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这时候浪费粮食真是罪过!”李允醒过来一般端起碗,狼吞虎咽地吃了起来。
辛悦仰起脸,好让泪水不流下来——不知为什么,她还是没有告诉他真相。难道她自己的心里,还是有那么一丝丝地妒忌着那个尽得众人厚爱的郡主么?
一片冰凉的雪花飘落在辛悦的脸上,彤云密布的天空在眼中渐渐模糊。不知道为什么,从一开始,她就在李允身上隐隐地看到了自己的无奈,那无法抵御却又不得不抗争的命运,始终如同浓云的阴影,不论他们如何奔跑,终是从容而不懈地追过来。而到最后,他们所苦苦追求的希望,多半只是一轮冻在冰湖中的月影,任他们砸碎了冰面,淘干了湖水,也只能眼睁睁地看着它化为虚无。
可是,总有些事情,是自己可以选择的吧。
雪花越下越大,终于把沙地上的纸船淹没了。
大雪下了整整一夜,当清晨李允吩咐军士打开寨门,在青水南岸列队肃立时,举目所见的就是茫茫雪原中缓缓而来的苍梧大军了。雪白的天地中,苍梧军队盔甲鲜明,旌旗耀眼,连踩踏着积雪发出的簌簌声响,也如同天边的闷雷一般摄人心魄。
“小李将军,兵是你的,你看着办吧!”马匹早已被吃掉了,刘平披挂整齐站在雪地上,硬撑住自己虚弱的身体,冷冷地道。多日的饥饿疲乏已让他迅速地苍老下去,似乎连盔甲的重量都难以支撑,然而平素慈和友爱的眼光却突兀地戒备起来。
“我知道。”李允点了点头,看着前方军队鲜红的“姚”字大旗,故意大声道:“来的可是姚力姚元帅吗?”
“不错,我正是苍梧王座下兵马左元帅姚力。”李尧催马走到阵前,气派沉稳,“苍梧王诚意招揽二位将军共享天下,不知两位考虑得怎么样了?”
“我堂堂天祈将军,岂能降你们苍梧叛逆?”刘平轻蔑骂道,“姚力小儿,看我取你项上人头!”一舞手中大刀就冲了上去。
李尧不动,抬手止住身后众将,眼光却一瞬不瞬地盯住李允的枪尖,那上面果然已经扯去了红缨,只剩下一片银白。不出他所料,刘平还没有冲出两步,李允的腾渊枪已牢牢地封住了刘平的去势,手上用劲一搅,刘平的兵刃脱手而飞。
“李允,你要干什么?”刘平厉声喝问。
李允略略摆头,身后几个亲兵已冲上来把刘平牢牢围住,押在一边。
“李允,你这个奸贼,算我错看了你!”刘平一边挣扎,一边跳脚大骂。
李允毫无表情地看了他一眼,慢慢朝苍梧军队的方向走去。一直走到两军正中,他才把腾渊枪往雪地上一戳,微微颔首道:“要我投降,只有一个条件。”
“请讲。”李尧没料到他这么直截了当地投降,倒生出一片诧异。
“放他们平安回归忻州。”
“好,我答应你。”李尧略一思忖,随即爽快应道。
“元帅,这恐怕不妥吧。”副帅平善开口劝阻。
“得一李允,胜过士卒万人。”李尧一边传令,一边解释。
“元帅有令,放天祈军回城,沿途不得阻拦!”传令兵的声音,远远朝苍梧军中传去。
李允笑了笑,转身传令整合队形,回赴忻州。不知怎么,李尧感觉那笑容里似乎别有深意,正沉吟间,五千残兵已在苍梧大军的视线中慢慢消失,只有大骂不休的刘平,疯狂地踢打着周围胁持他的士兵,不肯离去。
“刘老将军,你真的不肯回忻州?”李允漠然地朝刘平问道。
“呸——”刘平怒道,“你也配和我说话?我既然没有打算活着回去,此番唯有一死而已!你过来杀了我,正好把我的人头当作你投降苍梧的见面礼!”
