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为这雕版经录早日问世。三老本无必要再参与此事,只是这等雕版制书也是件新鲜事,三人颇为好奇,也经常来这边过问,顺便与卢鸿谈谈经义。尤其那三老郑诚,兴趣颇浓,几乎也是全程参与了新书印制。
只是卢鸿却是没有多少时间与三老谈经,因为他接下了一件苦差事——书写雕版。
自卢鸿为了示范复拓上版时,写了一张稿子之后,他一手极为漂亮的真书便让郑聿明极其惊艳。其结果便是在其苦苦相劝后,卢鸿无奈之下,责无旁贷地担起了这一重任。这一套书,需要数百页,卢鸿便要老老实实地写上数百张底稿方可。
这一日,卢鸿上手写了数张,指导那工匠印稿上木,一一雕刻之时,郑诚又来找卢鸿,顺便亲眼看看雕版。等午时用过饭,工匠自去做活,一时无事,卢鸿并郑聿明便陪了老爷子,三人闲谈。说到大老郑知,郑诚便说大哥这几天似有些神秘,今天又一早不知道哪去了。
正自说着,忽然见族长郑聿横又踉踉跄跄地冲了进来,只见他目光呆滞,脸无人色,见了三人,却不顾郑聿明,只是双手拉住了郑诚与卢鸿说:“大伯父,大伯父他……妓院,妓院……”
卢鸿赶紧扶了郑聿横坐下,催问:“怎地了?前辈他又去逛妓院了么?”
“这倒没有……”
“哦,那有什么慌张的?”
“他把妓院那个相好姑娘赎了出来,说要娶她进门。”
……
第三卷 南下荥阳
第二十四章 爷爷的洞房奶奶的诗
郑聿明借口查看印书进度,抓个空就跑了出去;郑聿横呆呆静坐,一言不发;郑诚双手抓头,在屋内走来走去。卢鸿看着屋中二人,却是有些好笑。
最后郑诚在卢鸿面前停下来说:“鸿儿,你倒是想个办法啊,怎么不说话?”自打妓院事件后,三老与卢鸿间,便改变了以往“前辈”、“小友”的称呼,卢鸿称三老“大爷爷”、“二爷爷”、“三爷爷”,三老称卢鸿为“鸿儿”,只是言语还是一般随意。
郑聿横听了郑诚这话,呆滞的眼中也有了一丝生气,忙满怀希望地看向卢鸿。
卢鸿却摇摇头,说:“三爷爷,不知你要我想什么办法?”
郑诚敲了一下卢鸿说:“你这小家伙,这时候还打什么机关,当然是要你想办法,让大哥他改了娶那女子的主意。”
卢鸿就笑了说:“大爷爷要娶那若雪,男愿娶、女愿嫁,便由他们就是了,为何非要棒打鸳鸯,逼人家改主意?”
郑诚听了,待要反驳,但低头想了一想,却是不知怎么反驳才好。自己大哥郑知发妻早已亡故,这些年来埋头经义,再未动过续弦的念头,便是纳妾之事也无暇理会。只是他年纪老大,众人只当是未曾想过此事。
唐时风俗颇为开放,纳勾栏女子为妾之事也颇为常见,郑知喜爱此女,欲纳入家门,实实也称不上有什么不对。人家两情相愿,自己这倒要横加阻拦,确实是难说什么道理。
郑诚一时也颇为踟躇,有点结巴地说:“虽说如此,只是,只是……”一时却找不到合适的理由来反驳。
此郑聿横却接言道:“话虽如此,伯父他以近八旬高龄,纳娶一名青楼女子,传扬出去,我郑家数百来年清声却不免受到影响。”
卢鸿听了正色道:“族长此话,晚辈却是不敢苟同。郑知老爷子年纪虽长,难道便不能有心爱女子,便不能有夫妻情爱不成?自断弦以来数十年,他老人家孤孤单单、形影相吊,咱们做晚辈的看着,便不为之伤情、为之难过么?好容易他老人家遇到心仪女子,欲求一份关雎之情,长相厮守,莫不成也有什么错?倒是请问族长,只为了您口中所谓家族清声,便不许老人有这一份温情,若真传扬出去,只怕真正有见识的人,不会以此行为然呢。”
郑聿横却为难地说:“卢公子此说虽是,只是那女子,乃是出身青楼,卑贱之人,如何进得我郑家之门?”
