司马彪,字绍统,高阳王睦之长子也。出后宣帝弟敏。少笃学不倦,然好色薄行,为睦所责,故不得为嗣,虽名出继,实废之也。彪由此不交人事,而专精学习,故得博览群籍,终其缀集之务。初拜骑都尉。泰始中,为秘书郎,转丞。注《庄子》,作《九州春秋》。以为“先王立史官以书时事,载善恶以为沮劝,撮教世之要也。是以《春秋》不修,则仲尼理之;《关雎》既乱,则师挚修之。前哲岂好烦哉?盖不得已故也。汉氏中兴,讫于建安,忠臣义土亦以昭著,而时无良史,记述烦杂,谯周虽已删除,然犹未尽,安顺以下,亡缺者多。”彪乃讨论众书,缀其所闻,起于世祖,终于孝献,编年二百,录世十二,通综上下,旁贯庶事,为纪、志、传凡八十篇,号曰《续汉书》。
泰始初,武帝亲祠南郊,彪上疏定议,语在《效祀志》。后拜散骑侍郎。惠帝末年卒,时所六十余。
初,谯周以司马迁《史记》书周秦以上,或采俗语百家之言,不专据正经,周于是作《古史考》二十五篇,皆凭旧典,以纠迁之谬误。彪复以周为未尽善也,条《古史考》中凡百二十二事为不当,多据《汲冢纪年》之义,亦行于世。
王隐,字处叔,陈郡陈人也。世寒素。父铨,历阳令,少好学,有著述之志,每私录晋事及功臣行状,未就而卒。隐以儒素自守,不交势援,博学多闻,受父遗业,西都旧事多所谙究。
建兴中,过江,丞相军谘祭酒涿郡祖纳雅相知重。纳好博弈,每谏止之。纳曰:“聊用忘忧耳。”隐曰:“盖古人遭时,则以功达其道;不遇,则以言达其才,故否泰不穷也。当今晋未有书,天下大乱,旧事荡灭,非凡才所能立。君少长五都,游宦四方,华夷成败皆在耳目,何不述而裁之!应仲远作《风俗通》,崔子真作《政论》,蔡伯喈作《劝学篇》,史游作《急就章》,犹行于世,便为没而不朽。当其同时,人岂少哉?而了无闻,皆由无所述作也。故君子疾没世而无闻,《易》称自强不息,况国史明乎得失之迹,何必博弈而后忘忧哉”纳喟然叹曰:“非不悦子道,力不足也。”乃上疏荐隐。元帝以草创务殷,未遑史官,遂寝不报。
太兴初,典章稍备,乃召隐及郭璞俱为著作郎,令撰晋史。豫平王敦功,赐爵平陵乡侯。时著作郎虞预私撰《晋书》,而生长东南,不知中朝事,数访于隐,并借隐所著书窃写之,所闻渐广。是后更疾隐,形于言色。预既豪族,交结权贵,共为朋党,以斥隐,竟以谤免,黜归于家。贫无资用,书遂不就,乃依征西将军庾亮于武昌。亮供其纸笔,书乃得成,诣阙上之。隐虽好著述,而文辞鄙拙,芜舛不伦。其书次第可观者,皆其父所撰;文体混漫义不可解者,隐之作也。年七十余,卒于家。
隐兄瑚,字处仲。少重武节,成都王颖举兵向洛,以为冠军参军,积功,累迁游击将军,与司隶满奋、河南尹周馥等俱屯大司马门,以卫宫掖。时上官已纵暴,瑚与奋等共谋除之,反为所害。
虞预,字叔宁,征士喜之弟也,本名茂,犯明穆皇后母讳,故改焉。预十二而孤,少好学,有文章。余姚风俗,各有朋党,宗人共荐预为县功曹,欲使沙汰秽浊。预书与其从叔父曰:“近或闻诸君以预入寺,便应委质,则当亲事,不得徒已。然预下愚,过有所怀。邪党互瞻,异同蜂至,一旦差跌,众鼓交鸣。毫厘之失,差以千里,此古人之炯戒,而预所大恐也。”卒如预言,未半年,遂见斥退。