“我只是看不得老将军故意引那许多士兵蹈入死地而已。”李允示意亲兵放开了刘平,亲自把刀还在他手里。在刘平错愕的目光中,李允又重新走到双方正中,心中暗暗地叹息了一声:能选择的他都已选择,剩下的只是尽力而为了。
“李允,看来你是在欺骗我了?”李尧故意怒喝,心中却暗自揣测此番李允才是真正按照自己的计划,假意抵抗诈死,以免连累家人。想到这里,李尧向手下众将传令道:“务必生擒活捉,不可伤了他们性命!”
“看我来擒他!”一员苍梧偏将争功心切,又事先得知李允欲降的消息,更是有恃无恐,拍马舞刀,假意向李允劈来。
李允徒步站在地上,眼看着一人一骑冲锋而来,也不退让。待到那人马已冲到眼前,李允蓦地一个翻身跃起,一脚将那员偏将踢落马下,自己则稳稳当当地跨在鞍上。也不待那偏将反应过来,李允腾渊枪蓦地挥出,竟将那员偏将生生地钉死在地上。
这一下事发突兀,连李尧都吃了一惊。看着李允漠然得没有丝毫表情的脸,李尧忽然萌发了一种少有的踌躇,然而为了兄弟的团聚,为了能在军队嫡系中增添一条得力臂膀,他并不吝惜牺牲几条旁人的性命。
正在沉吟,早有两名骑将按捺不住,一前一后拍马冲出。李尧正要发作,身边副帅平善赶紧禀告:“大帅,是我同意他们去的。我怀疑李允是在骗我们!干脆我们立刻派人将方才放走的敌军截杀了罢。”
“区区五千残兵,本也不在我眼中,放他们去吧。”李尧摆摆手,只是关切地盯着前方厮杀在一起的人影,向身边大将句康吩咐道,“将刘平几个人都捉了来,我不信李允一个人还想撑多久。”
句康领命,带了手下人马绕到李允身后的营阵中。刘平望望身边寥寥数人,惨然一笑,挥刀就朝句康迎了上去。
“衰朽老儿,此时还逞什么威风?”句康居高临下,冷笑一声,抖动手中画戟,正砸在刘平刀上,当啷一声,火星四溅,竟将刘平砸得后退数步,虎口流血。
“罢了——”刘平知道凭自己的体力万难挡住句康的袭击,干脆一倒刀尖,就往自己咽喉抹去。
“刘老将军……”一个亲兵打扮之人扑过去,将力竭的刘平撞倒在地,兵刃砸落在地。
“是你!”刘平震惊地盯着面前的士兵,居然正是辛悦!
辛悦转头看着李允正将第二名骑将刺落马下,面上浮起一丝惨淡的笑意,向句康道:“我们愿意投降。”
李允一手拉着马缰,一手提着腾渊枪,向帅字旗下的李尧看过去。血顺着枪尖一滴滴地渗进雪地里,仿佛鼓槌一下一下地敲打着双方的神经。一种沉默的愤怒慢慢地在苍梧军队里聚集,如同暴风雨来临前令人窒息的闷热,一浪一浪地逼过来。
“李允,你究竟降是不降?”李尧疑惑地看着胞弟,那雪地中孤独的身影蕴满了风雷般的气势,却似乎已经有了疲倦之态——从一声短短的叹息中流露冰山一角的疲倦,与当年自己在饮马川孤军奋战时的绝望感觉是多么的相似!可是,腾渊枪头的红缨确实已经如约撤去。
