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爷子依然端端正正地坐在副座上一动不动,深邃的目光一直望得很远,没有说话,王大为的话显然唤醒了他深远而又秘密的回忆。
“按照您的秉性,您一定是一见钟情吧?”
“那倒也是,不过已经是二十多年前的事了。”老爷子慢慢的吐着烟雾:“是个盛夏,是个中午,我还是你以前所在的那个部队的军官,那时精力旺盛,一帆风顺,也从来不睡午觉,就抓了一本《淮海居士长短句》找了一座小亭去看书。”
“您就碰见田姨了?”他在问着:“说话了吗?”
“我们之间还隔着一弯湖水呢。”老爷子有些感慨:“当时我觉得她看书的姿态挺好看的,就坐在荷池的另一边多看了几眼。”
“青青绿草,荡荡垂柳,连天盛开的荷花,还有小桥流水,楼台亭榭,灿烂阳光。”王大为大声叫了起来:“那可是一幅鲜活动人的仕女读书图。”
“我也是这么认为的,也是因为这个才专心望着她,也就望呆了。”老爷子摇摇头:“后来,她发现了我,就羞怯的瞪了我一眼,站起身来,气冲冲的又瞪了我一眼,我以为她会直接离开的,谁知道她竟然走到我面前骂了我一句,因为的确是有些无理,就有些战战兢兢发的。可惜她骂的话没听懂,后来才想起一定是杭州话。”
“我知道您绝不会就这样放她走的。”王大为一边抽着烟,一边肯定地说着:“因为那不是您的性格。”
“还是小朋友了解我。”老爷子感慨地说:“我叫住了她,让她把刚才的那句话再说一遍,人家根本没有理会,一溜烟就跑了。”
王大为驾着车又转了一个弯,已经是黄鹂路了。他看了一眼雪佛兰赛欧的后视镜,车后空荡荡的,没有车尾随而来,一群孩子在阳光明媚的街头玩耍,彩票销售店里挤满了梦想一夜致富的彩民,几个老太婆坐在一起看着讲述家庭伦理的电视剧,一家小食店的夫妻正在紧张的准备着快餐,有几个食客正在油腻腻的桌上“斗地主”。
“老爷子,我想起了一首词。”王大为念道:“双蝶绣罗裙,东池宴,初相见。朱粉不深匀,闲花淡淡春。”
“细看诸处好,人人道,柳细腰。昨日乱山昏,来时衣上云。”老爷子念的下片:“小朋友选的这首词不错。”
“好!老爷子还是个文人,回答问题依然快捷如飞。”王大为在叫好:“田姨当年真的像张先的《醉垂鞭》那样吗?”
“有过之而无不及。”老爷子眯着眼,慢慢地抽着烟,回答说:“一件朴素的白衫,一条清纯的红裙,专心致志,聚精会神。”
“后来呢?”
“那就是若干年以后的事了,我应邀到她们那个高高在上的中央部门作形势报告,她已经是位高权重的领导人了,不知怎么认出我来了,到了休息室里一个劲的追问我是不是当年杭州蒋庄的那个人,我承认了。”
“完了。”王大为灵巧地把雪佛兰赛欧开进了东亭小区:“这下可好,台上慷慨激扬,台下可不好躲过了,老爷子肯定又被痛骂了一顿。”
“我也是这么认为的,有些战战兢兢、如履薄冰的感觉,但却恰恰相反,、人家一言未发,我却有些惶惶不可终日,后来我左思右想,还是决定去找她,虽然那时她已经是这个部门的主要负责人,我还是找到了她,先是赔礼道歉,她表示原谅,但我不甘心,又反复想让她说出当年那句杭州话的意思,她却不予回应,就这样僵持了几年。”
“再后来呢?”王大为已经准备停车:“田姨说了吗?”
“后来的事情,小朋友不都知道了吗?”
一老一少的两个男人谈笑着走进了白姨的那套不大的房间,房里也有一老一少两个女人,妖艳的李玉如笑着向老爷子问好的时候,王大为看见了田姨,一件格花呢外套,合体的长裤,好像换了个发型,显得年轻了许多,安静地坐在小桌前包着饺子,一盆肉馅,一摞面皮,还有一排排制作精巧、排列整齐的饺子,田姨身上系着围腰,笑脸盈盈的,恍惚之间,王大为似乎忘却了她的真实身份,却记住了她那灿烂的、妩媚的笑脸,似曾见过,只不过那个倾国倾城、沉鱼落雁的神仙妹妹可比田姨年轻、漂亮多了。
“好啊,赶得早不如赶得巧。”王大为笑着看了一下手表,拍拍手:“比原定计划迟到两分钟,却没想到今天还会有口福。”
“滚远些,土匪。”李玉如噘着涂了美宝莲唇膏的大嘴,妖艳的说道:“你光想着好吃,那是田姨给老爷子准备的。”
“只要不是你包的,那我就放心了,老爷子会给我吃的。”他信心百倍:“当然了,只要田姨不反对。”
“我敢反对吗?”田姨没有停手,莞尔一笑:“大为,你背后可是站着一个指挥千军万马、威风八面的大将军,我可惹不起。”
“田姨真好,既慰劳了老爷子,又让我解了馋。”王大为哈哈地笑着:“老爷子,记得吴文英的那首《高阳台》吗?”