卢鸿站起身来,肃容说道:“人性即是天性,天性总是一般。天生众人,虽然长成之后,貌有美丑,业有贵贱,但其心中最根本的人性,却是不分高低贵贱,平等无差。那女子落身勾栏,操此贱业,并不是她人性便卑贱了。郑知前辈岂是以外在取人之辈,既然青眼于彼,愿为其赎身,迎娶入门,以为终身之侣,自然是觉其心性本洁,未染尘污。这女子既已脱贱业,心性无差,族长岂可以卑贱之人视之?”
郑聿横听了,默默无语。郑诚却半晌未动,忽然坐了下来,长叹一声说:“卢鸿,这番道理,我竟是从未想过。那‘太虚即气,天人合一’,我前时虽然也自觉通明,现在想来,不过是书中得来,纸上谈兵罢了,于这‘诚’字上,终是差了,既不能以诚待人,也没有以诚观己。唉,不错不错,既然太虚即气,化生万物,那万物本自一体,何来高低;既然天人合一,人性既天性,那人性皆是天授,只要洞查本心,人人可为圣贤,又何来贵贱。我到此时,得你点醒,方才真正明白;只是比之大哥,却是又差得远了。”说罢,面带几分萧索,又略有几分兴奋。
郑聿横听了,若有所悟。唐朝之前各家学说,无不将天下众人分为贵贱高低,其所由来,得自天授。那天道凌驾于人道之上,人生贵贱,乃是上天安排,人生只得被动承受。卢鸿所解气说,同化了万物;又言天人合一,提高人性,平等众生,虽然还不敢有太激进的言论,但人性平等之说,却是自此而开。
此时郑诚又说:“朝闻道,夕可死矣。所幸得之未晚。“又问郑聿横:“那这件喜事,大哥他又是怎般要你安排的?”
郑聿横闻了刚才卢鸿和郑诚之言,思想也渐渐转了过来,不似刚才般颓唐,此时见郑诚发问,便说:“伯父他只是传语晚辈今天便要娶那若雪姑娘过门,并说也不做操办,其他人等都不要通知,qi書網…奇书只是要告知二老并卢鸿公子一声。”
郑诚便点点头:“这便是了。卢鸿小子,你却怎说?”
卢鸿一脸坏笑地说:“还说什么,就只管闹洞房去便是。”
郑聿横一听也不由失笑,这卢公子也真是个妙人,爷爷纳妾,他居然要去闹洞房。
卢鸿这洞房自然是闹不成的,也就是说说罢了。
当天晚上,就在郑知自己的小院里,摆下了酒席,坐中却只有三老并卢鸿。那郑聿横代表族中送了一份礼物前来,以为恭喜;翠绣坊花四姑,也着人送了几封绸缎过来,算是为新娘子贺喜;二老也都有一份礼物。只是卢鸿却别出心裁,用那带来准备写福字的大红纸,写了几个大大“喜”字当作礼物。此时这几张喜字贴在门口及墙上,映得室内都有了红光,很是让郑知并新娘子喜欢。
饮酒之中,郑知叹道:“老朽说来,倒要感谢鸿儿你这孩子。若不是你出言点醒,还不知我这老骨头还要摆着那份道学的样子到什么时候。现在想通了,放下了,只觉周身都是轻松爽快,无所不适,行事无愧于心,何等坦然。”说罢,却是叫新娘子若雪出来,敬在坐诸人一杯喜酒,更要谢谢卢鸿这没拉媒的准媒人。
若雪倒也大方,毫不扭捏做态,出来敬了酒,却是向郑知耳语几句,才含笑进去了。
郑知哑然失笑说:“若雪说道,今日大喜,卢鸿你只拿几个字来应付,却是有点糊弄事儿。那天你在翠绣坊中写曲作诗,均是极佳,众多女子,都是很羡慕那小红。今天老夫大喜,说什么你也得写首贺喜的诗来,送给……送给你这奶奶。”
