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越京四时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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越京四时歌- 第36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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忽然,一直默不作声的榕夫人忽然爆发出一阵狂笑,让出神的清越愕然回头,竟发现榕夫人满手都是血迹,踉跄着往后退去,而不弃的背心上,居然插上了一枚短刀!

“榕嬷嬷……”火绒骤然熄灭,不弃伸手握住了几欲掉落进湖水中的后土戒指,难以置信地朝榕夫人望了过去,“我从小……一直都那么信任你啊。”

“皇上的信任,奴婢无福消受。”许是多年不曾开口,榕夫人的话语喑哑得如同枯朽的户枢,“皇上信任我,所以让我守着这片毒药,毁了我的眼睛我的身体,一辈子也不能再出宫去见人。当然,皇上因此也给了我一家无上的荣华富贵,这也算是我从小照顾皇上,又替皇上守着这个皇室秘密的酬劳了。”

“朕知道苦了你,可朕给你们紫之一族的……难道还不够多么?”不弃跪坐在地上,用手臂撑着地支撑着脊梁,口中却已随着话语断断续续呛出血沫来。

“是啊,够多了,连我那不成材的儿子兆晋都封了庆阳侯,掌握兵权。”榕夫人冷笑道,“可是,皇上明知他不会打仗,到最后仗打输了就杀了他顶罪,这样的重任,我那窝囊儿子可担不起啊。为了给他报仇,我这些日子都在天心蕲中掺了毒药,可皇上居然没事。今天皇上居然跑进这片阴毒之地,我无论如何也不能放过这个机会……”

“怪不得朕早已有了中毒的迹象,可是任什么毒药也比不过天心蕲本身吧……”不弃笑了起来,嘴唇上已泛起青紫之色,“朕不后悔杀了兆晋。榕嬷嬷,你走吧,苍梧军队应该打到宫门了。不过你走之前,帮朕做最后一件事情。”

“做什么?”榕夫人看着垂死的皇帝,紧张地问。

“帮朕把这片天心蕲都烧了……”不弃的声音渐渐低弱下去,“朕从小的时候,就一直存了这个心愿……现在好了,再没有人会服食它,再没有人会受那种苦。朕已经尽力了,再没有力气了,这个天祈朕再管不着了……”

“好,我答应皇上。”榕夫人说完,跪下给不弃行了一礼,蹒跚着离去了。

“还有你。”不弃艰难地朝一旁呆立的清越转过头去,笑着道,“你不是一直在这里等着,要拿去皇天后土戒指么?呶,都给你好了,朕给你口述遗诏,皇位让李允继承,如果他能醒过来的话……”血从他背心和肩头不断地流进身下的湖水中,不弃站不起身,用手肘撑着石墩将左手中指上的戒指取下,连带着后土一起塞进清越手中,无力地笑道,“可惜啊,这枚皇天是假的。若是真的,就皆大欢喜了。”

“为什么传位给李允?他已经死了!”清越触到了不弃的手指,已是一片渗入骨髓的冰冷,不由一阵心痛。

“他没死,要死的是我。”不弃忽然伸手狠狠地将清越推开,以他以往惯有的戏谑口气道,“朕其实是想看看,你会把这两件宝贝献给你的父亲,还是你的情郎。”

清越原本的一点心痛都被不弃这句嘲弄的话化为乌有,她冷哼了一声不再答话,屈起手指,将沾染了血迹的两枚戒指牢牢攥在手心里,转身大步朝神殿之处跑了开去,再不回头。

不弃伏在石墩上,感觉得到火焰正从远处的天心蕲处升起,迅速向自己所在的方向蔓延过来。他吃力地仰起脸,透过浓烟望着天空,忽而冷笑道:“你们来吧。”

一口气跑进神殿,清越回身将大敞的门扇起来,让外部的光线再射不进这幽深的殿堂。随着幽冥的灯花慢慢点亮,清越高高举起手中的两枚戒指,大声道:“晔临皇子,再没有人能拘禁你了!”

