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上,我和玲出去逛了会儿。在一家咖啡馆的门口,我们看到一个吉他手在卖唱。在他脚下有个装吉他的空壳子。四下里松松散散地围了一圈人。一曲终了,那个歌手把吉他跨到肩上。他仰着脖子喝水的当儿,两个女孩偎到他身边跟他搭讪。她们翻看着歌手的乐谱,直到他放下瓶子接着唱起来。从咖啡馆里走出来的人乐意的话会投几个硬币在那个吉他箱子里。围观的人耳朵听着歌,嘴一刻也不闲着。这让整个场面看起来乱哄哄的。我和玲靠着岸边走了一阵。水面泛着粼粼的光儿。有龙船在两岸间来回摆渡。还有三四只游船。它们挂着霓虹灯,在水上漂着。像是浮出来喘气的水怪。
之后,人们开始陆续离开。等我们从另一头转回来,身边只剩下两个协管。他们坐在一条板凳上,翘着腿谈天儿。更远处有一对情侣。女的躺在男人怀里撒着娇。我见一只手上戴着枚银色戒指。玲打了个呵欠,我也跟着打了个。我们就回去了。我本来想把买烟余下的零钱给那歌手,但走的时候我忘了这事。我记得那个夜里又下了场雨。雨并不大。凉丝丝的。
第四节 渡口
影厅里整个儿像个牲畜圈,挤满了人一样的杂草。这也是没办法的事儿。我和玲按照排号找到了座位。一对年轻男女已经坐在那儿了。我就麻烦他们让一下。男的要看我的票,我把手里的票给他们看后,他们立马就起身离开了。玲问我是什么电影,我说片名想不起来了。我们都努力找些话说。四周也净是说话声、嬉笑声、走动声。还有吃东西的声音。总之,和潮水差不多。一波一波地扑过来。电影马上要放映的当儿发生一阵骚动,就如同人皮肤上猛地凸起一块湿疹。之后,就只剩下吃东西的声儿。没过多久,我就断定这部片子我之前在哪儿看过。我觉得无聊,就闭住眼睛想了些最近的一些事儿。最近大家都在怀疑老乙。自从他给我弄来一辆车子后,我听一个伙计跟我说,他又和一个钟点工谈了一笔交易帮他弄来一辆变速车。有人怀疑他是偷来的。这事传到老板那儿。老板表示只要不出什么事儿他就不会过问。不过,他说不能把那些来路不明的车子放在店里。这事就这么告一段落。……前天,老板夸我工作干得不错儿。末了,他拍着我的肩膀让我继续加把劲儿。就当时来说,我觉得他是我碰到的一个挺好心的老板。不管怎样,我当时就是这么想来着。但他指使我跑腿给他买槟榔,几乎天天都有那么一回,又让我对他产生不满。他好吃槟榔。得空儿他就会嚼上一个。说实在的,我以前倒是从没见过这东西。然而,这不能说是我分内的事儿。
其间,我出去买了些瓜子、两瓶汽水回来。她问我瓜子什么味儿的。我说巧克力味儿。她说不喜欢这个口味。我又出去买了她爱吃的酸梅。她显得很高兴,说了声“谢谢”,还说我对她真好。吃饭的时候,她问我影片怎么样。我说除了奥黛丽赫本这个挺好外,整部片子很烂。她就问我谁是奥黛丽赫本。我说她是个很有名的演员,不过,具体我也不清楚。她没再说什么。我起身上了趟厕所。先前我听见有人吆喝“厕所在楼上”就踩着楼梯去了上面。一个喝的醉醺醺的人跌跌撞撞地下着楼梯。我给他腾出一个道儿。那人喝得满脸通红,一直到脖颈上都是。肥胖的身上冒着酒气。他的眼儿一个劲儿地盯着脚下生怕踩空了栽下来。厕所在楼上一条更窄的过道的最里头。我拉开门,从里面蹿出来一股呛人的恶臭。地上是一滩乱七八糟、形形色色的秽物。我感到恶心,又叫了老板娘。她让一个跑堂的跟我上去清理。他似乎不太情愿。他那时在抹一张桌子。客人刚走。那个跑堂的乜斜我一眼。老板娘又催促了一声,他才上去。我见他把抹布仍在桌子上,正好落在一个盘子里。盘子咣当一响,把一个小孩吓哭了。接着客人就开始骂骂咧咧地嚷起来。
我们路过了吉他手唱歌的地儿。那儿眼下撑着一把伞,几个人围着木桌在谈事儿。“经常来这儿?”我说。
“上星期刚来过一次。”
“你一个人?”
“和几个朋友。”
“不少外国人这儿?”
玲说她在这儿见过一个外国女孩子,估计十岁左右的样子,金发碧眼,是她知道的最可爱的一个。还说她看见过真正非洲的黑人。
和夜里不一样,白天水面看起来亮晶晶的。像是刚擦过的地板。过了一会儿,她问我见没见过大海。
我“嗯”了一声。
“什么时候?”她说。
“两年前,我们一家人去舟山群岛那会儿。”
“坐船?”