卢鸿一口酒差点喷出来,自己这十六岁的小奶奶好生彪悍,结婚还要孙子给自己写贺诗。眼珠一转,取过一张红纸来,就旁边笔墨,刷刷写下一诗,笑着递给了郑知。
郑知取过,笑呵呵地看了几眼,忽然笑容凝结,脸上居然有了几分不好意思,又有几分想笑不好笑的古怪表情。郑行郑诚见了奇怪,连忙凑过来一看,写的是:
十八新娘八十郎,苍苍白发对红妆;
鸳鸯被里成双夜,一树梨花压海棠。
二老读罢,不由齐齐喷饭。
第三卷 南下荥阳
第二十五章 终于看到书了
卢鸿看着手中的线装书,几乎要热泪盈眶。
书啊!这才是真正的书啊!
这线装书,自然也是卢鸿的成果。
前文书说过,唐朝之时书卷,多是卷轴形式,而均以手工抄写。直到中晚唐,那雕版之术渐渐发展,却只是民间用以印制佛经等物。直到五代时期,“非常不敢说”的牛人冯道冯可道,才首倡朝庭组织雕版印刷各类经典,为官方雕版印刷书籍的真正起源。
雕版印书之后,书籍的装帧形式便发生了变化。盖因雕版印书,必然是一张版印不大的一张,难以如卷轴般长长的一纸。于是到了宋代时,便产生了一种全新的装帧形式,名为“蝴蝶装”。
蝴蝶装就是将印刷的书页,从中缝将印有文字的一面朝里对折,将各页对齐后,将中缝这一侧贴在另一纸上,粘连成册。由于这种装帧形式只有中缝粘贴相连,翻阅时书叶如蝴蝶翻飞飘舞,故名“蝴蝶装”。
到南宋后期,出现了包背装。这包背装与蝴蝶装恰恰相反,是将没有文字的一面对折后,将书页两边粘在另一纸上,绕背包裹成为书册。之后发展出以丝线装订,代替包背纸,就形成了线装书。线装书真正出现,是明朝的事了。
此时尚是唐初,线装书一经出现,便引起了轰动。这一套《玄坛讲经录》在卢鸿建议下,共印了五百套,各大世家、经学名流均有获赠。随书赠送的,还有卢鸿发明的精美书签。众人见这等书籍形式,极为新颖;待得手持一卷,细细翻阅,方觉得如此装帧,不仅存放、拿取容易,逐页翻读更是便利。手携一卷,散步闲庭,一下子便成了读书人最为向往的读书境界。这《玄坛讲经录》大为士林推爱,更是重金难求。
此次玄坛讲经,气学首倡,早已传遍天下。讲经录一出来,自然便当广为传播,洛阳纸贵。只是此次郑家别出机杼,雕版刻印,以线装帧,更兼纸佳书妙,精美异常,谁还会再以手工抄写,贻笑大方?只是首版印了五百套后,在卢鸿提议下,原版便封入玄坛保管,以为永存之志,若非得郑家亲赠,这讲经录,便再难获取了。五百套虽然说来不少,但几经分赠,也是存货不多,天下那诸多学子虽然心向往之,怎奈求之无门,也只有徒唤奈何。
只是此时连卢鸿也没想到,只因世人宝重此书,而坊间难求,竟然在不久之后,出现了为数不少的仿制雕版讲经录。郑家及卢鸿本无意秘技自珍,雕版也无太多技术秘密可言,因此坊间便有数家自行仿制雕版印制,以求获利。虽然仿制雕版远不及郑家原版精美,且价值不菲,但居然也是供不应求,卖得很是红火。此举不仅让气学广泛传扬,也使雕版印刷术及线装书流行起来,在长安、洛阳等地,渐渐出现了专门的印书坊,专门以雕版印制各类书籍,很受士子欢迎。
