结交,丝毫不把祖父的训斥和家法放在心上。这两天七叔正因为心爱的鲛奴辛变身而心情大好,就算前几日自己与他有些隔膜,此时去求他答应教授马球,应该不会被拒绝。
西跨院的厢房里还点着灯,一明一灭,显见这个放浪不羁的七叔又在鼓捣什么乱七八糟的玩意。李允有心示好,揣摩七叔爽直戏谑的心性,便蹑手蹑脚走得近了,猛地推开房门,故意玩笑般笑道:“这回可给我抓住了!”
当啷一声,有什么东西清脆地掉在地上,一个人影扑过来,捂住了李允就要脱口而出的惊呼:“不许出声!”
“爷爷……”揉着喉咙退开一步,李允惊骇地盯着眼前祖父李况严厉肃杀的表情。李况的脚下,是七叔李甚沾满鲜血的尸体,那大睁着的眼睛悲愤地盯着正前方的虚空,嘴角似乎还噙着来不及发出的绝望大笑,让李允禁不住腿一软,靠在门框上。
“今天的事,千万不能对别人说!”李况缓过神,疲惫地叹息了一声,扶住李允,满是皱纹的眼角轻微跳动着。
“爷爷……”李允近乎般地又叫了一声,不可思议地盯着平素威严却和蔼的祖父,目光中有惊骇,也有一丝不由自主的乞怜。他无论如何也无法设想,进宫朝贺新帝登基而数日不归的祖父,回家后的第一件事居然是杀死了自己的亲生儿子。
“你七叔他……他大逆不道,勾结叛贼,欲陷我李氏满门为乱臣贼子。我劝诫无效,只好杀了他!”李况转身避开了李甚的尸体,口气里却是一片深深的无奈,“自我朝开国以来,我们李家众多儿男血洒疆场,才拼出当今圣上‘一门忠烈’的赐匾,我决不能因为你七叔玷污了李家的名声和诸多死去的英灵!允儿,你明白爷爷的难处吗?”
仿佛被吓呆了,少年木然地点着头。
“那你发誓,永远不对人说出今晚看到的一切!”
“我发誓。”满盈的泪水在眼眶中直打转,李允最终还是哽咽着把誓言清楚地说出来,“如果我说出去,就让我……就让我和七叔一样的下场!”
“回去睡吧。”李况慈祥地挥挥手,看着孙儿惊慌失措的背影,一种掺杂了无限悲伤的复杂眼神在眼中升起,晃了几晃,越发蔓延开来。
靖平将军府七爷李甚的尸体是清早被李甚的长随发现的,霎时整个李府乱作一团,早有人到越京府报了官。几个捕头勘查了现场,又询问了李甚诸多亲随,逐渐把疑点集中到一个人身上。那个人,就是被李甚赶出李府的中州流浪士人徐涧城。
随着越京府尹发出海捕文书,徐涧城很快在一间小客栈中被官府捕获,并择日开堂审讯。
“您让我出堂作证?”李允望着面前蓦然老了十岁的祖父,惊愕地问。
“是的。”世袭靖平将军、李家的族长李况点了点头,一瞬不瞬地盯着脸色惨白的李允,沉稳地道,“把你那天亲眼所见徐涧城和你七叔争吵动手的一幕说出来,这是对我们最有利的证词……”
“不,我不去!”李允猛地后退了一步,语调激动地道,“爷爷,您从小把我抚养长大,我自然不会出卖您……可是,您要我去陷害无辜之人,我无论如何也做不到!”