“没得选择。”
“感觉怎么样?”
“想吐,还恶心。”
玲扭过头瞅了我一下。好像我在跟她开玩笑。“头一回听人这么说。”我坦白地跟她说我有点晕船。她就吃吃地笑了起来'Zei8。Com电子书下载:。 '。“坐了几天?”
“大概两天多点。”
“你们在船上吃什么?”
“沙丁鱼三明治味儿还不错。”
玲想了几秒钟,末了,说:
“呐,……船在海上还算平稳吧。”
“怎么说,有时像荡秋千,有时就好很多。”
“上面船多吗?”
“依我看,肯定不至于发生交通事故。”
“呵呵,以后可说不好。”
“总之,船在海上就跟一个小数点那样”
“可以想见。”
玲没上过大学,想听我说些学校里的事。
“总之,就那么回事儿。”我说。
“怎么了?”
“有些厌烦。”
“不如说来听听。”
“无事可做。可以这么说。”
“不学习?”
“有时候也学。”
“就没什么爱好?”
“看书。”
“什么书?”
“随便什么书。实际上,大部分时间都是这样过去的。”
“在图书馆?”
“那倒很少……”我说,“除了图书馆,比如自习室什么的。”
“没加入什么协会?……什么的,我听人这么说过。”
‘5~“参加过一个,后来退了。”
‘1~“关于什么的?”
‘7~“环保。”
‘z~“总该有些活动?”
‘小~“做些宣传。一周一次,或者没有。”
‘说~“去哪儿?”
‘网~“一般在社区里,有时候会去市区。”
“后来出了什么问题?”
“……用处不大。”
“怎么回事?”
“总之,有些东西难以改变。”
“例如……”
“观念一类的东西。”
“不是不可能。”
“然而,很麻烦的一件事。”
不管怎么说,我有时会这么想,人的面前总摆着些问题或者叫做障碍,有些可以踢开,有些可以绕过去,而有些绊脚石的存在却是没办法的事儿。人能做的只有等待。耐心的等一等,或许转机会出现。除此之外的任何努力都往往适得其反,我的意思是可能与想要的目的南辕北辙。尽管等待的结果未必恰如人意。这个谁都说不准。因为只是一个假设。而假设之所以为假设本身也是没办法的事儿。
之后,我回去睡了会儿。醒来时,脑筋有些疼。我起来把在凉水里泡了一上午的啤酒喝了,又吃了昨个儿没吃完的半块葱饼。我记得是这么回事儿。
第五节 未知数与瓢虫
不知为什么,那一天我心情有些沮丧。因为走得太急,还差点摔了一跤。结果却吓出了一身汗。我记得后面有个什么东西,好像是阳台。总之,我想看看身后的阳台。但主要是担心那儿上站有人看到我这狼狈的一幕。这让我感到一丝焦虑。不管谁站在那儿都不是我希望见到的。没有人的话固然最好,只要有一个人在那儿事情就变的糟糕透顶。不仅由于他们——无论是谁——看到了我灰溜溜的样儿,更要紧的是他们会由此认定我心里非常看重这事儿。而因为我扭头看了他们,他们会觉得我其实很不愿他们有谁看到这个。事实是他们不幸地看到了,接着他们没准会想当然以为这无疑会加剧对我精神上的磨害。只因为我不希望的事儿发生了。想到这些,就有些心急火燎的。我有些喘不过来气,脑袋里也嗡嗡地乱响。
我上了一辆车。车上没有空座,但人不算多。开车的是个女司机。她头上挂着一面反光镜子。上面显示的人儿脸蛋像是白灰抹出来。没有一点血色。身子也显得虚飘飘的。又过了两三站路我才下来。我不得不往回走上差不多一站路,因为车子离开站台不久我透过窗户注意到一个闲着的凉亭。尽管是不经意,说实在的,我之前就有了这个念头。我穿过天桥来到马路这边。走向一条空着的长凳坐了下来。我眼前的这张桌面上好好放着一只塑料水杯。里面盛着一汪清水。我想是路人在这儿歇脚留下的。
不一会儿,水杯里落进一只瓢虫。它浮在水面上拼命地挣扎,三对细脚来回交替着刨水。然而,它在水面上几乎一丝不动,甚至没有产生波纹。我仔细看了看。就它的身体来说,跟个馒头没什么两样。嘴巴是黑的,整体上看,连头部都是这种匪夷所思的黑色。它的鞘翅介于红色和黄色之间。我可以看得到它背上或者说鞘翅上的黑色斑点。所有我瞧见的这一切让我直想笑。它还在做着不懈的努力,细脚在水里一刻不休地爬动着。我就数了数它背上的黑色斑点,不多不少正好六个。恰在这时,它开始扇动鞘翅猛烈地打击水面。这样它就动了起来,恍如在身上安了个马达似的绕着水杯打转儿。但它没能飞起来,我想这是最让它感到难受的。接下来它卯尽全力扇动鞘翅,依然只是在水里转圈儿。一阵横冲直撞之后,它靠着杯壁停了下来。它似乎有点累了,有一两分钟它像死了一样浮在水上静止不动。我想起妈妈后颈上大个的瘊子。我记得我脖子上也有这东西,而且有一颗不偏不倚长在中间的颈椎上。其余两个互为犄角,看上去和不规则的三角形很像。起初,这种巧合让我想了很多。直到有人说瘊子长在后面不好,因为压在人背上会让人活得很累。这当儿我才打消幻想。我这这么想了会儿。