无数的光点开始在神殿四壁上闪烁,如同受到召唤一般,争先恐后地从墙上飞出,向着清越掌心中一枚戒指里钻去。过了一会,清越放下手,凝视着那枚越发透亮的戒指,仿佛那粒蓝宝石融化成液体,在掌心中微微的荡漾。下一瞬间,一缕细细的白烟从戒指里升起,似乎一点一点抽走了宝石中的灵气,让它越来越枯干黯淡。当晔临皇子的灵魂最终完整地出现在清越身边时,那枚蓝宝石蓦地化为齑粉,被不知哪里来的风一吹,从白金托子上消失了。

“好姑娘,谢谢你帮我获得了自由。”黑暗中,俊秀的皇子神情喜悦地道谢,他透明的身躯散发着柔和悦目的光芒。

“那请问你能帮我一个忙吗?”清越无心与他客气,心急如焚地指着神殿角落里李允的身体道,“晔临皇子,我求求你让他复活。”

“他没有死,只是灵魂去了别的地方。”晔临皇子道,“不过多久,他就会醒过来的。”

原来不弃没有骗她。清越松了一口气,蓦地想起不弃还身负重伤地倒在外面,犹豫了一下,终于再度朝晔临皇子开口:“那你能不能……用法术给皇上治伤?”

“在我的身体脱离封印之前,我还不能步出神殿。”晔临皇子见清越的脸色不自觉地转为凄然失望,安慰她道,“不过我感觉得到,我的身体很快就能回到这里来了……或者,你把皇帝带来也可以。”

“好,那我去背他进来!”清越顺手将后土戒指套在自己中指上,转身跌跌撞撞地朝神殿后门跑去。

颤抖着手拉了几下才打开神殿高大的门扇,清越眼前不断闪现出不弃浑身鲜血地伏在石墩上的情景,心头竟是自己也不能理解的紧张和慌乱。虽然不止一次想过不弃是所有人幸福的障碍,但一旦他真的面对死亡,她竟然心痛得几乎不能呼吸,不顾一切也要救活他的性命。就像她在梦里那样,紧紧地抓住他冰冷的手,求他不要死去。

沿着湖面上蜿蜒的石墩,清越一口气跑回不弃所在的位置,发现焚烧天心蕲的火光中,他居然是挺直地坐在那里,似乎对周遭的浓烟火焰毫无所觉。“皇上,我扶你回去治伤。”清越说着,伸手就想去搀不弃的手臂。

“走不了了。”不弃看见清越回来,原本冷厉的眼中蓦地生出喜悦。然而下一刻,他依旧转头凝视着远处,朝清越轻轻道:“你看……”

清越诧异地抬头,一惊之下不由自主地朝不弃靠近了一些。前方湖面上的火焰中,不知何时已出现了五六个身负黑色羽翼的男女,他们一律穿着血红色的长袍,惨白的脸上死黑色的眼睛和殷红的嘴唇显得妖媚而诡异。他们并不惧怕身边燃烧的火焰,静静地结成包围的阵势,目光俱都锁定在不弃身上。

“是鸟灵?”清越蓦地想起以前在书本中看到的对这种妖魔的描述,不由惊得一颤。这些食人血肉魂魄的妖魔停伫在这里,难道想要……看着不弃毫无血色的脸和紧紧抠住身下石墩的手指,清越不敢再想下去。

“他们想尝尝空桑帝王的滋味。”不弃笑了笑,保持着和鸟灵对峙的气势,“不过上次在我手下吃了苦头,这次不敢贸然上前,就在那里等着我死。”

“皇上……”清越喉头一哽,低声道,“我们到神殿里去,那里会庇护我们的。”

“只要我一动,他们就会看出我法力全无。”不弃用只有清越能听见的声音回答,“我可以求你一件事么?”

