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家人都死光了,没什么人惦记了。那年家里闹瘟病,连个小妹子都没剩下,我在临村打长工,回去家里已经没有能出气的了。他们都死在炕上,连个埋的人都没有,村里的人死得也差不多了……我是真心喜欢小秀,也算订了终身了,留下来还能照顾她和大姐们,鬼子来了能护着点……”
黑牛话音越来越低,说完眼眶已经红了。
杨铁筠听罢不再说话,慢慢转过头来看了老屌一眼,又看看正热火朝天砍树的战士和安静的女人们,一声不吭就拄着拐杖走开了。老屌会意,拍拍黑牛的肩膀笑着说:“你把两挺轻机枪都架到山口上去,那里得有人守着,俺和你晚上留着,如果没事,你就送俺走!然后带她们换地儿去!”
黑牛闻听激动不已,他感激地看着老屌,把老屌的双手攥得生疼。
“老哥我谢死你啦!我和小秀一辈子也忘不了你,你就算是我们的媒人啦!”黑牛说罢,一溜烟儿跑了。
老屌怅然若失,在原地转着圈儿,掏出烟来叼上,可受潮的洋火怎么也打不着,正要摔,突然触到坐在不远处的阿凤递来的一个意味深重的眼神,不由得立刻头胀胸憋腰软肚硬,浑身不自在。一狠心别过头去,又恰好看到已经笑成一朵花的小秀和兴奋得面红耳赤的黑牛,一阵浓浓的酸楚顿时浮了上来。阿凤昨晚那迷离的眼神和喃喃的话语,温热的舌头与滑润的身体,直让他着魔了。但一想到翠儿和孩子那份更重的牵挂,再加上那份生死的兄弟情谊,他只得强下决心同阿凤分别了……这脑子里的战争让他头痛欲裂,他还是忍不住将目光投向阿凤了。阿凤在那边也是心猿意马,一不留神二人又是四目相对……老屌再也无法承受了!他闭上眼定了定神,终于转过身子,慢慢地向伫立在湖边的杨铁筠走去,步子一步比一步坚定。一阵风吹在脑后,湿漉漉的,他猜想此时阿凤必定在看着自己的背影哭泣了。
“连长,俺让黑牛去布置山上的机枪,那边要有人看着点,俺和陈玉茗帮他警戒。如果没事,晚上他就送咱们回来,然后黑牛带女人们转移。这些女人真是帮咱们不少,鬼子来了,她们这么多人也得有个男人照料着……”
杨铁筠头也不回地点了点头,喃喃自语道:
“这样其实甚好,我也是想看看黑牛是不是真心。都是孤苦伶仃没什么牵挂的人,走到了一起,就随他们去吧。乱世浮萍,同归何处?难得黑牛有这份不离不弃的心,就成全他们吧!比起来,你我责任重大,即便有情,也得割舍干净,我们倒不如他啊!”
老屌脸一红,这话怎么像是说给自己听的?
