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乾隆皇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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乾隆皇帝- 第129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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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李侍尧一怔,见是钱度,也是眼睛一亮,说道“老衡!怎么你还留在南京?邸报都出了,叫你进京述职,另行委任呢!”钱度道:“哪有另行委任的话?我见见皇上,还回云南去。”李侍尧笑道:“‘另行委任’是我说的。我消息比你灵,你要去刑部当侍郎,和刘统勋一个锅里搅勺子了。”“刑部!”钱度顿时目瞪口呆,“从前放出的信儿,不是去户部嘛!”李侍尧嘻嘻笑道:“刑部是法司衙门,要论身分,比‘财神’部还略强些。”
  钱度无声透了一口气。李侍尧说得对,刑部国家政治机枢,要论名声身分,尊贵清严,确比户部好。但他一向是理财的,管钱用钱还是户部来得。守着个铜矿,位分自然不及侍郎,但经常调铜运钱,像曹鸨儿这点子事,只要含含糊糊透个口风,下司不言声就弥补了。思量一阵子,钱度蹙眉叹道:“怎么叫我去刑部?真不可思议……”
  “这就叫天心不测!”李侍尧道:“我陛辞时皇上和我说了多半个时辰的话,他说,他跟圣祖听过政,又跟世宗理政,见过无计其数的臣子,有些看着极好的,却不中用;有些老迈无力的,偏没人能替,只得顶着做事;有些皇帝千方百计想提拔的,或出挂误,或犯错当黜,或丁忧,或病,总不能如愿。所以下头看着皇帝处置事情似乎随心所欲,其实也一样的呕心沥血。一样的不得已儿。你大约也是不得已用到刑部了。”钱度一脑门子心思不在这上头。想想李侍尧是个有胆子敢担待的人,遂笑道:“我也正有不得已的事儿,见了你,正好!”遂将对道尔吉说的,又对李侍尧说了,“——看来我走,你就是铜政司使,从运来的钱里腾挪一万五千贯,回头我再补给司里。你看成不成?这样,我就不用看南京这些官儿的脸了。”说罢便看李侍尧,不想李侍尧连想也没想就说:“这是芝麻大的事,值得看他们脸子!他们那边船没卸,你写个条子撂这里,我写个条子你去提钱!”一把扯住了钱度进了总督衙门门房,要了纸笔各写字据。
  那钱度连午饭也没吃,忙着到码头提钱,又用车运到钱庄兑了银子,按官价两千文兑一两,但其时市价银贱钱贵,一千二百文就兑一两,除了一万银子,钱度竟还凭空落手三千贯,一切立时都显得富富余余。钱度一头高兴,一头又隐隐后悔:怪不得铜政司里人都抢着跑外运差使,原来这么肥,早知如此早打主意,何至于今日捉襟见肘?——一切安排停当,方到尹继善那里辞行。尹继善仍十分殷勤,说了一车恭喜荣升的话,留饭留酒,一直送出仪门,再三嘱咐珍重,并说:“明儿不亲送,叫老范他们代为致意。”钱度又回驿馆吩咐打点行装装船,直到半夜才到凤彩楼。
  三十三 千乘万骑临幸承德 苦谏巧纳缓修园林
  当江南还是千里一碧、万木葱宠时,塞北已是萧疏森肃,金风寒气迫人了。乾隆过了六月十九观音诞辰,即发大驾幸临奉天,到承德已是八月金秋。钱度在北京滞留了三日,因傅恒随驾去了奉天,只见了见张廷玉,到户部向史贻直汇报了铜政司理政情形,别的人一概不往来,第四天头便带了随从赶往避暑山庄行在。恰他到这日,乾隆法驾也到。奉天将军已先期赶来,和古北口大营将军、热河提督、喀喇沁左旗绿营都统,还有东蒙古诸王、京师各衙门委派的堂官,会同礼部,由尤明堂带领迎驾。知会辰时正牌,御驾进城。按清制皇帝卤簿,有大驾、法驾、銮驾与骑驾四种,郊祀祭祖用法驾,朝会用法驾,銮驾用于节日出入,骑驾只是寻常日用。大驾为尊天敬祖,所以最为隆重周备,法驾只稍稍逊些,文物声明足昭“圣德”。所以前往奉天用大驾,到承德会蒙古诸王,算“朝会”,用法驾。钱度从前在京听尤明堂吹嘘过,却没有实地看见,这次随班立在德华门内,紧靠御街,要看个清爽。