“降。”李允估计着现在撤退军队的行程仍在苍梧骑兵的追击范围之内,故作轻松地笑道,“不过要让我真心归降,你们须有人胜过我手中的腾渊枪!否则副元帅位置就让给我吧。”
“好,让我来会会小李将军!”一员大将从平善身后冲出,正是平善的堂弟赤渊。他天生膂力过人,乃是苍梧军中一员难得的虎将,此刻见主帅对李允显然甚是看重,而李允口气又恁地托大,辱及族兄,心中更是不服,一挥掌中金刀,抖擞精神朝李允冲来。
李允举枪招架,似乎也没料到赤渊臂力如此惊人,当下不敢硬接,只以巧妙招式袭向赤渊的空门。而赤渊刀声霍霍,即使守招也虎虎有威,难以轻易寻下破绽。
眼见二人转瞬间已缠斗了四五十回合,李允已逐渐摸清了赤渊的路数,避实就虚,渐渐占了上风。就在二人战马错镫,李允正好背对苍梧军阵的时刻,三枝连环铁箭嗖地从李尧身边飞了出去,正射向李允背心。
“大胆!”李尧眼角余光正好捕捉到这暗箭的轨迹,袖中剑光一挥,已斩落了两枝铁箭,然而最先前的一枝已是无论如何阻挡不住。眼见着那铁箭噗地扎入李允后心,李尧心中一阵愤恨,手起剑落,竟将身边放箭的那员偏将头颅斩落在地。
“元帅……”苍梧官兵一时大是惊骇,不明白主帅为何出手如此之重。而赤渊本见李允中箭,心头大喜,冷不防撞到李尧森冷的目光,一时猜不透这个深沉狠厉的主帅的真实意思,脑中不由乱了一乱。就在这一瞬间出神的功夫,李允手中的腾渊枪已刺进他的小腹。
“王爷一向以威义服人,谁再敢放暗箭,定斩不饶!”李尧也知手下众将不服,只好抬出彦照的名义以求弹压。
此时早有亲兵冲上去抢回赤渊,平善见他血如泉涌,也不知能否救活,心中悲愤以极,向李尧冷笑道:“元帅,我方大将已是四死一伤,你打算用多少条性命来换李允投降啊?”
“得一李允,胜大将百人!”李尧并不看平善,只望着前方那个伏倒在马背上的身影,看见血不断地顺着他垂下的指尖滴落到雪地中,不露声色地道:“李允也受了重伤,不知他是否还要打下去。”
“恐怕他已经被那一箭射死了吧。”平善冷冷地盯着李允一动不动的身体,“我现在就命人把他捉了来。”
“捉了来有什么用?”李尧沉沉地望了一眼平善,“收降将如同驯野马,我就是要折了他的锐气,让他心悦诚服为我所用。至于折损人马,那是无法避免。”
“好,我就看元帅的手段!”平善绵里藏针的答了一句,皱眉道,“这么久也没动静,说不定已经死了。”
然而就在这个时候,伏在马背上的李允忽然抽搐了一下,反手折断背上铁箭的箭杆,慢慢坐了起来,一横手中银枪,大声道:“还有谁来挑战?”
