伤员的呻吟。黑暗里偶尔传来一两声清脆的冷枪,老屌心里就会打个冷战,老天爷,不知道又是哪个倒霉的人成了阴间的鬼。
后半夜的时候,老屌突然想起了老乡的那把梳子。他清楚地记得,老乡每次都是把它放在那个蓝色小挎包里,老乡曾经用它给自己梳头,开始的时候老屌很不自在,大闺女家才用这个梳头哩!可后来就习惯了,那只肮脏的梳子滑过头皮时的感觉就像是女人给自己抓痒,又像老娘曾经抚摸自己脑袋的手,正是这种感觉让自己能够有勇气跨出战壕,拎起钢枪。他开始坐不住了,身上热了起来,看周围的人都睡了,就悄悄地出了战壕。黑夜下的河显得特别阴森恐怖,那里面似乎有无数的幽魂。他壮着胆子溜到河边,跳过河滩上的铁丝网和障碍物,看看四周没人,就脱得赤条条地游了过去。河面和夜色一样漆黑,五月夜间的河水还是有些冰冷,把老屌冻得呲牙咧嘴,鸡鸡缩成了团。他不敢把头扎进河里,生怕看见下面那些肿胀的尸体,弄不好还被鬼抓住脚。终于游到了对岸,只一会儿,老屌就摸到了半截身子的老乡。他还是静静地躺在那里,已经僵得硬梆梆的,像是三九天忘了收进房里的白菜。老屌小心翼翼地摘下那个挎包,打开来,拿出了那把梳子,摸了摸居然完好无损,在这么黑的夜里,它仍发着晶亮的光。鬼子的探照灯晃了过来,老屌忙猫腰把包系牢在身上,振了振精神就游了回来。
河边的哨兵早就看到这个光腚汉子来往于河的两岸,原本以为是个奸细,望远镜里看到他拿了个东西回来,就凑过来拉他上了岸,兴奋地问道:“偷了啥好货回来?”老屌已经冷得说不出话来,把梳子拿给他们看,自己哆哆嗦嗦地穿回衣服。
“弟兄的?”哨兵问道。
“俺老乡的。”
“估计是他老婆给的吧?”
“俺老乡还没老婆。”
老乡没娶过老婆。三十大几的人,十几岁出头就打仗,每个队伍复员回家的承诺都扯了蛋。听王八讲,老乡在打淞沪战役的时候和一个村姑混了几宿,啥名啥姓都不晓得,后来鬼子屠了那个村,人畜不留,老乡就一直揣着这把梳子。老屌想起老乡的话,“要是熟一点的就留着,寻思着啥时候给人家里捎回去”,可老屌连他的家在哪里都不知道,老乡说的驻马店对他来说是个遥不可及的地方,在出门当国军前,除了去上帮子村翠儿娘家,自己从没出过板子村方圆一二十里的地界。
从陈村撤退之后,老屌所在的5连加上3连、4连和1连,总共还剩下100多人,被统编成一个连分配给了37军406团。这个团是被打残的几支部队凑起来的,既不满员,也不知道下一步的任务,而且多是口音杂乱的新兵蛋子,一眼望去尽是惊惶的眼神和单薄的身体。人高马大的老屌因其传奇般的杀人经历和战斗经验,竟然成了老兵之一,加之他与人人敬重的老乡曾经生死一场,团部一时找不到合适的军官补充,决定就地解决,勉强同意提拔老屌做了新连队的副连长,军衔先空着。由于他们光荣地完成了陈村防卫的任务,团部的军官们想借此提提气,给这支萎靡不振的部队立个榜样,于是通知连队,准备举行一个授勋仪式。
老屌在众人或信任或怀疑或羡慕的目光中接受团长授勋。他有些手足无措,也不太明白自己为啥能被别上这块小铁牌子?对面的这个长官身形魁梧,一脸麻子,一双三角眼中透出刀子一样锐利的目光,嘴角像铁闸一样紧闭着,要不是他方才说话了,会让人觉得那两块嘴唇片子原本就长在一块儿的。
麻子团长向战士们高高举起了勋章,大家眼睛立刻齐刷刷地看着这枚闪光的物件了,就像看着政府赈灾队下乡时手里的馒头,又仿佛那玩意儿是金子做的,转手就能换来大洋。这个前所未有的殊荣让老屌诚惶诚恐,既不敢拒绝,也不敢痛快接受,当勋章挂到他胸前,冰凉的别针已经刺入他的皮肉时才醒过来。老屌发懵之际忘了喊疼,团长也不知深浅,竟然把他胸前一层皮肉也别了进去。老屌正想用手去揪,见麻子团长已经在给他敬礼表示祝贺了,忙忍着痛慌乱地举起手回敬,那动作和神情活像一只卖艺的猴子得到了主人的半块干粮,惹得战友们大笑,团长的脸上也掠过一丝笑意。突然,团长倏地砸了老屌一拳,老屌猝不及防,应声而倒。
“站起来!”
