皇子有过数面之缘,不过当时皇子尚且年幼,恐怕也不记得了,这些年历练变迁,但小时候的轮廓依稀还在,况且,此事王爷亦并不曾有瞒瑞安,只是碍于时势不得点穿而已,还请七皇子恕臣一向斗胆冒犯之罪。”
刘羽上前扶起他,清冷一笑:“羽早已被贬为庶民,现在易名羽仍,任上护军之职,到底还担着欺君之罪,侯爷何来冒犯之说?”
鲁瑞安重重一叹道:“如今王爷身遭不测,瑞安诸事也只有请皇子示下,这才不得不说破此事。”
“侯爷言重了,羽受贬为庶民,又易名欺君,岂敢复以皇子位分自居?侯爷若果然顾惜看重,还请以羽仍的身份相待,羽感激不尽。”
鲁瑞安见他说得恳切,遂不再坚持,只蹙眉道:“王爷殒难之事该当如何呈报京畿才好。”
刘羽拱手道:“恕羽仍直言,此事只怕是京畿、契丹、北羌三方都是纹丝不可泄露。”
“哦?”
“京畿之地,吴氏一党蠢蠢欲动,若消息传出,只怕局面顷刻不可收拾;契丹王乃是宁王嫡舅,若得知噩耗只怕要即刻结兵发难,所以羽才擅做主张扣留契丹兵士;而北羌新主,既蒙王爷策反篡位,必然双双订立盟约,此刻盟约内容尚且不明,若让对方得知盟誓之人不在,只怕变化难料,因此,羽以为如今只有封锁消息,先全力搜寻王爷,待结果明朗之后再做计较,请侯爷三思。”
鲁瑞安沉沉颔首道:“为今之计也只有如此方可暂且稳住局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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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幽寒,帐外怅立之人却并不觉得。
主帅的寝帐里黢黑一片。
她睡了么?在这样的夜晚,在听到这样的消息之后,如此的平静从容似乎已经超过了常人所能接受的范畴。
他忽然想起她听到钟以卿死讯后的情景,难道,将近四年的耳鬓厮磨,竟还及不上一个萍水的书生?
脚步定定地凝在帘门前,生生没有勇气再迈进一步:怕看见一个伤心欲绝的画面,怕知道她心里有多么在意那人,所以,他宁可不看,宁可不知。
伫立良久,终于缓缓转身离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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帐内寂静的幽暗中,“杀了她!”“杀了她!”的低吼声分外清晰。
一双黯淡的眸,无声地看着月光投射在帘门上的人影。
任凭他前进、退却,终于消失。
静静地,仿佛已融化在这一片漆黑之中,没有动作,甚至连呼吸也如此轻微——从下午到掌灯,她都安之若素。
“哭出来吧,姑娘,求你,摔东西也好,打人骂人也好,哪怕是尖叫两声,只不要这样闷着,不要这样为难自己。”蕊儿泣不成声地摇晃着她的双肩。
“傻瓜,哭什么?我不是好好的?”杨柳风只是淡淡地微笑着替她擦去泪水,柔声道:“去,替我拿丝线来,我把这只香囊的穗子重新做一做。”
蕊儿抽噎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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