日头西沉复又东升,围观的苍梧士兵逐渐熄灭了手中的松明火把,震惊地看着负伤的李允竟然在车轮战下支撑了一夜。这样的奇迹甚至惊动了原本宿在连州的苍梧王彦照,他连夜从连州赶到白石浦,将王座设在远处的小山顶上观战。
“当日没有看出来他居然有这样的身手。”彦照对身边的近臣道,“可惜太迂腐了些,我们先尽力招降,若是再三不肯,只好杀了吧。”
李尧接了彦照的命令,看着手下将领一个个在李允冷静而疯狂的枪法下败阵而回,心头也越来越震颤。如果不是他一力维护,李允早就会被众人一拥而上,乱刃分尸,可是这个胞弟似乎根本不考虑他的困境,只一味地沉浸于这种残酷的游戏,仿佛从中找到了无穷乐趣。
“李允,你究竟降是不降?”李尧的信心终于慢慢磨灭,忍不住再次发问,然而一看到那浑身浴血的年轻人眼中的笑意,他恍然明了自己已受了他的欺骗。
“对不起了……”李允的声音低下去,然而从他的口型李尧已猜出他在唤着“大哥”,“如果我不骗你,你肯定不会放那五千残兵走的罢……云荒的君权是天神所赐,你们兴兵作乱,便是倒行逆施,毁坏整个云荒的平衡……”李允笑着咳嗽,抹去嘴角的血,努力支撑着身子不让自己倒下去,“来吧,我骗了你们,你们也不必和我讲什么道义了……”
“奸诈小人,看我取你性命!”句康再也按捺不住,方才他在李允手下败回,本是碍于主帅生擒活捉的命令,此刻再无顾忌,挥动画戟再次冲上。
“句康将军,我等皆来助你!”呐喊声中,数员将领从各自位置冲出,齐齐将李允围在正中。
李允此刻已力战多时,负伤多处,体力本已衰弱下去,然而一看到众人围攻,不由精神一振,舞动枪花,朝最先冲来的句康刺去。
马蹄踏起纷纷扬扬的积雪,苍梧众将走马灯一般将李允困在了当中。众人早已红了双目,各种兵器轮番向李允身上袭到。然而李允既已抱了必死之心,出手反而比平日更为勇猛,以一当十,全无惧色。
忽然,李允坐下马匹一阵悲嘶,一个趔趄倒了下去,却是激战太久,已然累得脱力。这一下猝不及防,李允也被带得往下跌去,正被身前一把大刀由肋至肩划开一个长长的血口。他长啸一声,伸足在倒毙的马背上一点,整个人如同与手中腾渊枪合而为一,不顾伤口血花飞溅如雨,直把最近的一员苍梧战将撞飞出去,却又抢得了一匹坐骑。
他这一下身法变化迅捷无比,直把围战的众人看得目瞪口呆。眼见着面前浑身浴血的将军淡然的神色,仿佛死人一般苍白冷漠,却又像不死的战神一般凛然无畏,众将不禁呆了一呆,方才发一声喊,重新冲上。
混战之中,四周忽然传来传令官的声音,清清楚楚地传进每个人耳内:“奉王爷之令,有生擒李允者,赏万金,斩其首级者,赏千金!”
这句话固然让战团中的苍梧将领们精神一振,却也提醒了李允苍梧王正在观战的事实。知道自己的体力已然支撑不了多久,李允蓦地一跃,拼着后背被一锤扫中,竟然站立在了马鞍上。
围观众人正惊诧间,李允忽而身子一晃,一口血喷到三尺开外。这一下战团中苍梧将领都是一喜,正要一鼓作气将他拿下,李允却不知使了什么法术,竟然一步步走入高空之中,随即如箭一般朝远处的苍梧王冲去。
“保护王爷!”平善大惊之下,喝令弓箭手朝天空放箭,然而李允驾云奔驰,恍如神仙,箭只竟然无法射中。
“是蹑云术,我该死!”眼看李允毫无阻碍地朝彦照奔袭,李尧蓦地失声大叫。李允的这项本领他原本知道,只是过于伤身,李允几乎从不使用,李尧便一时将其忘却。此番见主公临难,而自己竟眼睁睁地无法施救,李尧悔愧无极,拔出腰间佩剑就要自刎。
“大帅不可!”平善忽然一把抓住李尧的手腕,指着远处道,“快看——”
不独平善诧异,李允自己也没有料到,就在他拼死一博,想用蹑云术刺杀苍梧王彦照的半途,一股怪异而强大的力量蓦地攫住了他的全身,仿佛要将他生生撕裂。他咽下冲到喉咙口的血腥,踉跄几下在云层中站稳,目光依然牢牢锁定山顶上惊惧失色的彦照。然而就在下一刻,他眼前骤然一黑,仿佛头顶的天空倾倒而下,将他的听觉视觉和触觉一并埋没。等他终于能够看得见的时候,他惊异地发现自己如同羽毛一般漂浮在空中,而一个人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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