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什么问题了吗?”
徐东鸿点头道:“有几个人病了。”他记得陈旭日提前打过招呼,那些人要有个好身体,不能生病,“我过来问问,如果这一两天要用到他们,我好赶紧想辙,再换几个健康的孩子来。”
陈旭日想了一下,“明天最迟后天就要派上用场。这样吧,今儿上午我也没别的事,咱们这边有太医,正好一起去瞅瞅。吃副药能恢复的还是尽量让他们吃药,不行的话再换人。”这种疫苗毕竟用了最原始的办法制造,生病的话,身体免疫力下降,他可不希望万一有什么意外。开门红非常要紧,日后能不能推广,这次测试很关键。
三十名少年男女住在一处独立的地方,木质结构的住房还留有新木的痕迹。看得出,是为了安置这批人临时搭建的住处。
没有院墙,栅栏圈起的院子比较宽敞,适合大家出门活动。视野也敞亮,极目远眺,能看到草场尽头弯曲环绕的河,绵延起伏的山,和山上那些茂密葱郁的树。
十多岁的孩子正是最好动的时候,为了防止他们乱跑,栅栏外有几个全副武装的兵士站岗。
陈旭日和几位太医在徐东鸿的陪伴下过来,就看到院子里三五成群坐了十多个孩子。
男孩子穿着统一的青灰色衣服,女孩子是淡淡的水粉色。
陈旭日冲他们点头微笑。可是看过来的眼神并不友好,透着浓浓的紧张和警戒。
没等他想明白怎么回事,就听徐东鸿低声道:“剩下的人都在屋里。”
几个生病的孩子被集中起来,集体呆在一间房里。
太医把过脉,有两个受凉发烧的,另外四个都是肠胃有些不妥。仔细问过近日吃食,不用太医做进一步说明,陈旭日就明白了。
这些人都是穷人家的孩子,一年到头少有吃到肉的时候。来了这边顿顿有肉,正长身体十几岁的半大孩子,有些人就贪嘴,吃撑了。长年茹素的肠胃,一时适就不来吃进去的油水,拉肚子了。
陈旭日低声问父亲:“明天能好吗?我打算明天用他们。”
话一出口,床上的人表情都变的紧张起来。没等陈浩回答,其中一人“哇”的一声哭了出来。
陈旭日不解,“怎么啦,哪里不舒服吗?”
旁边一个男孩子拍着那人的肩膀安抚,经常暴露在阳光下、肤色黝黑的脸上,倒是一副淡然的表情,“他这两天一直发烧,想家了……”
没等他说完,那人边哭边道:“我不想死,我要回家,我不想死……”旁边的女孩子也红了眼眶。
陈旭日皱眉道:“什么死不死的,你还是不是男孩子?哭哭啼啼也不嫌难看!这里有大夫,生病了就吃药,多大点事。”
徐东鸿拉拉他衣袖,“是这么回事——”
当初贴出告示招人,没有说明要这些人做什么,只说是临时有需要,找一些十来岁的少年男女,许以报酬,时间至多不超过一个月。
等这些人被集中到狩猎场,每天好吃好喝的供着,又有新衣服穿,却终日无所事事什么也不用做,而门外边有兵士把守,不得出门走动。这些人贫家小户出身,什么时候经历过这阵仗?心里边就开始胡思乱想。
私下里议论纷纷。
有的说这是要把他们养壮实了,到时候贵人们打猎时做饵去引诱凶猛的野兽用;有的说要给这里的士兵做人形箭耙子训练用,到时候运气好的或许能留条小命,运气差的万箭穿心,指不定得死的有多么惨;有的说他们正好男女人数各占一半,穿的服装也统一,莫不是效法史上秦始皇征集的童男童女,听说有些人喜欢用童男童女放血祭神、炼丹什么的……
总之,什么吓人的猜测都有。
有人因此晚上老做噩梦,吓的病了。有人想着说什么不能做个饿死鬼,每顿饭拼命吃,把自己给撑到了……
听到这些,陈旭日真是啼笑皆非。
他问那个正痛哭流涕的男孩:“你真的想回家?”
男孩抽泣着拼命点头。
陈旭日也不勉强他,“好吧,呆会儿我让人给你抓几副药,拿回去让家里人煎给你吃。”
看他一脸和气,旁边一个女孩怯生生插口道:“我、我也想回家。”
这屋里一共躺倒了六个人,陈旭日征询过他们的意见,除了那个安慰别人的男孩,余下的都表示愿意回家。
陈旭日通通答应了。在他看来,这是一种机缘。牛痘法子拿出来,肯定要先紧着特权阶层来,面向普通人要缓一缓,能不能赶在天花潮过来前有机会种上很难说。
既然这几个人自己放弃,他也绝对不会加以勉强。一些人的离开,就是另一些人的机会。他不介意给别人机会。
“他们是病人,麻烦徐大人把他们送回去,另外换几个人过来。”
徐东鸿指着仅剩下的一人道:“这个人——”
“我叫吴增,”那肤色黑黑的少年立刻道:“我身体没有问题,就是昨天一时贪嘴,晚上有点闹肚子。用不着吃药,我保证到不了晚上就好了,真的。”
他倒知趣,看出来做主的人是陈旭日,冲他恳求道:“我身体非常棒,从来不生病……帮帮忙吧,我们家需要这份钱。”
“你就不怕留下来有生命危险?”