  辰牌二刻,德华门外石破天惊般炮声九响,顿时鼓乐大作,六十四部鼓乐由畅音阁专职供奉献奏,传来他们悠扬沉浑的歌声:大清朝,景运隆。肇兴俄朵,奄有大东。鹊衔果,神灵首出;壹戎衣,龙起云从。雷动奏肤功,举松山,拔杏山,如卷秋蓬。天开长白云,地蹙凌河冻。混车书,山河一统。声灵四讫万国来修贡……人寿年丰,时拥风动,荷天之宠。庆宸游,六龙早驾,一朵红云奉。扈宸游,六师从幸,万里歌声共……
  歌声中钟磐清扬,真个发聋振聩,洗心清神。随着乐起,德华门内八对大象驮着香鼎宝瓶依次跪下,便见六十四名先导太监由王礼带领,手捧拂尘徐徐而入。德华门内文武百官和大街上黑鸦鸦的人群,立时安静下来。钱度跪在地上睨着眼瞧,以翠华紫芝为先导,一共是五十四盖,有九龙曲柄盖,直柄盖,青红皂白黄五色花卉盖,杂错相间。接着是七十二宝扇,四对寿字扇,八对双龙扇,后边也有单龙的,孔雀雉尾的,还有绘鸾绘凤的。宝扇过去是八面华幢,分长寿、紫云、霓霞、羽葆四种。宝色流苏,缨络飘荡,令人目不暇接。恍惚之间太监卜礼又带着信幡绛引涌入城门,却以龙头竿作导,两对豹尾枪紧随,一面面明黄牌上写着教孝表节、明刑弼教、行庆施惠、褒功怀远、振武、敷文、纳言、进善……接着又有旌节过来,却是六对,由十二个太监执着金节、仪铂……忽然人们一片低声惊叹,钱度看时,是八旗大纛车进城,那纛旗杆有巨碗粗细,柱立在纛车上,各由八名剽悍的力士推着。前锋大纛十六杆,接着四十杆销金龙纛,在呼呼的西风中纛旗猎猎作响。尾随着八十面纛旗,绣着仪凤、翔鸾、仙鹤、孔雀、黄鹄、白雉、赤乌、华虫、振鹭、鸣鸢,还有游鳞、彩狮、白泽、角瑞、赤熊、黄熊、辟邪、犀牛、天马、天鹿等等祥禽瑞兽,一色的销金流苏随风荡舞,说不尽的华贵尊荣。这诸多花样过去,还只是仪仗导引,畅音阁供俸们此时加入行列,乐车上的排律、姑洗、编钟、大吕、太簇、杖钟、无射,清扬激越,杂着和声萧管笙篁,真个是干雷聒耳肉竹喧天。钱度此刻已经听懵了耳朵、看花了眼。后头还有什么四神、四渎、五岳旗、五星二十八宿旗,甘雨、八风、五云、五龙、金鼓日月旗熙熙攘攘而过。忽然人声一阵轰动,抬眼偷看时,这才是正经的御仗,八面门旗在前,两面翠华旗销金五色小旗跟着,四个人抬着两面出警入跗旗,接着六人持杖,一百二十人手执金吾由侍卫素伦督率,紧接着又一百二十人,执金铣、卧瓜、立瓜、红镫、铜角、金钲、金炉、香盒、沐盆、唾盂……手擎执事的太监们一个个面带喜色,肃容徐步而过。这才看见皇帝的法驾乘舆,由三十六名太监抬着,乘舆前后一百八十名侍卫,一律着五品武官服色,头上戴着翠森森的孔雀翎子,紧紧簇拥着金龙乘舆和皇后的凤车,后边一串小轿,都是轿门密封,纱窗垂帷。不用问,是嫔妃们的轿子了。钱度浑身跪得发木,直着眼看那九龙乘舆,只见似乎像个带栏的四方月台,四根盘龙柱上架着明黄云龙顶篷,四角站四个太监紧护明黄帷子。却不知乾隆在里边是什么模样,忽然他眼一亮,看见了傅恒,骑着黄骠马,身穿黄马褂,手执黄节锁,这才知道,傅恒是这个法驾队伍的总管带。只见傅恒在马上小声说了句什么,太监又向帷子一躬说了句什么,便由两个太监小心翼翼卷起黄幔。中间盘龙错金的须弥座上端坐一人。目似点漆,面如冠玉,口角带着微笑,头上戴明黄天鹅绒东珠冠,九龙披肩轻轻覆在金龙褂上,马蹄袖雪白的里子翻着,双手轻轻扶膝正襟危坐,这正是垂拱九重俯治天下的乾隆皇帝了。
  这一霎间,群臣、万民不约而同,山呼海啸一般呼喊:“乾隆皇帝万岁,万万岁!”那烟火爆竹,震天雷、地老鼠、二踢脚,燃得遍地腾紫雾,响得像一锅滚粥,一城的人都像疯了,醉了。钱度望着时而抬手向臣民致意的乾隆,忽然想起那年和乾隆一道儿在军机处吃酒。那通红的火炉旁只有他和乾隆两个人,谁也不认识谁。一壶烧酒,一碟子花生米,一边谈宦海人情,一边互相斟酒助兴……这位坐在乘舆里的至尊,要是知道自己就五体俯伏在御辇之下,不知作何感想?
