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案上立着一个青花竹石芭蕉纹玉壶春瓶,旁边一柄玉如意。边上湖笔、徽墨、端砚、宣纸等文房四宝一样样摆放整齐,另一侧放了两三本书,上面似乎压了几本折子。
小德子低声同陈旭日道:“皇上经常过来,这屋充作书房,皇上常在这里看折子。”
不多时,董鄂妃打门外边进来。
她脸色略微发白,虽努力振做精神,也遮掩不了眉梢眼底透出的疲累。对陈旭日的到来温言表示出自己的欢迎之意。
身后侍立的宫女进言:“娘娘,您去歇会儿,都快把自己个儿熬病了。四阿哥这边,有奴婢和均衡盯着……”
这位却是陈旭日的熟人,名字叫做知书。知书是大宫女,原是董鄂妃身边最得用的,后调来照顾四皇子。前次陈旭日进宫为四阿哥治病,两人接触过几天。
董鄂妃歉然道:“均衡,真是劳烦你了。昨天才回京,接到要进宫的消息,昨儿晚上怕没休息好吧?真该让你歇两天……”她轻叹口气,只觉得脑袋发沉。极力忍住揉捏额头的冲动,想:他也只是个孩子,比自家小弟还小了好几岁,在家也必是父母手心捧着的心头肉——她自己做了母亲后,对这点体会的格外深刻。
“我不要紧,娘娘只管安心休息。最难的时候都闯过来了,这次肯定不会有事。”转头问知书:“四阿哥哪里不舒服?太医怎么说?”
“昨天几位娘娘过来看四阿哥,外面天气好,就抱出去见见阳光。不知——为什么,小阿哥忽然哭起来,半天哄不好,哭出一身汗,想是因为这个原因吹了风,到晚上就烧起来了。”说到“不知”时,她顿了下,在“为什么”三个字上格外咬了重音。
董鄂妃道:“是我的错,不该抱他出来。”
知书急道:“让小阿哥时不时出去见见阳光,原是太医的建议,娘娘何必把错往自己身上揽?而且昨天……”她咬了咬唇,再说不下去。
昨天根本就是有人故意把四阿哥捏疼了,才惹来这场病。皇贵妃何尝不知道?回屋后,看到四阿哥身上的红印子,只自己默默掉了半天的泪。那下黑手的人,根本就是吃定了娘娘柔顺的性子,知道她从来惯会委屈自己、一准不会跟皇上告状才敢做出那种事。
“娘娘且请放宽心。小孩子年纪小,比不得大人好身体,抵抗力差,容易发热受凉实属常事。难受两天也就好了。太医必会精心用药调理,小民粗通医理,日后定当与知书姐姐配合,用心看护。”
这话说的却是实心实意,不是单做表面工夫。
再怎么说,这小娃娃也关系到自己的身家性命。日后前程这些,都可以暂且不理,不去放到心上,只这性命攸关的事第一要紧,马虎不得。陈旭日到底还是珍惜自己这条小命,实不想糊里糊涂送掉。
他自己虽不是专精儿科,在医院待了几年,加上从前学医数年,常识总归较一般的普通人知道更多。照顾一个孩子,又有数名太医配合,想来应该手拿把掐,算不得什么大事。
董鄂妃摇头,却道:“在我面前,用不着自称‘小民’。你原不是在宫里当差的,此次进宫,身上也无官职。”如此,满人自称的“奴才”或是汉臣自称的“臣”他都不合适用。她想了想,建议道:“私下里称呼自在些无妨。你虽是白身,到底得天神青睐,太后都允你不必行大礼,这点小事,想也无碍,只人前注意些罢。”
她扶着桌子站起身,“咱们这便去瞧瞧四阿哥。算一算,你也两个多月没见过他了吧?住的屋子都收拾好了,正好一道去瞅瞅。也不是只住一天两天的,缺了什么或是哪里觉得不合意,只管说出来做些调整。”
“往后日子还长,娘娘要招呼我,也不必急于这一时半会儿。”陈旭日顿了顿,告罪一声,方接着道:“来前问过父亲,父亲说娘娘的身体也该好好调养,不能大意了。四阿哥年纪小,将来的路还长着呢,需要您扶持的地方以后还多,您务必得有个好身体……”
他说的隐晦,董鄂妃却听的明白。由不得冲他笑了笑,笑容里满是舒心的欣慰之意。
陈旭日怔了怔,低下头去。心里模糊的想着:站在男人的角度来看,她确实很美,是个值得让男人动心的女人。嗯,生前让皇帝不惜打破伦常带上恶名也要娶到身边的女人,死后又累得皇帝无心国事,想要出家,不长时间便撒手人寰,留下一堆烂摊子的女人,却没有人认为她是红颜祸水,没有人把脏水往她身上泼——一个去世时仅仅二十二岁的年轻女孩,能做到这一步,确实值得人佩服啊!