蓝天绿水,碧草红叶。
卢鸿终于结束了荥阳一行,坐在郑家送他回归的马车中,取程返回范阳。
看着车窗外碧水无声,红叶如醉,耳旁却闻得声声雁阵高鸣,回荡在寥阔苍穹之下,另人倍增离愁别恨。
自己本是春暖花开之时,伴着北上的鸿雁鸣声,南下荥阳;如今自己回返范阳,这满天雁阵,却又自北方飞向江南了。
适才在郑府门前,与郑桓及郑家兄弟,洒然作别;郑聿横、郑聿明等族中长老,均来相送。只是郑夫人、卢秀儿及郑柔,临行前夜依依不舍,百般嘱咐,今日却无法出门远送。
此时出城不远,便到了荥口桥边。却见桥头几株垂柳之下,停着几辆马车。车边三位老者,正是三老前来相送。
卢鸿大喜,连忙叫停了马车,下车上前。适才府前离别,三老均未露面,卢鸿还道是因三老碍了辈份,不便出席,却原来是到这里特特相送,不由心下感动。
那大老郑知见了卢鸿,呵呵笑道:“今日小卢鸿要回家了,我们三个老家伙不耐烦在门口和那群小子一起罗嗦,就跑到这里和你告个别。”
卢鸿上来施了礼说:“三位爷爷大老远地跑来给鸿儿送行,不胜感激。这数个月来与三位爷爷朝夕相处,一旦离别,却实在是舍不得。”
郑知颇为洒脱说:“这却说什么,我们三个老家伙倒是越活越精神,只怕一时半会也死不了,还怕没再见的机会。你昨天也曾说过,回到范阳,要在卢家开学讲经,聿横那小子也应了你到时候郑家会去人捧场。到时候我们三个老家伙说一声,一起到范阳来,咱们再一起谈经论文,不就行了。”
卢鸿一听大喜,连声谢过。他本有意回到范阳后,做些动作出来。有了郑家三老这面大旗,便要容易得多了。
郑知摆摆手,不以为意地说:“这却谢什么,说起来,我们三个并整个郑家,倒要多谢你才是。不说这些个没用的了,你奶奶也要来送你,还把你小媳妇带来了,好方便你们说说话儿。”
卢鸿转睛一看,那若雪并郑柔,自桥旁一辆马车上行了下来,身后跟着的,自然是俏丫环红袖。
若雪先是笑了起来,然后对卢鸿说:“听说卢大才子要回去了,只怕我们府上啊,有人魂都给带走了。没办法,还得我这个当***费些个心,夹带人口的,方便你们见个面,偷偷说些个体己话。怎么样好孙孙,要怎么谢谢奶奶呀?”
卢鸿听了,只得无言苦笑,一本正经的谢过这位奶奶。心下却想,正所谓不是一家人,不入一家门,本来看这若雪秀秀气气的一个人儿,怎么跟了郑知这个老顽童后,就变得如此口无遮拦,言笑不禁了呢?
若雪见卢鸿道谢,却笑了说:“不用拿着一本正经这样,谁还不知道你似的。算了,就不招你们讨厌了,有什么话,快点说吧,我过去给老爷们倒酒去。”说完,却去和郑知等一道,给三人布席倒酒,留卢鸿二人在一旁。
卢鸿看着郑柔,却是长高了不少,脸庞也略略丰润了些个,眉眼也渐渐长开了,虽然不算漂亮,但一分温柔恬静的气质,很让人看了觉得舒服。这几个月来,卢鸿忙于诸般事务,别说与郑柔相见说话,就是想起她的时候,也不是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