太守庾琛命为主簿,预上记陈时政所失,曰:“军寇以来,赋役繁数,兼值年荒,百姓失业,是轻徭薄敛,宽刑省役之时也。自顷长吏轻多去来,送故迎新,交错道路。受迎者惟恐船马之不多,见送者惟恨吏卒之常少。穷奢竭费谓之忠义,省烦从简呼为薄俗,转相放效,流而不反,虽有常防,莫肯遵修。加以王途未夷,所在停滞,送者经年,永失播植。一夫不耕,十夫无食,况转百数,所妨不訾。愚谓宜勒属县,若令、尉先去官者,人船吏侍皆具条列,到当依法减省,使公私允当。又今统务多端,动加重制,每有特急,辄立督邮。计今直兼三十余人,人船吏侍皆当出官,益不堪命,宜复减损,严为之防。”琛善之,即皆施行。太守纪瞻到,预复为主簿,转功曹史。察孝廉,不行。安东从事中郎诸葛恢、参军庾亮等荐预,召为丞相行参军兼记室。遭母忧,服竟,除佐著作郎。
太兴二年,大旱,诏求谠言直谏之士,预上书谏曰:
大晋受命,于今五十余载。自元康以来,王德始阙,戎翟及于中国,宗庙焚为灰烬,千里无烟爨之气,华夏无冠带之人,自天地开辟,书籍所载,大乱之极,未有若兹者也。
陛下以圣德先觉,超然远鉴,作镇东南,声教遐被,上天眷顾,人神赞谋,虽云中兴,其实受命,少康、宣王诚未足喻。然《南风》之歌可著,而陵迟之俗未改者,何也?臣愚谓为国之要在于得才,得才之术在于抽引。苟其可用,仇贱必举。高宗、文王思佐发梦,拔岩徒以为相,载钓老而师之。下至列国,亦有斯事,故燕重郭隗而三士竞至,魏式干木而秦兵退舍。今天下虽弊,人士虽寡,十室虽寡,十室之邑,必有忠信,世不乏骥,求则可致。而束帛未贲于丘园,蒲轮顿毂而不驾,所以大化不洽而用雍熙有阙者也。
预以寇贼未平,当须良将,又上疏曰:
臣闻承平之世,其教先文,拨乱之运,非武不克;故牧野之战,吕望杖钺;淮夷作难,召伯专征;玁狁为暴,卫霍长驱。故阴阳不和,擢士为相;三军不胜,拔卒为将。汉帝既定天下,犹思猛士以守四方;孝文志存钜鹿,冯唐进说,魏尚复守。《诗》称“赳赳武夫,公侯干城”,折冲之佐,岂可忽哉!况今中州荒弊,百无一存,牧守官长非戎貊之族类,即寇窃之幸脱。陛下登阼,威暢四远,故令此等反善向化。然狼子兽心,轻薄易动,羯虏未殄,益使难安。周抚、陈川相系背叛;徐龛骄黠,无所拘忌,放兵侵掠,罪已彰灼。
昔葛伯违道,汤献之牛;吴濞失礼,锡以几杖,恶成罪著,方复加戮。龛之小丑,可不足灭。然豫备不虞,古之善教,矧乃有虞,可不为防!为防之术,宜得良将。将不素简,难以应敌。寿春无镇,祖逖孤立,前有劲虏,后无系援,虽有智力,非可持久。愿陛下谘之群公,博举于众。若当局之才,必允其任,则宜奖厉,使不顾命。旁料冗猥。或有可者,厚加宠待,足令忘身。昔英布见慢,恚欲自裁,出观供置,然后致力。礼遇之恩,可不隆哉!
诚知山河之量非尘露可益,神鉴之虑非愚浅所测;然匹夫嫠妇犹有忧国之言,况臣得厕朝堂之末,蒙冠带之荣者乎!