“恨别青山三千里,
恸失九州十六关。
狼烟铁血山河碎,
寒枪银戈日月川。
伤心月下松石岭,
温柔雾上斗方山。
男儿断臂须狂笑,
不离不弃是人间。”
此时青山如画,夕阳如血,一抹红霞荡漾在碧波之上,微风拂来,迤逦万千,真个是风光无限。杨铁筠心生感慨,颂出一首诗来。
“连长,你多久没见着家里人了?”老屌听着这荡气回肠的诗句,眼圈儿竟然一热。
“有两年了吧。我夫人在湖南老家看着孩子,那边是她娘家……孩子长成啥样我都不知道,她要来找我,被我劝回去了。我的父母非要留在武汉把着我,父亲是老北伐了,脾气火爆,原本还要参军,被我拦住了。然后就说什么也不回去,要看着我打鬼子建功立业!其实父母离营地不过二十里地,可也有一年没回去了,总是有任务,数次过家门不能入啊……”
老屌又愧得脸红了,心下叹道,杨铁筠这读过大书的人就是不一样啊,自己都残破成这个样子了,心里还只有党国!而且这人肚子里就是能憋住事儿!一起厮杀共处这么久,老屌竟没听他提过一星半点的家事儿,于是老屌对他愈加敬佩了。
不过几个钟头,战士们就把全部准备活儿都干完了,然后钻进林子里静待天黑。日本兵小泉纯黑二早已被捆得动弹不得,横放在木筏子上,再用草蔓盖了。杨铁筠着急地看着表,警惕地盯着湖面上的动静。
这些汉子终于要走了,女人们都流了泪,她们连夜给战士们缝制了草鞋。阿凤带着大家找了个僻静处,她们安静地围坐着,眼里看着男人们忙来忙去,只幽幽地出神。战士们也是恋恋不舍,有几个还哭了鼻子。杨铁筠原本与这些村妇们比较疏远,如今突然意识到,这些土生土长在山区的村姑们,有时会比他们这些大男人更为坚强。无论遭遇什么,她们都能坦然受之,泰然处之。在听到战士们要离开的消息时,她们并没有表现出震惊和无助,更没有提出任何要求。比起大多数城里人来,这些大字不识几个,连砖瓦房都没见过的村姑们更加坚强隐忍、善良淳朴,似乎她们与生俱来就有一种与天地相安的品性。
午夜,无风。
老屌、黑牛和陈玉茗坐在山上,望着山口的动静。突然,他们看见远处的沟里闪起一簇亮光,一晃一晃的,瞪大眼睛再看,却不见了。黑牛十分紧张,肩榜被轻机枪的托顶得生疼。老屌用望远镜一遍遍地仔细观察,月光下,茂密的丛林在微风里轻摆着,既像人又像鬼,老屌一下子明白了袁白先生说的“草木皆兵”是个啥意思。
天空突然传来一阵马达声,朝天看去,黑压压的啥也没看见。战士们赶紧点燃了湖畔的火堆,熊熊火焰即刻把周遭都照得通亮了。黑牛见火光亮起,高兴地对老屌和陈玉茗说:“老哥,茗哥,你们赶紧动身吧,我还在这里看着,替我坐一下飞机啊!”
老屌和陈玉茗与黑牛匆匆拥抱作别,迅速下山往湖边跑去。飞机已经开始在水上降落,马达声大得吓人,离湖越来越近了。隔着一片树林,老屌和陈玉茗突然听到一串炮声,紧接着火光就在岸边炸起了。突如其来的炮火让二人顿时惊出一身冷汗。钻过树林看到,远远的湖面上,一艘铁船正在一边开炮一边驶来。水中的一个木筏被炮火掀翻,活着的战士们拼命朝湖里正在滑行的飞机游去。另外一个木筏还在等他们。杨铁筠和大虎坐在重机枪边上,杨铁筠看到老屌和陈玉茗回来,立刻大声喊道:“你们快上木筏,赶紧过去,要不然就来不及了!”
老屌紧张地观察着眼前的形势,还没想出个所以然来,就听见后山上黑牛的机枪突然响了起来,三八大杆密集的枪声在和黑牛对射着,看来山里的鬼子也摸了过来。老屌再不迟疑,一把抓住陈玉茗大声喊道:“赶紧带连长上飞机,抱着他走,大虎跟俺来!”
“老屌不行!你们赶紧上飞机!那边守不住的!”
杨铁筠话音未落,一颗小口径的炮弹在湖边炸开,木筏子上一个战士,连同放在筏子上的小泉纯黑二,都被炸得四处翻滚。一架飞机已经滑到离岸边不远处,机身上醒目的党国国徽在火光中分外耀眼。三四个背着通讯装备的战士快游到飞机旁边,这时鬼子的巡逻艇用机枪扫射了,一个战士在水里被击中,一串串血花溅上了天,他还来不及挣扎就沉入水中。另一架飞机飞得近了些,被鬼子大口径的机枪打中,竟然当空就爆炸了!坠入水中的残骸和汽油燃起了一堆大火,一时也挡住了炮艇的视线。
“你不上飞机俺就不走!玉茗,大虎,抬着他给俺走!”