吴增定定的看着他,半晌后摇头道:“不,不会。我相信你!”
第一卷 眼花缭乱的世界……第二卷 禁宫水深 第十八章 打算
徐东鸿遣人把想回家的五个孩子扶出,安排人手把他们送回去,再调换五个人回来。
这点子事实在当不得一个难字。一来一往虽费些周折,他只打包票说肯定会在当天解决,最迟会在入夜前把这事做得妥当。
他自去办事不提。屋里,陈旭日坐下来,自报家门,说自己是给吴增把脉的大夫之子。在他有意引导下,两个人说了好一会儿话。
吴增比陈旭日年长两岁,祖父前朝时中过举,在吴增的父亲这辈也算是读了一肚子诗书。
如今这世道,底层老百姓讨生活颇为艰难。吴父身无长才,偶尔替人写写家书,或是画几笔简单的山水鱼鸟的纸画,赚些微利养家糊口。他于书画一道上既没有天赋,又抹不开面漫天吹嘘侃价,就寻不来肯掏钱的大主顾光顾,日子过的甚是艰难。
吴增从小跟着父亲识文断字。因家中只得了这一根独苗,吴父没有读书人的才气,倒把那迂腐的清酸气学了个十足。便是日子再难,也不肯把儿子送去富贵人家做小厮,只留在家帮着给自己打打下手。
这次打短工的机会,还是吴增自己的主意,态度坚决的要求参加。吴父拗不过儿子,寻思着只是旬日时间,让他有些历练不是坏事。十二岁的少年郎,说话间就该说亲了,老笼在跟前不是过处,以后要顶起门户过日子的。
贫家儿女,俱是打小帮衬着家里做些营生,不是带扯弟妹、做些针凿活计,便是打扫洗涮、跑前跑后只不得闲儿。没有闲暇也挪不出闲钱来用做读书学字上。
这批人共三十个少年男女中,些许认得几个大字的,统共也找不出三五人。吴增学问却是远远在其余人之上,单是说话看事,头脑清楚口齿便利上,就不是别人能比的。
陈旭日喜欢有主见的少年。
除去那些一生为了温饱和生存而苦苦挣扎的人外,他以为快意人生是第一等的活法。兴之所至,追风揽月,泛舟大海,足迹遍及五湖四海,不因世俗种种而人为桎梏自己的性子。其次便是有主意、勇于坚持自己的主意,并且遇事能冷静分析后做出自己的判断、不吝于冒点风险的人。这样的人往往能执着追求自己想要的生活,虽不免起起落落人生多波折,但大抵比普通人活的精彩。最次的便是唯唯喏喏,一味以世俗礼法严格要求自己,务必不能行差止错以授人口实的活法。世事往往是想求全而不得全,最后不过落得一个身心疲惫罢了。
然而人在世间行走,常常伴随诸多牵挂,便是他自己,也没办法肆意去追求真正想要的生活。早在水上被追回京师的那一天,陈旭日就推翻了自己原先对未来的规划。
新的打算到现在也没有成形,只心里模模糊糊有那么一些想法,距离最后成形,还有赖于他对周边大环境和复杂的人与事进一点明晰。
陈旭日不着急,十岁的年纪,他手里握有足够充裕的时间去完善自己对未来的打算。
虽然眼下还不能最终确定自己要做些什么,想做些什么,和能做些什么。但是,他的确有心,在或许并不久远的未来,去做些什么。
俗语说独木不成林、“一个好汉十个帮”。或许因为自己现下只是一个孩子,陈旭日非常注意留心与自己年龄相仿佛的少年。他希望能有机会认识一些人品不错、头脑冷静值得栽培的少年。这既是快速适应环境融入社会的好方法,也可以结为良伴将来帮着自己做事。
对他来说,出身是最不需要计较的东西。莫欺少年穷!现在和以后,因为环境关系,他势必有机会接触到更多有着显赫出身的青少年,所以这话既是自勉也适合用来勉励他人。比如吴增。
深宫的日子,不知何时才是尽头。顺治允他每月可以回家住一个晚上。
区区一天一宿能抵什么用?根本就没有时间去结识陌生人,更谈不上考察啦。
是以这会儿,陈旭日心下一动,有了一个想法。“可以麻烦你一件事吗?”
吴增很感激他说情,没让自己跟那五个人一道被送走。留下他得麻烦大夫给开药、煎药,实比不上干脆调换一个人来的轻省。因此不加犹豫点头道:“只要我能做到的,一定尽力而为!”