转琅邪国常侍,迁秘书丞、著作郎。
咸和初,夏旱,诏众官各陈致雨之意。预议曰:
臣闻天道贵信,地道贵诚。诚信者,盖二仪所以生植万物,人君所以保乂黎蒸。是以杀伐拟于震电,推恩象于云雨。刑罚在于必信,庆赏贵于平均。臣闻间者以来,刑狱转繁,多力者则广牵连逮,以稽年月;无援者则严其槚楚,期于入重。是以百姓嗷然,感伤和气。臣愚以为轻刑耐罪,宜速决遣,殊死重囚,重加以请。宽徭息役,务遵节俭,砥砺朝臣,使各知禁。
盖老牛不牺,礼有常制,而自顷众官拜授祖赠,转相夸尚,屠杀牛犊,动有十数,醉酒流湎,无复限度,伤财败俗,所亏不少。
昔殷宗修德以消桑谷之异,宋景善言以退荧惑之变,楚国无灾,庄王是惧。盛德之君,未尝无眚,应以信顺,天佑乃隆。臣学见浅暗,言不足采。
从平王含,赐爵西乡侯。苏峻作乱,预先假归家,太守王舒请为谘议参军。峻平,进爵平康县侯,迁散骑侍郎,著作如故。除散骑常侍,仍领著作。以年老归,卒于家。
预雅好经史,憎疾玄虚,其论阮籍裸袒,比之伊川被发,所以胡虏遍于中国,以为过衰周之时。著《晋书》四十余卷、《会稽典录》二十篇、《诸虞传》十二篇,皆行于世。所著诗赋碑诔论难数十篇。
孙盛,字安国,太原中都人。祖楚,冯翊太守。父恂,颍川太守。恂在郡遇贼,被害。盛年十岁,避难渡江。及长,博学,善言名理。于时殷浩擅名一时,与抗论者,惟盛而已。盛尝诣浩谈论,对食,奋掷麈尾,毛悉落饭中,食冷而复暖者数四,至暮忘餐,理竟不定。盛又著医卜及《易象妙于见形论》,浩等竟无以难之,由是遂知名。
起家佐著作郎,以家贫亲老,求为小邑,出补浏阳令。太守陶侃请为参军。庾亮代侃,引为征西主簿,转参军。时丞相王导执政,亮以元舅居外,南蛮校尉陶称谗构其间,导、亮颇怀疑贰。盛密谏亮曰:“王公神情朗达,常有世外之怀,岂肯为凡人事邪!此必佞邪之徒欲间内外耳。”亮纳之。庾翼代亮,以盛为安西谘议参军,寻迁廷尉正。会桓温代翼,留盛为参军,与俱伐蜀,军次彭模,温自以轻兵入蜀,盛领赢老辎重在后,贼数千忽至,众皆遑遽。盛部分诸将,并力距之,应时败走。蜀平,赐爵安怀县侯,累迁温从事中郎。从入关平洛,以功进封吴昌县侯,出补长沙太守。以家贫,颇营资货,部从事至郡察知之,服其高名而不劾之。盛与温笺,而辞旨放荡,称州遣从事观采风声,进无威凤来仪之美,退无鹰鹯搏击之用,徘徊湘川,将为怪鸟。温得盛笺,复遣从事重案之,脏私锒籍,槛车收盛到州,舍而不罪。累迁秘书监,加给事中。年七十二卒。
盛笃学不倦,自少至老,手不释卷。著《魏氏春秋》、《晋阳秋》,并造诗赋论难复数十篇。《晋阳秋》词直而理正,咸称良史焉。既而桓温见之,怒谓盛子曰:“枋头诚为失利,何至乃如尊君所说!若此史遂行,自是关君门户事。”其子遽拜谢,谓请删改之。时盛年老还家,性方严有轨宪,虽子孙白,而庭训愈峻。至此,诸子乃共号泣稽颡,请为百口切计。盛大怒。诸子遂尔改之。盛写两定本,寄于慕容俊。太元中,孝武帝博求异闻,始于辽东得之,以相考校,多有不同,书遂两存。子潜、放。
潜字齐由,为豫章太守。殷仲堪之讨王国宝也,潜时在郡,仲堪逼以为谘议参军,固辞不就,以忧卒。
