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而,崇祯也是摇头,只道:“皇太子有建言,盐政涮新,自不待言。此事关系重大,朕要交给内阁、军务处、六部并九卿召开会议,一并商讨。”
两淮盐政,关系到山东、河南、两湖、闽浙等地用盐,除了宁夏四川云贵是自己产盐,有一些地方自用海盐,其余诸省,按原本的盐纲目引的法子,都是用的淮盐。
原本盐引就是国家的大宗收入,其重要性也不必多言,皇太子有建议,崇祯要召开规模巨大的会议,也是情理之中。
“不知道殿下奏议,是何要旨?”
身为首辅,史可法自是要过问,并且,要在大会议之前,拿出自己的主张来。
“太子主张废驰盐纲目引,盐引,改为票引。自今往后,也无所谓官盐私盐,生产是由原本的盐商自产,而官府只是议价调价,导引食盐价格,至于发卖,就是在淮安扬州各地设立监司,由官府出票,不论是买一引,还是千引万引,总之按引纳银,然后就自行发卖,其中利大利小,看这些销盐商人的本事,沿途厘金捐局,对这些盐商也是减免一些,省其用度……这是大手笔啊,祖宗盐政,至此全部废革,史卿,你意下如何?”
崇祯说到最后,也是十分感慨。他虽然刚愎自负,而且对地方情形和政务,军务都不大在行,很多昏着错着。
但毕竟是在位十七年的帝王了,盐政的弊端他是十分清楚,只是想改,也无从改起。
而太子献议,取消盐引,官府不管生产,也不必设卡去管什么私盐了,自此之后,盐利就直接控在朝廷手中,从产盐那一刻起,利便滚滚而来。
这其中的好处,一看便知,虽然崇祯知道此事要紧,要召开御前会议,但态度中的倾向性,也是十分明显了。
第199章 余波(7)
乍闻此事,史可法心中也是一片茫然。
他没有急变,不懂军务大势,对财制税制更是茫然无知,老实说,现在大明的官员,能懂这些的,怕也没有几个啊……
这盐法这么改法,利弊在哪儿,究竟如何,他也几乎不能分辩。
只是隐隐觉得,这么弄法,太子又有强兵在淮扬,盐场管好了,出盐的地方控制住了,盐引改为盐票,不再有什么窝本之类,恐怕这样更加省事,也就能控制死了。
这样一来,无所谓官盐私盐,利全入官府手中。
心中是如此想,只是为官多年,也是养成了深沉城府,对皇帝的话,当然不必立刻就答,当下只是起身答道:“回奏皇上,臣于盐政并不甚了然,改革如此大政,也需要慢慢商议,臣下去后,也会咨询相关吏员,到时候,再复奏给皇上知道。”
“哦。”崇祯稍觉失望,遇到大事,他还是希望能够第一时间得到内阁支持,特别是有关祖制改革,大政相关,首辅的支持还是十分要紧的。
当下只是点一点头,勉强笑道:“卿言甚善,此大事,当以慎行。”
“是,臣愚昧!”
“还有一件事。”
崇祯斟酌着道:“此次盐课整理,太子的建议当不伤到盐商根本,此前有窝本的,一切照旧,朝廷也要借重他们的人手和经验,不会过份为难他们。以后定价,当然也叫他们有赚头,不过,想上下勾结,中饱私肥,也是绝无可能了。自此往后,朝廷发给官照,此辈可以世代为盐商,与国同休。这样的好事,总不能便宜了他们自己,一点也没给朝廷报效不是?”
“皇上的意思是,还要劝捐?”
这是史可法最为担心的事!
江南士绅,最为担心的也就是这个。皇上曾经把主意打到勋戚头上,但众所周知,在那之前有一个生员曾经上书,劝皇帝在江南劝士绅捐助军饷,后来崇祯把折本发下交议,江南官员立刻群起交攻,极力反对,崇祯见众臣如此,这才放弃打江南士绅的主意,把注意力又放回到勋戚头上。
当然,勋戚助捐也是失败了。
史可法对劝捐这件事,也是十分反感。富者就算有广厦万间,那也是累世所积,就算有为富不仁者,那也毕竟是少数。皇家缺钱,就往富人身上打主意,须知一个富人,最少有百十家穷人倚附而活,若是富人全部倒了,穷人又给谁当佃农,又怎么卖力气赚钱养活家小?
国无富人,则必定动荡不安,诚是此理。
他倒是没有想过,土地兼并厉害,富者还在隐瞒田产,逃避赋税,穷者田地卖光,仍然要交纳丁口税,然后士绅开矿开丝厂,坐拥茶山,买船在海上贸易,银钱如山涌入,物价飞涌,穷者越发窘迫,政府却不能征收工商税,否则就是聚敛,这又是谁家的道理?