“修竹凝妆,垂柳驻马,凭栏浅画成图。山色谁题?楼前有雁斜书。东风紧送斜阳下,弄旧寒、晚酒醒馀。自消凝、能几花前,顿老相如?”老爷子还是背下来了,不过有些断断续续,是一边背诵一边回想着:“伤春不在高楼上,在灯前欹枕,雨外熏炉。怕舣游船,临流可奈清臞?飞红若到西湖底,搅翠澜、总是愁鱼。莫重来、吹尽香绵,泪满平芜。”
“反应敏捷,应答自如,风度翩翩,这可比老爷子刚才戴的那副眼镜风雅多了。”王大为在拍手叫好:“田姨认为如何?”
“我不太懂诗词。”田姨偷偷地瞟了老爷子一眼:“感觉好像说的西湖。”
“还有吗?”老爷子来了兴趣:“再来一首吴文英的,我记得这个号为梦窗的词人生前住在苏杭二州,足迹不出江浙两省,写西湖的有不少呢。”
“这首是吴文英的《丑奴儿慢》。”王大为带头念道:“空蒙乍敛,波光帘花情乱。正西子,梳妆楼前,润逼风襟,满湖山色如栏杆。天虚鸣籁,云多易雨,常带秋寒。”
“相比起来这首更好,如诗如画、情景交融。”老爷子接着在念:“遥望翠凹,隔江时见,越女低鬟。算堪羡烟云白鹭,暮望朝还。歌管重城,醉花春梦半香残。乘风邀月,持杯对影,云海人间。”
“田姨,你看看,老爷子对土匪多好!有说有笑的,你问我答的。”李玉如叫着:“人家去见老爷子,坐在桌后动也不动一下,忙得不可开交,连个好脸也不给人家看,好像人家真是红颜祸水似的。”
“这你就说错了,老爷子在有些问题上总是前怕狼后怕虎的不是犹豫不决,就是浅尝辄止,有些关键时刻,还得有人在背后猛推一把。”王大为在眉开眼笑的反驳道:“我可就简单多了,只要看准目标,就会主动出击,干净利落的解决战斗。”
田姨没有答言,依然低着头包着饺子,但从她开始发红的脸腮,王大为知道她听懂了他话中的意思。
“田姨得帮我。”李玉如开始撒娇:“老爷子和土匪是一路货色!”
“你不是我的干女儿吗?”田姨笑着答应:“他们两人都是当兵的,当然站在一起,我们母女俩当然也站在一起。”
“听见了吗?”李玉如洋洋得意起来:“怎么样?土匪,没辙了吧?”
“那倒也是的,妖精可真是背靠大树好乘凉。”王大为在问着:“田姨,您不连老爷子也敢欺负吗?我当然不在话下。”
“我可不敢。”田姨笑着瞟了老爷子一眼:“人家可是带兵的将军,又是搞情报工作的,在人家面前,我可一直是毕恭毕敬的。”
“可您曾经骂过老爷子。”
“那时不可能的。”田姨温柔的笑着:“你们两个小朋友最清楚,每次都是我主动求人家见面,要是把你的老爷子惹怒了,我可后悔莫及。”
“青青垂柳,一池荷花,午后的西湖蒋庄,一个白衣红裙的淑女在曲廊中看书。”他提醒着:“那位美女当时说的是杭州话。”
“我的天。”田姨不禁叫了起来,白净的脸上泛起了一层红云,她深情的凝视着老爷子:“那么多年前的事你还记得?”
“一种偶遇,一段佳话,自然是刻骨铭心。”
“土匪!”李玉如叫了起来:“你们在说什么?我怎么听不懂?”
“老爷子。”田姨很镇定的走到厨房里洗手,解下围腰,走回来对老爷子说:“你跟我来,我只想告诉你一个人。”
“田姨。”王大为在叫:“我也想知道。”
“调皮。”田姨的脸红得更厉害了,眼睛闪烁着,有些含情脉脉,全然是一个羞怯的少女:“还是让老爷子告诉你吧。”
里屋的房门关上了。
125
125.4月30日20:44某市第一医院
刚在一医院停车场的大槐树下找到一个停车位,手机铃声就响了起来。
王大为还是坚持把那辆崭新的桑塔纳3000认真地拉起手刹手柄才开始接电话。铃声是庞龙的那首《我的玫瑰花》,那是李玉如亲自下载的手机铃声,妖精说她喜欢其中的那句:“你是我的玫瑰,你是我的花,你是我的爱人,是我的牵挂。”
“土匪。”她的声音显得很高兴:“现在跑到哪里去了?”
“刚刚回到医院,还没下车呢。”他喜欢听见她那悦耳、撒娇的声音:“怎么了,妖精,刚分开不到一个小时,你就又开始牵挂起我来了?”