末了,我见它的细脚又活动了起来,身子在水杯壁上蹭来蹭去。它不断地攀挠——刨水——扇翅,几次尝试下来,它大口大口地喘着粗气。总之,嘴里不停地吐着气泡。歇上一会儿,基本上是出于本能,它又继续不断地攀挠——刨水——扇翅。……这样折腾一阵子,它只得在水面上浮更长时间才能缓过劲儿来。它渐渐感到体力跟不上了。不管怎样,又有好一大会儿,它静静浮在水面上,一动不动,像是睡着了一般。一个过路车刺耳的喇叭声勉强把它从沉寂中唤醒,但它也只是动了动爪子,抽搐了两下。它用力想撑开鞘翅,刚一张开,又倦倦地合上了。它不再动弹了,生命在一点点地从他身体里抽离。用不了多久,也许是下一秒,它就不复存在了。它或许已经感知到那一刻。至于那一刻意味着什么,它会怎样,大概谁也说不清楚。不管怎么说,它是一个生命,这是无疑的。我想明确这一点。而它将要从我眼皮底下消失,也就是说我将看着一个活生生的东西从有到无。我感到一头雾水。有一会儿,就我看来有点无法理解。就像这一切不是真的也不可能发生似的。
而我呢,注视着它的遭遇过程。实际上我也决定了它的生死存亡。只要我愿意,而且是轻而易举地,可以做出些改变让它重获新生。同样,我也能不闻不问,或者让它立马去见鬼。对它来说,我是能带来奇迹的,甚至可以说是它眼中世界的主宰,就如同人们信仰上帝所能做到的那样。从某种程度上来说,我又是无处不在。因为我是人,人作为一个整体是无处不在的。这么一来,对它施加的影响也是无处不在的。而我,——或者说人,就成了世上的救世主。至少对它来讲是这样的。人们对它们的生活习性了如指掌,可以根据情况干预它们的生殖繁衍。而它们对人一无所知。人对于它们只是一种模糊的、永远不可知的存在。想到这个,我突发奇想觉得在人之外可能存在更为庞大的一种群体。它们比人在智力上更要发达,因此也更文明。是它们构成了上帝的实体。不过,像那些虫子无法了解人的存在一样,人也无力探索这种未知的群体。这就和人类对上帝的无知多少相像。
也许它们中的一个正兴致勃勃地看着我注视一个水杯发呆,就跟我看着那只瓢虫在水里垂死挣扎没两样。如果它看我不顺眼的话,可以同样不费力地从半空中随手抛出一块石头,或者弄倒一棵树,这都能要了我的命。也可以弄断亭子的一根柱子让我惊慌失措。倘若它想这么做的话,方法总是多种多样的,千奇百怪。
那虫子已经气息奄奄了,就在我不知如何是好的当儿,一个孕妇在我对面坐下了。她大概嫌恶水杯碍了她的事,也可能是那只死虫子的缘故,——它趴着一动不动,在外人看来和死了没什么区别,她伸手把杯子推到一边。挪动的当儿,我见瓢虫随着水波摇晃了一下。在这节骨眼上,令我和那个女人多少有些始料不及的是,杯子蓦地倒向一侧。水被泼洒了出来,顺着桌面飞到空中。瓢虫也跟着一起翻了个儿摔在地上。孕妇呀的一声赶紧从挎包里掏出纸巾。她擦了擦桌子,把湿漉漉的纸巾丢到原先那个水杯里。末了,我见她削起苹果来,她把苹果皮削成一圈一圈的。削落得苹果皮仍被丢在那只杯子里。而那只虫子,它六脚朝天,筋疲力竭地蠕动着身子,然后用脚撑着地儿,从水泊里挣脱出来,并重新搬回来身子。不管怎样,它又缓缓地爬了起来。等它拖着笨重的身子逃离水泊,行进的速度也快了许多。
在我正要为它感到高兴的当儿,一个匆匆的身影从我眼前一闪而过。我还没来得及张嘴阻止,一只硕大的白色板鞋从它身上踩了过去。而这一回,一切真的就此了结了。那只板鞋最终要了它的命,剩下的只是一滩肉泥,还会接连不断地有人从这儿踏过去。没有人会注意到它。它会在这来回踩踏之间化为乌有。然而,这已经与它无关了。
第六节 一场对白
“觉得汤怎么样?”
我问马丁。他躺在一张床上,拿脑袋枕着胳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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