四皇子隆兴住在承乾宫的后院。
董鄂妃把陈旭日带过去,又给四皇子身边侍候的人做过介绍,临去前最后叮嘱道:“有什么不懂的地方就问知书……”
知书拉他到角落里,低声道:“不要说我狠心,待四阿哥病好了,你得好好补补礼仪典范。现在全宫上下,多少双眼睛都盯在你身上。说错一句话,指不定就会跳出十个八个捏错的人……”
第一卷 眼花缭乱的世界……第二卷 禁宫水深 第九章 合计
入夜时四皇子温度又升起来了,陈旭日跟着乳母保姆,一起守了一晚上。
无数次擦身,翻身、喂水喂药,时时轻手轻脚过去摸摸他的头,大伙儿整整一个通宵不得闭眼。
直到东方泛起蒙蒙亮,小婴儿温度终于降了下来,呼吸也变的平缓。
一边侍候的人这才集体松了口气。
知书就道:“均衡,你年纪小,熬了一晚上,当心身子受不了。回头小主子还得劳你多照料,这会儿有我们盯着,你赶紧去睡会儿吧。”
保姆李嬷嬷掩嘴打个呵欠,也劝道:“是啊,去睡会儿,我们几个也轮流打个盹。”
陈旭日回到房间。
一夜没睡,也真有点倦了。推开窗子,今天仍然是个晴天,早晨的空气透着几分清爽。他抱著薰过香的被子,倒在那张还算柔软的床上,刚一合眼,即告沉沉睡去。
最先醒来的不是眼睛脑子意识,而是鼻子。
闻到一股好浓的肉香。
陈旭日鼻翼动了动,又动了动,被那股浓浓的香气勾的神魂颠倒。肚子跟著也醒了过来,叽哩咕噜叫的响亮。
睁开眼,就看到一个俏丽的身影正在桌子前忙着,淡淡的饭菜香气绕鼻而入。
肚子立时敲起了鼓。陈旭日推开被,赶紧跳下床,“我睡多久了?怎么也不叫我?”
知书回头笑道:“没多大工夫,这会儿李嬷嬷也在睡呢。我寻思着你该饿了,昨儿太紧张,也没能弄点宵夜给你吃。早晨催着你睡,一时忘了这茬……”
陈旭日不及洗手洗脸,直接伸手去拿筷子。
昨个半夜时,他还真饿了。在当时大家都很紧张,哪有心思吃宵夜?早晨那会儿饿过劲了,根本不觉得了。现下闻见饭香,饥肠辘辘的感觉却是一刻也压不下了。
这顿饭不知是早饭还是午饭,看天时应该是半上午。
很清淡的四菜一汤,有荤有素。青菜炒的绿莹莹的,肉片也切的薄薄的,吃到嘴里,青菜脆香,肉片软糯,十分的好吃。
知书见他筷子伸过去,几口将盘里不多的肉尽数吃进肚里,仍有些意犹未尽的意思。
忍不住掩口笑道:“肚子空太久了,肉吃多了不好,我特意给你准备了些清淡的。慢些吃,现在只哄哄肚子,一会儿午饭时还有好吃的。”
听得这话,本来打算再添一碗饭的陈旭日停了手,又多挟了几筷子青菜,大口吃下。才舍得放下筷子,笑道:“姐姐不早说,我都吃得八分饱了才说。我刚就在奇怪,寻思着姐姐向来照顾我,怎么会只拿来一点肉菜给我吃呢。”
“嗬,自己贪吃,难道还是姐姐的错了?”