团长一下耷拉了脸,大声喝道,那张麻子脸绷得像是冬天的窗户纸。老屌赶忙立正身体,脸刷地通红了,又歉意地陪了一个笑。团长没笑,后退了几步,把帽子扶正了。他严厉的目光从众人头顶扫过,全场立时鸦雀无声。
“党国军人,面临国之危难,自当不畏艰险,不怕牺牲,前仆后继!我知道,大家参军都不久,看到这一夜之间就牺牲了很多兄弟,有的连鬼子啥样儿都没见着就先死在鬼子飞机下了,大家心里都很难过!咱们都不愿意打仗,咱们都希望可以安生地过活。可是如今,鬼子已经打到了咱们的家门口,现在国家的命运就是咱们自己的命运!从现在起,我要求大家做好奋勇杀敌的准备,做好随时牺牲的准备!这是咱们把日本鬼子赶出去,不让日本人屠杀咱们的老婆孩子,不让日本人屠杀咱们的父母兄弟姐妹,必须付出的代价!我和日本人从关外打到关内,从上海打到南京,从南京打到徐州,从徐州再打到这里,我死去的弟兄何止千万?南京一战,国军八万壮士壮烈殉国,咱们团一千多人几乎全军覆没,可我仍能站在这里,随时准备和鬼子同归于尽!从咱们拿起枪走上前线的那一天起,咱们就是党国的军人。老屌杀敌勇敢无畏,是好样的,也值得大家学习。但是尽管如此,老屌现在还是算不得一个合格的党国军人!刚才,别说我打你一拳,就是给你一刀你也不许给我倒下!弟兄们,咱们的敌人是穷凶极恶的日本鬼子,除非鬼子从咱们的尸体上踏过去,咱们绝不在鬼子面前倒下,咱们绝不向鬼子屈服!”
话音未落,麻子团长猛地跨上两步,对着还在发愣的老屌就是两记厚重的耳光。老屌脑袋里像是炸了一颗手雷,双耳嗡嗡作响,满眼金星飞迸,险些又倒了下去。麻子团长从副官手里拿过一把崭新的日本军刀,用双手捧着递给老屌,说道:“这是我从一个鬼子军官那里缴获的,送给你,希望你勇猛杀敌!”