这种大政争执,事关十分重大,在目前的条件下,根本没有解决的可能。
崇祯心中也是十分清楚,在海上时,朱慈烺与他数次长谈,谈论最多的就是开源节流,开源最要紧的就是开征工商税。
工商税下,还有几个要紧的措施,十分狠手。
崇祯现在不要说实施,想一下,也是觉得匪夷所思,根本提也不必提。
“并非是劝捐。”对首辅,崇祯向来还是客气的,当下含笑答道:“此事太子亦有奏议。富者,也是朝廷基石,国家元气。很多大事,要依赖他们来施行,打家劫舍,杀富济贫,那是流贼做的事。李自成在京师用五千夹棍,敲出几千万两银子来,朕为皇帝,岂能效法流贼?”
一席话,说的史可法一颗心当真放在肚子里。
最为担心的,就是皇帝操切,太子年轻,不晓得厉害。
扬州小小民变算什么?真要是强迫士绅富商捐助,弄的如李自成在北京那样的行径,天下立时大乱,不等人来攻,自己就先跨了。
当下便是肃容答道:“皇上睿断,然则,不知道太子殿下献议如何?”
“皇太子请开捐例,着如同汉时纳粟赐爵那般,无论本色折色,献粟者,可赐朝廷名爵与他,富者可贵,当然愿意捐纳,而朝廷得其粟米银两,也可以足饷足兵……此议甚妥,只是细节还要由内阁、军务,并六部商议妥当,太子建议由淮扬一带先试行,先生,以为如何?”
史可法今天只是来奏明扬州民变,并且提出善后办法的事。
岂料一颗重磅炸弹还没有消化,另外一颗就已经丢了下来。
再看路振飞和王家彦的脸色,都是胸有成竹的样子,显然,太子在奏请之前,这些心腹大臣已经是得到信息,心中早就有准备了。
这等大事,几句话当然说不清楚,崇祯一声令下,便有太监将皇太子的奏议送了过来。
明朝在成化年间,其实也是捐官盛行。
贿赂给太监,勋臣,就可以中旨授官,成化十几年间,授给官职的官员有数千人。
不过不经内阁六部,而且得官都靠银子,所以朝野侧目,孝宗皇帝一即位,就立刻把这一类的官员裁撤干净,当时人以为是善政。
史可法一听捐纳,第一反应便是汉灵帝的西园,第二反应,便是成化年间的故事了。
不过一看之下,又是觉得有点儿意思。
纳捐收入,当然是全入大元帅府,以为练兵之用度。
大明官职,不似宋朝那么复杂,礼部郎中就是管礼部的事,刑部诸司,也就是专管刑杀审核案件的事。
本职官当然不能纳捐,否则官员品流复杂,容易败坏吏治。
看到这一点,史可法就是连连点头。
至于可捐纳的,那就多了,本职不可纳捐,也不能捐三品以上官职,除此之外,而勋、阶,朝廷封典、监生资格,官袍补服,俱可捐纳。
“这……”史可法皱眉,摇头,心道:“这么一弄,盐商位还在知府之上,就算不授实职,但这又成何体统?”
不过这一层,说服力似乎小很多,万历年间,百姓穿衣戴帽,基本上就不大有人管了,民间士民,服朱紫的都大有人在,只是没有官府正式认可罢了。
现在捐官服品阶,祖宗封典,其实也就是虚好看,又不实授,朝廷得实利,富者得虚名,两相其便。
除了监生一层,史可法也真的无话可说。
当下恭恭敬敬的放下奏折,起身陈奏道:“皇上,余者臣无可说之处,就是监生资格可以捐纳,臣期期以为不可。”
“哦,这一层,太子也是特别说明过。”
崇祯心情真是十分之好,盐课整顿,纳捐,几乎都是开源之法,而且条目清楚,一看就知道十分可行。
他御极十七年,文臣中除了杨嗣昌可供心腹,能帮他解决一点实质问题外,就只有陈新甲算半个,洪承畴在地方上可以叫他放心,除此之外,在他眼里就是余者碌碌,根本没有干才。
现在回头来看,杨嗣昌不过是在田赋上着眼,除了加练饷外,也是别无长策。
天幸皇家有这么一个皇太子,现在幕府之中能员干吏极多,而皇太子自己,更是天纵其才,提出来的办法,从纲领到细则,详细备至,说明前因后果,光是看奏议,就是知道皇太子是一个能做实事,眼光长远还能照顾细节小处的人。
那些夸夸其谈,除了自信之外,其实一无所有的文官,难道不该愧死!
带着这种轻松的情绪,崇祯语气轻快的向着史可法道:“先生不知,百姓之中,愿意为朝廷效力而无名份者,比比皆是。官职不可捐纳,许其捐监生,就可出来替朝廷做一些小事,而有的更是文章憎命,科场就是不能得意,其实亦有真才实学的,许捐监生,允许其参加乡试大考,有才能中,朝廷一样得正途出身的官员,不能中,其人大约也就安心了。所以,捐监生资格,于朝纲并不会混乱,而有很多郁郁不得志,又有才学的人,也就可借此出身了。”
说到最后,崇祯也是哈哈大笑起来,帝王威仪,暂且也顾不得了。
他笑着向史可法和王家彦,路振飞等人道:“此法妙极,朕思之也是十分欣悦。就是监生资格,皇太子议定是折色二百两银,本色一千石粮,一县有数十监生,迭累相加,则朝廷用度足矣!”