知书嘴里轻嗔,脸上却毫无嗔怪之意,拿了浸湿的手帕,给他擦脸。仔细打量,一边用手按按他眼角下方道:“眼袋还看的出来,这块颜色有点青。要不,你再睡会儿?”
陈旭日抢过手帕,自己胡乱抹了抹脸,“这会儿还不觉得困,躺床上也睡不着,还容易积食。”
“也对,我都忘了这茬。”
她一边动手收拾碗盘,一边道:“不然你去院子里走走,消消食。只当心些儿,别弄出动静来,小心吵了四阿哥。过会儿吃饭我喊你。”
“四阿哥现下还睡着?”
“刚刚醒了,迷迷瞪瞪的,也没哭。赵嬷嬷喂了些奶,抱着哄了会儿又睡了。”赵嬷嬷是四皇子的乳母之一。
探头瞧了瞧小皇子,摸摸他额头,温温的,放下心来,陈旭日便去了院子里。
今儿个是大晴天,天上飘了些白色絮状的云彩,倒显的整个天空瞧着特别的清,也特别的高,特别的蓝。
院子里种了些花和树,阳光下长的十足精神。
拐到门口朝外看——通道处的角门半掩着,透过那门,时不时能看到过路的、穿着蓝色服饰的太监和梳着简单发型的宫女。许是近午时分,要伺候各房主子用膳,俱是步履匆匆的样子,身影只一闪,要么拐个弯不见了,要么穿进别的院子……偶尔有细细的说话声传来,只听不真切。
一时间,陈旭日心中微觉怅然。
偌大的紫禁城,上上下下里里外外住了数千口子,单是伺候着的太监宫女就达数千之数。然而侧耳听,却又听不到任何声响,莫不是大家一整天都闭着嘴不说话么?
院子西南角有座井亭。
陈旭日过去找个不引人注意的角落,蹲下去合计。
董鄂妃在宫里是个异类,这点,从她入宫过程,入宫后的经历以及独得帝宠就能看出来。凡事一体两面,从来都是利弊各占一端。
温饱思淫欲。
老祖宗这话说的经典,话糙理不糙。男女之间,说白了就这么回事,人伦大欲这东西,不止男人想,女人也一样。只不过前者表现的更直白些,清心寡欲的那叫和尚。大学时,宿舍里的哥们时不时就领个女同学回来过夜,头一回撞见,他还惊了一把,再后来就是见怪不怪了。有那手腕高的哥们儿,同时与几个女同学交往,最牛的那个,一个休息日,教室里众花拱月,女朋友坐旁边笑颜如花,大腿上另外坐了一个,边上还有两个正喜笑颜开。
跟女朋友分手后,有那么一阵子,为了让他开心,朋友每天陪他泡吧,美其名曰:最好的治疗手段就是来场艳遇。
出来混的女人,有人为了钱,有人纯粹为了寻开心。不说倒贴吧,却都是好收入好身材会打扮的女人,经济独立所以勇于追求个人想要的生活。虽只是一个群体,却也从另一面例证了:好色,人之本性,不独男人。
宫里边的女人,锦衣玉食外,再就是寂寞。宫女和太监寻“对食儿”,或者用那隐秘法子自我安慰的,都有。所以受宠的宫妃,会得到所有女人的嫉妒,哪朝哪代,概莫能外。
董鄂妃有皇帝护着,而且她做人处处谨言慎行、谨小慎微,上对太后、皇后,下至普通宫妃和宫女内侍,处处留心步步小意,从前他在某本书上看到,有人评价说董鄂妃与其说是病死的,不如说是累死的,累心累体熬尽了精力透支了生命。
这是一种境界,陈旭日检讨,自问自己做不到这般委曲求全的地步。
可问题是,不管他想不想,知书有句话说的对:宫里上下多少双眼睛盯在他身上,说错一句话,指不定就会跳出十个八个捏错的人。
这往后、该怎么做才好呢?