“跟我来。”李况没有回应李允的拒绝,只是颤抖着手拔开房门的插销,蹒跚地朝外面走去。
李允抬起头,赤红的眼睛中看见祖父苍老的倦容。正是这个老人,将父母双亡的自己从垂危中救出,若干年来以他一贯的慈爱和严厉孜孜不倦地抚育着自己,若是没有他,恐怕世界上早已没有了李允这个人吧。
深吸一口气平息下自己激动的情绪,李允慢慢跟在李况身后走向了建筑在后院的李家家祠。
一门忠烈。
匾额上四个金字在余晖中熠熠闪光,却照不见大厅内挥之不去的抑郁和晦暗。
李况一根根点燃满屋素白的蜡烛,映亮了一个个乌木雕刻的灵牌。李允则习惯性地点了三柱香,恭恭敬敬地插到灵位前的香炉里。
“你心里在怨我,是吗?”李况关上门,眼睑似乎架不住深重的疲倦而微微合了起来。
“孙儿不敢。”低了头,李允盯着地板裂开的缝隙,依稀有怨愤的目光从地底丝丝缕缕地渗出来。
“人说虎毒不食子,我却亲手杀死了自己的儿子,还想把罪名推到别人身上。”李况惨笑了一下,满是皱纹的眼角不住跳动,“允儿,不是爷爷怯懦,想当年爷爷带兵与霍图叛王作战,几曾贪生怕死过?爷爷所做的,不过是为了将你七叔一案尽快了结,阻止他们进一步调查到你七叔的谋逆之举,保全我李家的百年清誉。就算害了无辜之人,也是迫不得已啊。”
李允没有说话,只是抬眼望了望层层叠叠的灵牌,仿佛看见一个个纵马弛缰转战沙场的身影,被摇曳的烛光荡开依稀的尘埃和血色,或远或近地忽闪而过。
“李府的一梁一椽,都是李家人用刀用枪、用血用命挣来的!且不提先祖靖平大将军,你总还没有忘记你大哥吧。如果因为李甚那个孽障玷污了尧儿的威名,你于心何忍?”李况的眼睛中也渐渐蓄满了泪,望着上书“李尧”二字的牌位,益发显出老态,撑住供桌,似乎没了气力。
李允走上去扶住祖父,感受得到老人身不由己的战栗,那是怎样一种无可奈何的痛苦!年长他十岁的长兄李尧,曾是天祈王朝军队里一个璀璨的神话,在庸碌的天祈将领中如同灌木丛中一株秀拔的白杨。然而正应了“木秀于林,风必摧之”这句话,几年前的饮马川一战,年仅二十六岁的李尧被霍图叛军围困,全军覆没,尸骨无存。先帝景德帝涪新闻知凶信,竟破天荒罢朝一日,以示哀悼,实在是天祈开国以来武将最大的殊荣。可是李允却明显地感觉到,自从李尧死后,李家的境况便江河日下,再不复以前靖平将军府的神威,而爷爷眉间锁住的凄凉无奈,也越来越深厚。
“允儿,原谅爷爷好吗?”李况反手搂住李允的肩膀,浓重的悲哀如同乌云一般罩在李允的心上,“我不能让李氏家族毁在我的手上。”
“爷爷,我明白了,李家的荣誉本就是用生命作为牺牲的。”李允低下头,身体却僵直不动,好半天才喑哑地吐出李况一直期待的承诺:“明天……我……去作证。”
李况紧紧地抱住了李允,孙儿瘦硬的肩骨硌着他的手,如同暂时屈服却终究耿耿于怀的锋芒,让他禁不住略略把手滑了开去。眼前蓦地闪过李甚临死时愤怒的目光,那里面所包含的诅咒让李况不寒而栗。可是,一想起身负的家族兴亡的重任,李况挺了挺腰杆,挥去了一切李甚的影子。
“事发前两日,徐先生曾因为一个鲛人女奴和我七叔发生争吵,并意图拔剑相刺,被我拦了下来。第二天,徐先生就离开了我们家。”越京府尹的公堂上,李允如同背书一般说完这几句话,根本不敢看跪在大堂正中徐涧城的目光,匆匆低了头,站到端坐在大堂旁侧的祖父身后。
“不错,事发前两日,七爷曾经责骂于我,我也说过士可杀不可辱,怒极和他动手。可自从我离开李家后,就再也没有见过他。”知道李允说的乃是实情,徐涧城坦然回答。
“那七月初九那天夜里,你在做什么?可有旁人作证?”府尹问道。
“我那夜独住在客栈房间里,从未离开,客栈掌柜可以作证。”徐涧城从容应对,白衣磊落。
“宣冯保、廖三!”