老屌发了狠,陈玉茗和大虎立刻执行命令,抱起挣扎的杨铁筠开始下水。老屌操起重机枪,对着湖面上的鬼子炮艇就开了火,机枪子弹成串地打在船身上,崩出串串火花,船上正在射击的鬼子被这突如其来的子弹打得纷纷躲避。
“放我下来,你们别管我,这是命令!快放我下来!去帮副连长和俘虏上飞机!这是命令!俘虏一定要先上去,他比我重要,玉茗快去!”
陈玉茗只好放下杨铁筠,跑过去背起已经炸昏的小泉纯黑二,扔下水就拉着他泅水。大虎正要将杨铁筠拖下水,杨铁筠一甩膀子索性扔了拐,一下子单腿跳进了水里。又一串子弹打过来,正中大虎的头,他只一个闷哼便栽到水里,鲜血喷了杨铁筠一头一脸。杨铁筠噎了一口水,挣扎着又游到岸边,再一使劲想支起身子,却做不到,一阵剧烈的疼痛传来,他这才发现一颗子弹从后面穿透了左肩,鲜血正汩汩地涌出……
老屌正杀得性起,肩膀后面突然一热,血登时染红了袖管。扭头一看,只见浑身是血的黑牛抱着机枪,一边退一边扫射着。几十个全副武装的鬼子正潮水般地从山上冲下来。老屌立刻扭转重机枪朝着山上扫去,一串鬼子从山上滚了下来,可其他的仍然快步往前冲着。黑牛退到老屌身边,不由分说,一把就把老屌推了个仰面朝天,他抢过重机枪一边扫射一边大喊着:“老哥赶紧带连长走,不要管我,你快走!咱们兄弟来生再见啦!”
老屌这才发现趴在血泊里一动不动的杨铁筠,飞步过去抱起他跳入水中。炮弹不断地在飞机周围炸响,舱口的战士们拼命地喊着老屌,飞机螺旋桨高速转动着,在湖面上转着圈躲避着炮弹。老屌觉得又有一颗子弹打穿了右腿,顿时疼得没有力气划水了,被托浮在水面上的杨铁筠一下子被水呛醒了,见老屌已经没了顶还在举着自己,猛地一把推开了老屌,吐着血沫说:“老屌,我已经不行了……会连累你……你带大家回去……一定要完成任务……快走!”
老屌冒出头来拼命喘气,正要再游去拉杨铁筠,可毕竟力不从心,晃晃悠悠开始下沉,一股力量把自己拉了上来,浮出头一看,一圈绳子正套在身上往回拉着自己。飞机已经离自己很近了,陈玉茗扔过来的绳子套住了自己,原本只会狗刨的老屌再无力挣扎,连说话都做不到,一口带着血腥气的湖水呛得他鼻血蹿流,他伤心地望着又爬上岸边的杨铁筠,急得乱扑棱着。
老屌一被拽上来,飞机就开足了马力开始起飞。鬼子密集的机枪子弹穿过机身,在机舱里叮当乱崩,两个战士被流弹打中,一声不吭就栽倒在甲板上。
浑身枪眼的飞机终于飞了起来,在水面上打了个旋,就朝着武汉飞去。战士们从敞开的舱门向下扫射,又打倒一些鬼子。岸边的树木烧起冲天的大火。火光中,杨铁筠和黑牛的身影清晰可见,他们的机枪怒吼着,阻挡着越来越近的鬼子,他们的身影越来越小,终于消失在机舱的视野里。战士们顿时放声大哭,悲痛欲绝。老屌也哭得上气不接下气,几处伤口都在淌血,终于晕倒在飞机甲板上。
“屌啊,知道燕窝岛不?”
“不晓得。”
“袁白先生今儿个和俺说了,东边海上有个燕窝岛,上面全是燕窝。”
“那有个啥稀奇?咱家门粱上不就有一个,每天弄一地鸟屎。一个岛上都是燕窝,那岛上还不全是鸟屎了?”