放字齐庄,幼称令慧。年七八岁,在荆州,与父俱从庾亮猎,亮谓曰:“君亦来邪?”应声答曰:“无小无大,从公于迈。”亮又问:“欲齐何庄邪?”放曰:“欲齐庄周。”亮曰:“不慕仲尼邪?”答曰:“仲尼生而知之,非希企所及。”亮大奇之,曰:“王辅嗣弗过也。”庾翼子爰客尝候盛,见放而问曰:“安国何在?”放答曰:“庾稚恭家。”爰客大笑曰:“诸孙太盛,有兒如此也!”放又曰:“未若诸庾翼翼。”既而语人曰:“我故得重呼奴父也。”终于长沙相。
干宝,字令升,新蔡人也。祖统,吴奋武将军、都亭侯。父莹,丹阳丞。宝少勤学,博览书记,以才器召为著作郎。平杜彛泄Γ途艄啬诤睢
中兴草创,未置史官,中书监王导上疏曰:“夫帝王之迹,莫不必书,著为令典,垂之无穷。宣皇帝廓定四海,武皇帝受禅于魏,至德大勋,等踪上圣,而纪传不存于王府,德音未被乎管弦。陛下圣明,当中兴之盛,宜建立国史,撰集帝纪,上敷祖宗之烈,下纪佐命之勋,务以实录,为后代之准,厌率土之望,悦人神之心,斯诚雍熙之至美,王者之弘基也。宜备史官,敕佐著作郎干宝等渐就撰集。”元帝纳焉。宝于是始领国史。以家贫,求补山阴令,迁始安太守。王导请为司徒右长史,迁散骑常侍,著《晋纪》,自宣帝迄于愍帝五十三年,凡二十卷,奏之。其书简略,直而能婉,咸称良史。
性好阴阳术数,留思京房、夏侯胜等传。宝父先有所宠侍婢,母甚妒忌,及父亡,母乃生推婢于墓中。宝兄弟年小,不之审也。后十余年,母丧,开墓,而婢伏棺如生,载还,经日乃苏。言其父常取饮食与之,恩情如生,在家中吉凶辄语之,考校悉验,地中亦不觉为恶。既而嫁之,生子。又宝兄尝病气绝,积日不冷,后遂悟,云见天地间鬼神事,如梦觉,不自知死。宝以此遂撰集古今神祇灵异人物变化。名为《搜神记》,凡三十卷。以示刘惔,惔曰:“卿可谓鬼之董狐。”宝既博采异同,遂混虚实,因作序以陈其志曰:
虽考先志于载籍,收遗逸于当时,盖非一耳一目之所亲闻睹也,亦安敢谓无失实者哉!卫朔失国,二传互其所闻;吕望事周,子长存其两说,若此比类,往往有焉。从此观之,闻见之难一,由来尚矣。夫书赴告之定辞,据国史之方策,犹尚若兹,况仰述千载之前,记殊俗之表,缀片言于残阙,访行事于故老,将使事不二迹,言无异途,然后为信者,固亦前史之所病。然而国家不废注记之官,学士不绝诵览之业,岂不以其所失者小,所存者大乎!今之所集,设有承于前载者,则非余之罪也。若使采访近世之事,苟有虚错,愿与先贤前儒分其讥谤。及其著述,亦足以明神道之不诬也。
群言百家不可胜览,耳目所受不可胜载,今粗取足以演八略之旨,成其微说而已。幸将来好事之士录其根体,有以游心寓目而无尤焉。
宝又为《春秋左氏义外传》,注《周易》、《周官》凡数十篇,及杂文集皆行于世。
邓粲,长沙人。少以高洁著名,与南阳刘驎之、南郡刘尚公同志友善,并不应州郡辟命。荆州刺史桓冲卑辞厚礼请粲为别驾,粲嘉其好贤,乃起应召。驎之、尚公谓之曰:“卿道广学深,众所推怀,忽然改节,诚失所望。”粲笑答曰:“足下可谓有志于隐而未知隐。夫隐之为道,朝亦可隐,市亦可隐。隐初在我,不在于物。”尚公等无以难之,然粲亦于此名誉减半矣,后患足疾,不能朝拜,求去职,不听,令卧视事。后以病笃,乞骸骨,许之。粲以父骞有忠信言而世无知者,著《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