“那又怎么样?”李玉如根本不怕他,在手机里软软地说:“大姐看见巧妹金发碧眼的美丽,看见你望着巧妹那副色迷迷的样子,担心你这个土匪会因此舍不得离开小女生的温柔乡而和巧妹上床快活去了。”
“还是妖精在担心吧?”王大为笑了起来:“嫣然可是大家风范,宽厚待人,人家那叫君子坦荡荡;你总是疑神疑鬼,那才是小人常戚戚呢。”
“掌嘴!扪心自问,我什么时候和别的姐妹有过争风吃醋?我才叫君子呢。”她也在格格的笑着:“我是想再提醒你,别在小女生的床上乐不思蜀,人家可是未成年,你还得再等等。记得还得到医院来一趟,大姐想你了。”
“玉如,你没发现我今天的所有一切全在以医院为中心,以你大姐为中心吗?当然也是以你为中心的,我还得感谢你帮我照顾嫣然呢。”
“笨!”李玉如在反驳他:“我们是姐妹,这是当然的。”
“刚刚我还想过的。”王大为从车里钻了出来:“我以后生病住院,一定请你们姐妹照顾我,两个人轮流安慰我那颗受伤的心。”
“掌嘴!”李玉如勃然大怒:“说什么不行,偏要说这些不吉利的话!”
“妖精可是天外来客,又是不可一世的,难道也信迷信?”他在逗她:“天有不测风雨,人有旦夕祸福,这是自然法则,不会以人的意志为转移。”
“就是不准说!你这个土匪嘴无遮拦,为了这个我和我妹妹,还有心怡、凤柔都骂过你你把我们根本没放在眼里。”
“那可是天大的冤枉,只是说说而已,我可不会让我的女人演《杨门女将》呢。”王大为哈哈大笑:“好运刚开始,幸福也刚开始,我才不想再让自己像以前对待你那样相敬如宾,唯唯诺诺,就为了一个所谓的愿望,就为了一个第一次在家里的承诺,竟然白白的错过那么多美好时光呢。”
“笨!你不是天马行空,我行我素吗?我早就等着你强迫我了。”李玉如在电话里娇嗔着:“快点到医院来,我们这里还有一大喜事在等着你呢。”
“那不更是门板挡不住的运气吗?说说看。”王大为高高兴兴地用电子钥匙锁着车门:“让我喜欢一下。”
“不行。”她拒绝得很坚决:“耳听为虚,眼见为实嘛。现在不管你在哪里,在干什么,一定尽快赶到医院来。”
“妖精以前不是挺乖的吗?怎么也学会命令人来了?”他在警告她:“当心一点,屁股又忘记痛了吗?”
“你别拿武力威胁人,今天我可有大姐作坚强后盾,我可不怕你,再说,我不会让土匪找到打我屁股的机会的。”李玉如满不在乎:“说说,现在在哪儿?”
“我不是告诉过你,我就在医院里吗?”他在边走边回答:“下了车,现在离住院部大慨还有不到二十米的距离。”
“这可能吗?”李玉如嗤之以鼻:“既有金发碧眼、美的惊人的巧妹,又有信任之至、一心想委以重任的韩叔,你恐怕现在还在人家房间里抽烟喝茶,和小女生打情骂俏,连接电话都得躲进卫生间里呢。”
“那好。如果我在十分钟以内出现在妖精面前,你将怎么办?”
“随你怎么办。”她的声音柔柔的:“还是凤柔妹说得好,说又说不过,打又打不赢,只好逆来顺受,谁让我们的命生得苦呢。”
“除了会诱惑人,我很想知道妖精是怎样逆来顺受的。”王大为开始走进了住院部外科大门:“我们俩打个赌,如果我在五分钟之内出现在你和你大姐面前,那么从今以后,不准把我老亲娘、你的干妈、大姐、还有宝通禅寺的云林法师、你的公公婆婆搬出来吓唬人,只准老老实实,不许乱说乱动。”
“土匪!”她有些警觉了:“你到底在哪里?”
“现在是现场直播。”王大为开始模仿电台的播音员:“外科大楼底层的电梯口挤满了人,但他们不得不让躺着一个满脸是血的男人的平板车先行,于是有些人决定走楼梯上楼,我也决定跟着他们,生命不就在于运动吗?”
“天哪。”李玉如似乎在慌张:“你真的在医院?”
“最多还有三分钟,我就要打上你的屁股了。”他加快了步伐:“你还是好好想想如何做到服服帖帖,逆来顺受,如何做到打不还手,骂不还口吧?”
李玉如在惊叫着,飞快地关上了电话。
王大为一点也不着急,他知道人生地不熟的妖精只能束手就擒了。他上楼梯就像是跑步,两步并成一步,步履轻松,铿锵有力,那次陪李玉如和杨婷婷到上海,小魔女就试图鼓动他去报名参加金茂大厦的爬楼梯比赛,“那可是挑战极限,我和玉如姐当你的啦啦队。”他毫不犹豫就对着她的臀部就是一巴掌。
126
126.458天前重庆滨江公园
“土匪。”李玉如吐气如兰:“今晚我是你的了。”
山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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