老屌恭恭敬敬地接过刀,定下神来,小心翼翼地插在腰间,庄重地给麻子团长敬了个礼。战士们大受感动,也一起向团长敬礼。麻子团长再不说话,大步流星地去了。
不久,部队接到命令,迅速撤离小马河防线,向南走,奔着黄河岸边连夜开拔。
六月的中原大地,尘雾缭绕,死气沉沉。成千上万的难民扶老携幼,利用各式交通工具浩浩荡荡地行进在南去的大路上。部队也和难民们乱糟糟地搅混在一起。人们衣衫褴褛,喘着粗气,干涸的喉咙发出嘶哑的声音,肮脏的身体在炎热的六月里臭气熏天。人群中不时有被抬出去的死人和即将死去的人,人们扒下他们的衣服,赤条条地丢在路边。身后隆隆的炮声显示着鬼子又在进攻。军队由于难民的拥挤无法加快行进速度,前面开路的军车喇叭按烂了也无济于事。
突然,一阵恐怖的马达声从天空传来,老屌抬头一看,四架敌机低空掠了过来。人群立刻陷入了巨大的慌乱,人们纷纷离开大路,挤向两边的路沟,路沟里像是涨了水一般,登时拥满了层层叠叠的人。老屌卧倒在一棵树下面,四肢蜷缩抱成一团,唯恐飞机上的鬼子看到自己。敌机开始沿着大路扫射,玉米竿子粗细的机关炮子弹扫过之处,人和牲口、马车等都变成了支离破碎的物件。一个赶骡子的农民奋力地牵着牲口往旁边躲,机枪子弹把他和牲口硬生生地切成了两半。弹痕过处,鲜血满地,死尸累累。一条路沟被鬼子逮着了,几驾敌机集中扫射下来,那条沟里刹那间肢体横飞,哭声震天,死去的和没有死去的抱在一起,慢慢滑向沟底。军车上,对空扫射的四联机关枪连同枪手都被打成了零件,燃起了熊熊大火。火光里,着火的人满地打滚,声嘶力竭地号叫着。敌机示威般地低空掠了两次,终于抬头南去了。老屌拍拍屁股想喘口气接着走,人群突然哭声震天地向南涌去,因为敌机径直飞向了前方的黄河乌口大桥!鬼子要炸乌口大桥?这让老屌心惊胆颤,桥要是毁了就得游过去,黄河可不是小马河,如何游得过去?
到了河边才知道,鬼子飞机根本没有炸桥,而是在轰炸扫射河两边的国军工兵部队,竟然是想保桥!难民和溃退的部队明白了这一点,发疯似的蜂拥着,冲向这座几十里之内唯一的大桥。鬼子来了更多的轰炸机,把河的两岸炸得火红一片,河里炸起的水柱夹着黄沙飞散在空中,让在恐慌中逃命的人们更加呼吸困难。哭号声和黄河的咆哮声此起彼伏,桥上碍事的牲口和碍事的人都被挤下或是被扔下了桥面。老屌和他的弟兄们高举着枪,被疯狂的难民几乎挤成肉饼,脚不沾地地过了大桥。回眼一望,河对岸蚂蚁一样的人潮仍从四面八方涌向桥头。在更远的地平线上,鬼子骑兵高挑着的太阳旗已经清晰可见。
突然,时间就像在这一刻嘎然而止!
在地动山摇一样的爆炸声中,老屌感到脚下的钢铁大桥腾空而起,伴随着震破耳鼓的折裂声,他和弟兄们被高高地抛向了岸边,再被重重地砸回地面上。满脸是血的老屌看到,漫天的黄沙里,一团巨大的火焰夹杂着烧红的钢铁、支离破碎的人、碎裂的汽车和骡马,慢悠悠地翻滚着飞向天空,再摔向浑浊的河水,溅起一片片浊浪,随即消失不见。一座大桥只顷刻间便消失在滔滔的黄河里,桥面上那上千的难民和上百个兄弟都随之灰飞烟灭。老屌晃动着被震得麻木的头颅,想了半天才明白是国军怕日军骑兵过河,抢先炸毁了大桥!