“你说什么我都答应。”清越毫不犹豫地道。

“我死了以后,不要让鸟灵吃掉我的灵魂。”不弃轻轻地笑了,“我还指望着这个灵魂重新转世,享受一下这辈子久已遗忘或从未品味的东西,像酸甜的滋味,做美梦的感觉,没有任何顾虑的欢笑,还有……”

“皇上……”清越的眼泪再也忍不住滴落下来,这个空桑最尊贵的帝王临死之时,来生的愿望竟然只是世上最贫穷最低贱的人也能享受到的一切。

“……还有,女人的爱。”不弃低头看着清越的眼泪打湿他的衣袖,低声道,“我这辈子没有相信过任何人,唯独信了你无意中的那个梦,以为你是上天注定给我做皇后的,所以才敢放任自己去喜欢你。不过现在说这些也没什么意思了,你能再次回来,我已经满足了……”说到这里,他之前一直压抑的咳嗽终于忍不住爆发出来,血沫再次从唇角涌出。

对峙的气势一破,一直伺机而动的鸟灵们找到了不弃的破绽,无形的杀气骤然强大起来,连清越都能感受得到。她正焦急无措,不妨不弃在一旁道:“把我背上的刀拔出来,我不能让这些污秽的妖魔玷污天祈皇室的尊严。”

清越忍住眼泪,一咬牙从不弃的后心上拔出短刀,塞进他的手里。她伸手隔着自己的手帕捂住不弃流血的伤口,感觉得到温热的血立时浸透了手帕,顺着她的指缝不断往下流,可是,她不敢再去想。

“恒露姐姐,皇帝不行了,我们赶紧上吧。死人的味道可比不上活人鲜美。”一个鸟灵朝为首的女像鸟灵叫道。

“那个女人是彦照的女儿,我们先不要动她。”恒露谨慎地再度试探了一下不弃的气劲,心里始终忌讳空桑帝王莫测的法力,不愿再重蹈上次偷袭失败的覆辙。然而当不弃眼中一向锐利的气势终于开始倾颓之时,她蓦地下令:“上!”

黑色的羽翼霎时如同黑幕一般遮蔽了天空,向着不弃直扑而下。不弃坐在地上,用手中唯一的短刀朝当先扑来的鸟灵一刺,竟然刺穿了对方小腿。狂怒的鸟灵巨翅一扫,不弃被扫倒在地,手中却依然牢牢地抓住短刀不肯放松。然而另一只鸟灵已当空扑下,踩住不弃的手腕,将那把短刀远远踢开。

“原来他根本什么力量都没有……”一击得中的鸟灵得意忘形地叫了起来,“大家一起来,尝尝空桑帝王的血肉是什么滋味……”

“彦照对他心存忌惮,不敢自己动手,倒便宜了我们。”恒露笑着道,“吃吧,趁他的血还没有都流进湖里去。”

得了首领的许可,众鸟灵欢呼一声,争先恐后地朝不弃啄食下去。不弃睁着眼,看着黑色的羽翅遮蔽了自己的整个视线,心中暗暗一叹:原己要受的是这样残酷的报应,连转世的希望都是不该妄想的。

然而下一刻,预期中血肉分离的痛楚并没有到来。不弃只觉眼前一片光华灿烂,鸟灵们便惨叫着纷纷后退而去,落下一片片纷飞的黑羽。

“你们不许碰他!”清越大叫一声,扑在不弃的身上,手指上的后土戒指不断闪烁着光芒。方才她眼睁睁地看着不弃即将命丧鸟灵之口,心急如焚之下,竟不知如何激发了后土戒指中的灵力,将鸟灵一举击退。

然而鸟灵们虽然忌惮后土戒指的威力,却也不肯离去,依然耐心地环绕在他们身侧,等着面前两个人力竭的一刻。

“我不让你死。”清越心中实不知如何再度催动后土戒指的力量,只是不顾一切地护在不弃身前,紧紧地捂住他流血的伤口,泪水一滴滴打在他的身上。她现在终于明白了自己一直对他分辨不清的感情是什么,那是恨与爱,畏惧与怜惜,厌恶与亲近这些互为极端的感情的结合体,只是在这之前,她执着地坚信那些负面的情绪,刻意忽视其中相倚而生的情愫;而不弃,则于孤寂中抓住她无意中流露的关爱,哪怕明知这些是带着毒素的花朵也固执地不肯放手。