对崇祯这种过份乐观的判断,在场诸臣都有点怀疑,一个监生五百两,一县之中能有几十个冤大头出这个钱?
对此,也只能暂且存疑。
他们倒是果真不知,就在康熙年间,甘肃一个省就有一万七千多捐官儿,乾隆年间,二十石白米,也就是五六十石谷子就能捐一个县丞,当时民间轰动,一个月就捐了几万县丞出去。
清朝这种捐官办法,实在太烂,盗贼乞丐都能弄个县丞当当,朱慈烺也是取其大略,光是在价码这一层上,就是开高了许多。
就算这样,一省之中弄万把监生,几万买封典的冤大头,还真是不成问题!
而此事最为关键的地方,其实崇祯自己都不大了然。
在场众人,恐怕能明白的也是一个没有。
明末乱象,其实还是人心不附,各阶层都自有打算,现在勋亲文武送子入宫为侍卫,侍卫朝夕与帝王相伴,忠心不必说,将来又在文官集团中打进一个楔子。而纳捐之门一开,等于是把商人、地主、官绅,都又重新绑回明朝的战车之上。
有人会盼着自己投资的王朝跨台么?
所以,这意义,何其重大!
第200章 余波(8)
“朕意已决,入秋前于淮扬试行捐纳,秋后,则在南直隶试行,明秋之前,统行天下!”
现在明朝可实际掌握的,就是淮扬凤庐的江北地盘,还有武昌九江到太平府沿江的湖广地盘,然后就是湖南全境,南直隶,闽浙、云贵等诸省。
四川全境落在张献忠手,罗通等诸总兵镇守重庆,扼住张献忠往云贵等诸路,暂且可保无事。
陕、甘诸省,在李自成手中。
北方几省,暂且朝官都不赞同收复。
东虏入京师,辽东诸地,万历年间就失去了。
除了云贵之外,南方诸省湖广产粮大省,江南原本也产粮,这几十年来,粮食产量逐年下降,甚至有不少百姓只管种棉花,丝织,赚的钱买粮来吃,要说富庶,那是没有话可说。
闽浙两省,情形各异,不过总还算是在朝廷掌控之中。
崇祯诏旨一下,各省遵行,半年之后,中枢恐怕就不再缺钱了。
如此朝政大事,皇帝已经一言而决,而内阁还在军务之后知道,史可法内心深为不悦。而更为忧心的,则是捐纳一起,东林同道,是否会纷拥而起反对此事?
思想起来,自是万分迷茫。
好在时间很晚,崇祯见他神思不属,也不曾责怪,只是着内监先送史可法出去。
内阁首辅体制尊崇,连崇祯也在金台御座上象征性的站起了一下,以示给宰相送行。
等史可法出去,崇祯才又向王家彦和路振飞道:“首辅史可法无急变,遇事无条陈,朕深为失望!”
在别的大臣面前,他绝不可能表露出对首辅的这种失望情绪。
江南初定,南京城中前一阵尚有兵乱。
扬州也是有民变。
这时候史可法这样的首辅如果有什么变动,就是容易给敌人可乘之机,对皇帝已经低落的形象威望,又会是一次严重的打击。
所以皇帝也就只能在这两个渐受信任的军务大臣面前,稍做抱怨。
王家彦是从北京一起逃出来的,信任无疑。
路振飞已经表现出了完全折服崇祯的能力,每天见面,建言军务,条陈,无不允当。各省防军情形,地理要隘,无不熟知。
在这样的能臣面前,每天都谈及实务,对崇祯自己的能力也是一个完备的补充。
这个皇帝到现在才知道,自己以前自诩是明君,文武和山川地理俱知,在真正的能臣面前,他的能力就是一个笑话了。
也正因如此,崇祯也是对军务处越来越倚重,内阁也是越来越不被放在心上。
现在抱怨,只是对史可法个人能力较为失望罢了。
当然,也有勉励眼前心腹股肱大臣的用意。
内阁首辅,安知就不能是现在的军务大臣?王家彦,路振飞,将来入阁办事,身兼军务处大臣,岂不更加得心应手?
能在如此高位者,哪一个不是人中龙凤,全部都是人尖子,皇帝的话一出口,大略的用意眼前这两人就知道了。
王家彦笑而不语,路振飞肃容道:“首辅清正廉洁,礼、信、行无不高人一等,皇上有此元辅,乃天下幸事。”
用这样的评价说史可法,倒也允当。
崇祯原本意不在换马,当下便默然点头,把这个话题揭了这去。
略微沉吟了一会儿,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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