河这边幸存的难民和战士们,惊恐地望着河对岸上万名四散奔逃的人们,他们在日军的骑兵冲击和机枪扫射下绝望挣扎,亡命狂奔,被子弹打死的和被踩踏而死的人不计其数,还活着的人终于选择了跳进黄河,不分男女老幼,也不管谁先谁后了。人群就像一道崩塌的堤坝,发疯一样跳了下去,刚落入水中的人还来不及浮上来,就被后面的人踩了下去。老屌看到一个女人抱着两个孩子,人一下水就不见了踪影。就在众人终于只能踏着死尸跳入黄河时,日军各式武器向河里开火了。在这残酷的杀戮下,鲜血顿时染红了黄河,就像一桶染坊的红料倒进了染缸!人们的尸体一个个紧挨着,仿佛阻滞了这奔腾的黄河,缓慢地漂向下游,在一个个拐弯处堆积成一片片飘浮的坟场。
老屌甚至听得见对岸日军的狂笑声,衣装整齐的鬼子们聚成一条线,根本不用瞄准,肆无忌惮地向河水里惊恐万状的人群扫射着。老屌吓得毛发根根竖立,这个本已不再惧怕流血的汉子感到一阵前所未有的震撼!鬼子如此残忍,国军如此无情!那么多未能过河的难民们该怎么办哪?他强壮的身体和手上这把锃亮的枪在这一切面前是如此无能为力,终于,他发出一声凄厉的喊叫,拿起步枪朝着对岸的日军射去。弟兄们也纷纷开了火,但都无济于事,这距离超出了射程。这时天空中传来炮弹的尖哨声,一大片火光在对岸的日军和百姓中炸开了。鬼子们没料到这突如其来的炮火,也死伤无数,不少人被炸进了黄河,和那些尸体混在一处。岸这边的人群发出一阵阵欢呼,一时都忘记了那同样死在炮火里的同胞。
很快,命令传来:不能停留,继续前进。
国民革命军37军406团渡过黄河到达一座县城之后,受命在城南进行几天的休整。
部队的确需要休整一下了。连日的作战和长距离转移,使部队的补给出现了断档,弟兄们都严重营养不足。老屌口舌生疮,面如土色,晚上开始出现夜盲。在敌机停止轰炸的那几天,县城里终于来了慰问团,他们带来了食物和大量的蔬菜。战士们饿急了,抓住颗白菜就能生嚼下去,菜帮子都觉得香甜可口。一个老太太摸着老屌满是血口的双手,哽咽着说不出话来,一遍又一遍地念叨着“菩萨保佑……菩萨保佑”。夜里总听到有战士在哭泣或者哀号,不过他这些天已经睡得着了,只是一闭眼就梦到黄河上的那一幕,醒来总是大汗淋漓。老屌也回忆着那位脸上长满麻子的团长的话,默默地摩挲着他给的那把日本军刀,心里有时会浮起一股豪壮来,寻思着等有机会一定用这把刀剁几个鬼子。
过了几天,部队接到命令,整个37军向湖北战区进发,入驻武汉外围防御阵地。整个队伍在一片疑惑之中上了路。难道这黄河不守了?406团大多是河南的弟兄,黄河如果不守打这仗还有个啥球意思?鬼子肯定会杀过来。以老屌知道的情况,鬼子的机械化部队搭个桥不成问题,过了河山地虽多,可要害处都在平原,如何守得住?守不住家里的人怎么办?落到鬼子手里会怎么样?他不敢往下想了。
部队在一片离乡背井的气氛中缓缓行进着。众人都沉默无语,萎靡不振。老屌不时回头望望,却只能望到看不到边的疲惫残兵,以及被他们踩得漫天飞散的黄土。
突然,一匹快马飞奔过来,马背上的士兵脸红脖粗,戴着钢盔嘶哑着大喊:“黄河开口子了!黄河开口子了!”
所有的人都惊呆了!人群忽地把传令兵层层围了起来,他的马都寸步难行了。疯狂的士兵们大叫着,队伍登时乱成了一锅粥。
“花园口!新八师炸了花园口,黄河已经改道了!”
传令兵声嘶力竭地把这个消息喊出了口,如同晴天一道霹雳,夜半一声惊雷,一时人们全都噤了声,傻了眼,头皮发麻。紧接着,骤然泛起的哭号声鼎沸成了一片。谁不知道,花园口一炸开,黄河会把整个河南东部和山东北部变成一片汪洋黄汤。那些家在东部的战士们跪在地上哭爹喊娘痛不欲生,有人立刻就要招呼着大家跑向北面,长官的喝令不起任何作用,不少人拉开架势聚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