“有这一刻,就算被鸟灵吃了也无妨了……”神志渐渐涣散,不弃微弱地笑着,身躯冰冷下去。

李允从未像现在这样感受过晔临湖的广阔。灵魂的速度是任何有形的物件也无法超越的,然而要在晔临湖中搜寻一枚戒指,就如同大海捞针一般无望。他只能沿着一定的方向将湖底梳理而过,却没有发现任何异常的情形,甚至连很早以前见识过的湖中的怨灵也毫无踪影。

就在他沮丧得心烦意乱之际,一片光华蓦地从头顶传来,仿佛扩散进水中的血迹,透过每一滴湖水将那种无以伦比的召唤撒遍了整个晔临湖。下一刻,李允感受到远处似乎有某种力量开始回应那种召唤,他想也不想地循着那个力量传来的方向飞驰而去,不知道正是不弃绝望中焚烧后土戒指才引发了皇天的回应,给他指明了方向。

前方的湖底出现了一个巨大的白色玉石基座,深深地压进湖底的岩石里,稳稳当当地托着湖面上宏伟的建筑物。李允沿着基座走了一会,确定湖面上的建筑是皇家用以祭祀晔临湖专用的凌波台,也就是他当年和清越夜游晔临湖,撞见刚登基的盛宁帝做法示威之处。记得那时清越还说过,建造凌波台的玉石叫做“流水玉”,在晚上可以发出美丽的光来。那时的情景,至今想来,竟已恍如隔世。

回应的力量是从玉石基座里面传来的,而基座内部明显地设置了强大的结界,在基座入口湖水相连的地方最为明显,让这片水域的四周没有一点鱼虾活物,甚至连水草都不能生存一根。只有覆盖着白色细沙的骨骼般的岩石突兀地在湖底纵横,让凌波台如同世界尽头孤零零的存在。

灵魂无形,可以穿越任何空间。李允下了一探结界的决心,便避开入口处强大的结界力量,从玉石微粒中的细小空隙钻进了凌波台基座的内部。

也不知穿过了多少切割得四四方方的流水玉石,李允的面前骤然开朗起来,原来基座的内部,是一个依然裸露着湖底细沙的充满湖水的密室。密室正中的石榻上,躺着一个身穿白色法袍的青年男子,他右手放在身侧的石榻上,左手却从石榻上垂下,指尖直垂落在湖底的细沙中。湖水轻轻荡漾,法袍上用金线绣的夔纹仿佛正在舞动,让他死去一般的身躯显出潜藏的生气来。

想必他就是湛如口中的师兄晔临了,那夔纹,想必也是他们九嶷巫门的标志。李允靠近了一些,意外地发现晔临皇子的面容和在心砚树中看到的自己的模样十分相似,就仿佛沉睡在那里的乃是自己的身体一般。可惜这个身体苍白得几乎透明,似乎全身的血都被放干,让并不知前情的李允也对他生前的遭遇生出恐惧之心。

帝王之血被镇压在凌波台底,那么唯一能与它抗衡、让天祈朝屹立三百多年而不倒的力量,就只能是皇天戒指了。李允举目四顾,果然发现在石榻下方的不远处,一枚蓝宝石戒指正静静地躺在沙地上,它发出的光芒堪堪笼罩住整个石榻。这种光芒带着昔日高祖鸿勋的坚决意志,遏制帝王之血从晔临的身上复生,同时让两种力量互相抵消达到平衡,让每天在晔临湖上乘舟来来往往的越京人无法想到,云荒大陆上最强大的两种力量就埋藏在他们脚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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