徐涧城投宿的客栈掌柜和李家的家丁廖三随后走上公堂。那冯掌柜似是十分害怕,颤巍巍地道:“启禀老爷,那夜小人照例守在柜前,却是看见徐涧城半夜出去。小人问他去哪里,他只说心里烦闷,要出去走走。”
不待徐涧城反驳,廖三已磕头道:“大人,小人那日当值,巡视宅院。虽然没有听见任何声响,却在墙脚捡到了这个。”说着,他从怀里掏出一枚东西呈上,却是徐涧城随身惯用的一个鼻烟壶。
“你们……”徐涧城大惊失色,原本超拔卓然的身子也忍不住微微颤抖起来,指着冯保廖三道,“你们为什么要说谎?”
“大胆!”府尹一拍惊堂木,厉声喝道,“徐涧城,你仗着自己会两手中州功夫,不满李甚羞辱,趁他不备杀人泄愤。还不从实招来?”
“不是我杀的!”徐涧城的眼睛扫过冯保廖三,最后落在了坐在一旁的李况身上,忽然像明白了什么一般笑了起来。李府的势力,虽然在越京里不算如何显赫,可构陷他一个落拓小民,还是易如反掌啊。
“来人,脊杖四十,看他招也不招!”府尹掷下一根令签,两旁衙役应一声,把徐涧城摁在地上,抡起刑杖重重打了下去。
刑杖打在骨肉上的钝响夹带着徐涧城竭力压制的沉闷地传开,扯得大堂边李允的心底一阵阵地发颤。他惨痛地望向端坐着一动不动的祖父李况,竟然没有从他脸上看出任何一丝异常的表情。等到四十脊杖打完,徐涧城也晕死过去,李允才惊觉手心已被指甲掐出了深深的血印。
“你可招供?”府尹命人泼醒了徐涧城,耐心问道。
“你们根本没有证据……”徐涧城挣扎着抗声道,“你们是串通好了来陷害我!”
“你的口供就是最大的证据。”府尹冷冷一笑,“大刑伺候!”
李允不记得自己是怎样逃回家的。徐涧城痛楚的惨叫如同厉鬼一般从府衙大堂上挣扎而出,尾随着在人群中夺路奔逃的少年,似乎一心要将他缠绕吞噬。即使李允一口气跑到后园,把脸埋进树下的泥土中,他还是可以看见七叔李甚洒了满地的鲜血,这血色逐渐扩散,浸透了徐涧城原本一尘不染的白衫。
曾几何时,少年的心中还幻想过拥有徐涧城那样的翩翩风度,可事实上,再高贵的人被一阵乱棍打下来,和人们脚底的烂泥并没有什么区别。
为什么要这样?自己到底做了什么?李允无声地抽泣着,手指使劲抠着地上的泥土,仿佛要从大地中挖出一个答案来。
“允少爷。”有人在一旁低低地叫了一声,让李允惊惶地抬起头来。
是辛。
经历了脱胎换骨一般的变身,此刻的辛已不复原先雌雄莫辨的中性美,而彻底地变成了一个成熟的女人。她倚着树站在李允旁边,莹蓝的长发衬托着婀娜的身姿,有一种触目惊心的美丽。
“允少爷,你能不能告诉我,徐先生……他怎样了?”见李允不开口,鲛人女奴掩饰不住自己的焦急。
“新皇登基,大赦天下,他不会被判死罪的。”犹豫了一下,恢复了常态的李允缓缓道。
“活罪呢?”辛的手指抠进了树皮,吃力地问。
“应该是终生流放边境吧。”李允说到这里,不愿再多说,转身就要离去。
“允少爷,难道……没有别的办法了么?”辛忽然开口。
李允转身望着她,鲛人女奴莹碧的眼珠清澈通透,让他有一点心虚,只得平静地道:“只望他到了边境军中好好效力,争取早日获释。”
“允少爷,你明白我说的不是这个意思。”辛注视着李允羞愧难掩的表情,鼓起勇气道,“你知道徐先生是冤枉的,是吗?”