陈旭日揪了根草棍放到嘴里咬,抬头望着头上边的太阳。
世人多势利,宫里边尤其如此。不能太嚣张,嚣张人人恨,而自己并无嚣张的本钱。但话说回来,也不能太委屈了自个儿,太过懦弱只会让人瞧不起,踩小伏低可是人的通性。皇帝会护着董鄂妃,可不会护着他,一切只能靠自己……
四阿哥醒了,没哭,瞧着精神头挺好,蹬胳膊路踢腿动的挺欢实。
乳母喂过奶,给他重新换了身清爽贴身的小衣服。看那样子是舒服了,趴在保姆怀里一副笑嘻嘻的小模样。
中午顺治要在承乾宫用饭,和皇贵妃来瞅四阿哥。见儿子大好了,顺治抱着儿子逗了好一会儿,得意道:“陈旭日果然是四阿哥的守护神,瞅瞅,这才不过一天工夫,隆兴就这么精神了。”
董鄂妃试试儿子额头,已经不烧了。松口气,笑着道:“他守了隆兴一晚上,着实辛苦。也不过十岁,还是个孩子,难为他这么伶俐懂事。隆兴有他在,真是福气。”
顺治点头,赞同道:“天神都能看上的孩子,哪里是普通的凡夫俗子能比的?”又问知书,“这会怎么没看见他?还在睡?”
知书赶紧道:“早晨合了会儿眼,奴婢瞅着要中午了,推他起来醒醒神,省得呆会儿吃饭不消化。皇上和娘娘进屋,就前后脚的工夫错开了,这会儿人在院子里散步呢。皇上要见他?奴婢这就喊他去。”
“隆兴现在是个有份量的娃了,注意些别累着自己。”顺治把儿子放到董鄂妃怀里,才向知书吩咐道:“朕有件事想问问他,把他找回来吧。”
第一卷 眼花缭乱的世界……第二卷 禁宫水深 第十章 消息
太医院最忙的时候,常在秋冬两季,或为人开药调身养体,或忙于为人出诊治病。四五月间,正是一年最好时光,人们大多精力充沛,患病人数相对较少。
今儿一天下来,陈浩只做了两宗事。和同僚一起去亲王府给某位偶感不适的老福晋问诊,还有就是一家亲贵的嫡孙呕吐发烧,疑似出痘,只慌得合府上下乱成一团。急召太医过府,一番细细检查,证明只是虚惊一场,不过寻常伤风发烧罢了。
陈旭日进宫一事,如今太医院已经传开了。
陈浩的职位虽没有动弹,但别人对他的态度,照比从前,着实亲切、也恭敬了许多。
下班时,几个同僚商量着凑了分子,欲请他出去吃酒。
太医这差事,常年与皇家、亲贵们打交道,某方面来说,也算是个动辄得咎的差使。药医不死病,从阎罗王手里抢人的活儿,哪是那么容易干的,高明如华佗,不一样死在权势的刀下?倘若与陈浩交好,人家有个好儿子,若混的出息了,自家日后不定什么时候会有借重之处。
陈浩推说家里小儿早起时有些虚症,一天没着家,正急于回去看看有否要紧处。
看他拒绝之意甚坚,同僚也不为难他:“那就明天?陈兄长子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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