“你个傻蛋!袁白先生说不是一回事哩,他说的燕窝和咱家门粱上的不是一回事哩,那一个燕窝顶得上几百斤麦子价钱,吃一个返老还童哩!”
“有这么稀奇么?那吃上十个还不得再钻回俺娘肚子里去?”
“你尽给俺打岔,还吃十个哩?给一个让你闻闻,就是你个傻屌儿的福气了。”
“那这燕窝岛……袁白先生去过?”
“他说打小的时候去过,他爷爷带他去的。”
“那咋了他还在咱板子村这屁大介儿地方混哩?去那个岛上不就成神仙了?”
“找不到路哩,他说那个岛是动的,在海上飘来飘去。”
“海是个啥球样咱都没见过,还惦记这个岛干球啥?”
“哎呀傻蛋,你尽打岔,等咱们孩子大了,咱也去找一找燕窝岛?说不定能撞着哩!”
“燕窝岛……燕窝岛,翠儿你赶紧睡吧,明儿个还赶集哩,过了晌午俺还得翻地哩……”
老屌被摇醒的时候,飞机已经到了武汉上空。晕乎乎的战士们伸头望去,立时目瞪口呆:偌大的武汉外围像是一座燃烧的炼狱,连绵不断的火焰包围着大半个城市,升腾起一团团的巨大的火柱,将滚滚的黑烟卷向天空。无数道弹雨拖着长长的亮光掠过城市上空,如爆炸的烟花。密密麻麻的大弹坑遍布大地,其间尽是炸成破碎不堪的房子和狼牙狗啃的庄稼地。长江像是蜿蜒在火海中一条挣扎的长蛇,江岸两边镶着火红的光带,一直绵延到城市的中心。仿佛有一座油库被炸着了,浓烈的火焰吞噬着周围的一切,上百米高的火龙跳跃着冲向机翼,气浪将飞机冲得一个摆子,险些翻过去。
陈玉茗双臂紧紧抱着老屌,把老屌夹得生疼,老屌分明嗅到了地面上升腾起来的死亡的味道。只两个多月不见,美丽的武汉就被糟踏成了这模样!
“我们要降落了……弟兄们抓紧!”前舱传来一个人的喊声。
旋即又传来另一个人的声音,说为了躲过日军的地面射击,飞机必须快速朝长江江面俯冲,要大家各自固定好身体做好降落准备。老屌用尽吃奶的力气紧紧抱住了陈玉茗的腰,陈玉茗则牢牢抓住了一个绞轮。大家都是第一次坐飞机,早已吐得胆汁外翻,飞机一俯冲,紧绷的尿门齐刷刷地开放了,弄得甲板上一片湿漉漉的。众人早已经吓得双眼紧闭,早顾不上喊叫了,只将身子死死贴在飞机甲板上,强忍住颠簸的折磨。但有个战士吓得鼻涕眼泪屎尿齐流之际,嘴里还一个劲儿地念叨着:“菩萨保佑啦!菩萨保佑啦!菩萨保佑啦……”
飞机快速俯冲下去,机身像被大风撕扯的窗户帘子一样抖若筛糠,似乎随时都会散架。飞机里舱还是被日军的子弹打着了火,喷起一股浓烟,呛得睁不开眼。就在众人快要窒息的一刻,飞机重重地砸在了水面上。两个没抓牢固定物的战士,一个被高高地抛起来,狠狠地撞在顶上,又跌下来,摔得满脸是血,另一个重重地反弹回来时,被灭火器顶进了肚子,眼见是活不成了。老屌和陈玉茗也撞得鼻青脸肿,好在老屌和陈玉茗死死抱在一起,总算没有大碍。
冰冷的江水涌进机舱,冲得人们四处乱飘,断了翅膀的飞机在水面上跳动翻滚,在江面上蹦跳了几次,就开始斜着往下沉去。
“赶紧下飞机,飞机要沉了!”
话音刚落,只见从机舱跑出来一个膀大腰圆、红头发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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