“我不知道,什么都不知道。”李允自卫一般地立时反驳,转身就走。
“是辛错了。”鲛人女奴赶紧叫了一声,迅速掩去眼中深重的失望,扑倒在地拉住了李允的袍角,求恳道,“允少爷,辛知道你好心,求你为我作主……”
“这件事,我帮不了你。”李允僵直了背影,却不敢回头。
“不,不是为了徐先生的案子!”辛赶紧道,“七爷死了,求允少爷将我转给徐先生,让我陪他一起到边境的荒野去吧。”
“你要跟他一起去军前效力?”李允愕然道,“你知不知道,军中条件艰苦,而你又是身体娇弱的鲛人,根本没法生活……”
“允少爷,求你答应我。若不是碰到了徐先生,辛这辈子都会守着那不男不女的身子,断不肯变身成现在的样子。”辛放开了李允的袍角,深深地跪伏在李允身前,哀声道,“可我是七爷买的,他死了我照例是归为李家家奴。只要允少爷给大老爷说几句话,准了我陪徐先生去,辛这辈子都为允少爷感恩祈福。”说完,不断磕下头去。
李允僵在原地,走也不是,留也不是,然而他终不忍见辛的额头因为不断的碰撞而青紫渗血,长叹一声道:“你若一定要去,我求爷爷放了你便是。只是今后生活必定艰辛异常,能不能熬下来只能看你的造化了。”
“多谢允少爷。”辛抬起头,含泪望向李允道,“鲛人终生为奴,我能有这一次机会选择自己的命运,已是比其余同类幸运得多了。”
“回去吧。”李允蓦然觉得自己心力交瘁,朝辛挥了挥手,自己一路走开了。
由于新帝登基,忌讳讼狱刑杀,中州流民徐涧城谋杀世袭靖平将军府七爷李甚的案子也从轻从快了结。在嫌犯徐涧城招认了自己蓄谋杀人的罪行后,越京府尹上报刑部,很快便不出众人所料地判了个“永世流放、效力军中”的处罚,即日押解出京。
李况果然答应了李允将辛转卖出去的恳求,身心俱疲的老人此刻对一切无关的事情都漠然而视。李允自然不敢跟祖父说明辛的去处,只是自己揣了辛的卖身契约,独自带了辛候在徐涧城必经的万井码头,手心里紧紧攥着一包金铢。
等了一阵,徐涧城果然被两个解差模样的人一路带来,显见要登上万井码头惯用的简陋渡船穿越晔临湖去往边境。李允正拿不定主意如何开口,一旁辛眼见徐涧城遍体鳞伤、披枷带锁,已是忍不住奔过去抱住徐涧城的腿大哭起来。两个解差原本大是不耐,却发现眼前的女子是个鲛人,坠下的眼泪都凝成珍珠溅落在地上,便弯腰拾了,没有阻拦。
李允等辛哭了一阵,方才走上去,将手中的金铢塞在两个解差手中,口中客气道:“此去边疆路途遥远,辛苦两位大哥了。好在这个鲛奴倒也勤快,一路可以做点粗活,请两位大哥照顾照顾。”
“她是你的鲛奴?”两个解差毫不推辞收了金铢,却又疑惑道,“她干嘛要跟我们去?”
“因为她现在的主人便是他了。”李允指了指一旁沉默不语的徐涧城,将已然标明了转让关系的卖身契约递到徐涧城手中,“所以,无论她的主人到哪里,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