陈旭日指指外面,道:“你们一起处了几天,互相之间能说得上话。我想请你帮我跟外面那些人转达我的善意,这次需要大家做的事很简单,绝对不会给大家造成任何麻烦,更不存在危险……请你让他们停止那些荒唐的猜测。”
陈旭日终于拿定主意,不打算再往后推迟时间,决定就在明天给这些人种牛痘。
也没什么提前的准备工作要做,他看过牛群的出痘情况,明天收集痘液不成问题。
外面凉风习习,阳光正好。陈旭日趴在窗口处看了半天,觉得这样的天闷在屋子里,放着屋外的好风景不闻不问,实在是一种奢侈的浪费。
谢绝徐东鸿的陪伴,伙同小德子出门散步。
小德子今年刚满十五岁,儿时净身入宫后就一直在禁宫里生活。现在还是沾了陈旭日的光,头一次走出重重宫房围绕的紫禁城。
广袤的天地,对少年人有着天然的巨大吸引力。
拣着地势平坦的路线信步而行,为着安全,着意避开草深林茂之处。
远方传来马匹的嘶叫声。
小德子指着前方道:“在这里骑马纵马驰骋一定特别痛快!”
“是啊!可是——我不会骑马。”说到这个,陈旭日倒是想起件事——回北京的路上,费扬古说过要教他骑马呢。
一时间他简直懊恼的想叹气了。
真真气煞人也,刚刚回京就得奉命进宫,这往后每月只一天的出宫假日,哪里得暇去费扬古那里学骑马?眼前空放着大好机会不得用,生生错过驭风的快意,真是让人扼腕呀!
小德子赶紧转开话茬,“咱出宫一晃就三天了,也不知道四阿哥会不会想您。小阿哥跟您可真是特别的投缘,就喜欢被您抱着,两人亲的连知书姐都吃味了。说自己细心小意照顾了小半年,还不及和您相处几天的工夫。”
说起小婴儿隆兴,陈旭日脑中立刻想到他笑嘻嘻的小模样。
这孩子之所以喜欢亲近自己,可能也得益于自己抱着他时,嘴里哼的那些个好听的曲调吧?他未必听得懂,却一定很给面子乖乖的听,一边用小手握住自己的手指。小孩子体温偏高,手掌心里潮腻腻的,那种细嫩柔滑的触感连最好的丝绸都比不过。
说起来真是不应该,陈旭日对自己幼弟的印象,竟还不及这位小皇子来的深刻。“听她打趣呢。四阿哥还小,等咱这次回宫,他还能不能记得我都是问题……”
两个人边走边说话。过了一会儿,陈旭日把话题引到自己感兴趣的方向,“小德子,你在宫中年头久,熟悉后宫情况,有什么可以教我的?趁着这会儿有时间,好好同我唠唠,哪位娘娘什么性子说说清楚,省得我什么都不知道,莫名其妙就在宫里得罪人。”
这却没什么犯忌讳的,这些日子混的熟了,小德子愈发觉得自个儿身边这位小爷,日后定是了不得的大人物。这时候送些人情,绝对没有坏处。
遂一一仔细道来:“这宫里边,太后是第一个要小心伺候的。太后之下,就是皇后和皇贵妃,这两位都是好性子,宫里边的人有个小错,但凡不是多要紧的错处,都不会受到处罚。要说起来……”
他往左右看看,放低了声音道:“这宫里边的娘娘,其实分三大类,蒙古、满人、汉人。第一类的娘娘和太后都沾些亲戚关系,来自科尔沁草原,位份最尊。不过,皇上从来不亲近她们,除了皇贵妃,皇上最常亲近的还是汉人娘娘……蒙古的那几位娘娘,除了淑惠妃,都不大会说汉语;佟妃娘娘常往各处走动,在宫里边撞见的机会多些;庶妃巴氏跟皇上的时间最长,是大阿哥和三公主的生母,这俩孩子都没站下……最应该注意的还不是这几位,去年秋里,四阿哥出生时,有一位娘娘晋升为长春宫主位,而且皇上颁旨,恢复了她的‘中宫笺表’……”
第一卷 眼花缭乱的世界……第二卷 禁宫水深 第十九章 雏凤(一)
日头偏西时,一辆马车驶了进来。
从车上跳下来五个少年,三女两男。
彼时陈旭日正与小德子站在不远处。陈旭日注意到几个少年男女正小心的左顾右盼,而其中个子最矮的一个小身影,向前两步,凝神看向远方。
隔的稍远,却看不清她表情究竟如何。凌风而立的小身影,浑不象旁边人的畏畏缩缩,竟似流露出一股从容的优雅。然后空置下来的马车掉头驶离,两个军士说了些什么,几个孩子便随他们步行往前边去。
小德子笑道:“阿弥佗佛,佛祖保佑,这可算是换了新人回来,误不了明天的事了。”他忽然咦了一声,目注另一边道:“那是徐大人?他亲自出迎,有贵客光临不成?”
陈旭日跟着望过去。他们站的位置却高,角度合适,恰好看到那边摆出的迎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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