  但乾隆此刻想不到钱度,他全身心都陶醉在烟光紫雾笼罩着的沸腾人群中。两次蠲免天下钱粮,赈济各地灾区灾民,朝廷花了一千多万银子,又少收了两千多万。他有理由相信自己在百姓中的声望已经超过先帝,接连几年天下大熟,民殷物丰也是可信的,但亲身感受这样狂热的拥戴称颂,还是多少有点意外惊喜。他坐在镂刻得玲珑剔透的错金九龙须弥座上,神色慈祥地俯视着他们,忽然想到自己的使命与责任,想到自己还能赐予这些生灵以很多东西,能把繁荣和富裕留存在人间,他又觉得自己无比尊贵。这至高无上的权力与财富都是上天和祖宗赋予他的,再由他向子孙传递……他在“大清国万万年”的喧啸之中,内心一阵阵激动,脸色变得潮红,他一次又一次起身,双手平伸向人们答礼。直到避暑山庄正门外,他才从无尽的遐思中清醒过来,因见东蒙古诸王都跪在大倒厦门外石狮子旁,便吩咐:“内外蒙古王爷都来了,降舆,朕走几步疏散疏散。”傅恒便忙传旨。十几个军机处章京和礼部尚书尤明堂都是累得满头大汗。纪昀是承旨专门负责乾隆草诏文秘事宜,早已守在山庄门口,见乘舆已经落下,忙匆匆过来施礼相陪。
  “各位王爷都是远道而来,辛苦了。”乾隆只向纪昀摆了摆手,满面春风地笑道:“起来吧。明儿在烟波致爽斋,朕还要设筵款待——今儿还有政务,且请各位道乏吧!”眼珠一轮,又问,“怎么好像人多了几个似的,礼部递到奉天的单子,只有十一个王爷来承德呀!”傅恒一直随驾扈从,听这一问,便目视纪昀。纪昀忙趋步上前跪奏:“主子,多了四位台吉王爷,都是打准葛尔过来的。有台吉车凌、车凌乌巴什、车凌孟克和阿穆尔撒纳——”他放低了声音,像是耳语一般,悄悄地奏道:“准葛尔部内讧,这几个部是投奔过来的……”他没说完,乾隆已摆手制止了他,问道:“请新来的几位台吉过来,朕见见!”尤明堂便大声传旨,通译官叽哩咕噜一阵蒙语,便见几位王爷从后边躬身趋出跪下,一个个自报名姓道:“臣台吉车凌、车凌乌巴什、车凌孟克、阿穆尔撒纳恭见天朝大博格达汗乾隆爷!”
  通译官听他们说的蒙语,正要翻译,乾隆摆手示意不用。他用目光亲切地审量着这四位西蒙古台吉。车凌年在五十岁上下,车凌乌巴什和车凌孟克都还是二十几岁的青年,阿穆尔撒纳在四十岁上下。他们都是五短身材,浑身显出铁铮铮精悍之气,裹着团龙蟒袍,白狐尾垂在胸前。乾隆眉棱骨一挑,眼中放出又惊又喜的光,用极纯熟的蒙古语说道:“万里来朝,你们不容易!既然家里有些不和家务,就留在承德多住些日子。朕在这里给你们各人盖一座王宫,家务事慢慢再商量,成么?”
  “皇上!”为首的台吉车凌向乾隆叩首,说道:“我们不得已放弃了家园和草场,但是不能放弃自己的家族臣民。我们是带着族人一起逃亡出来的。”
  “哦!”乾隆身子一震,转过脸目视傅恒,傅恒见他面带愠色,忙道:“这件事奴才也不知道,奴才一直跟着主子,这样的大事敢不奏闻!”乾隆便问:“你们部落都出来了?你们是贤王!一共有多少人,现在什么地方?”
  “一共是三千一百七十七户,一万六千七百二十一人……”车凌说着,嗓子已哽咽难受,“在沙漠瀚海走了一年零四天,途中又渴又饿,死了两千多人,去年十一月二十五日到达乌里雅苏台,刚刚安置下来。我们在进京途中听说皇上巡幸奉天热河,就没有再去北京,赶到这里的……这一路的艰辛苦楚,真是一言难尽……”他伏在地上,胸部剧烈地起伏着,旁跪的车凌孟克头一个支撑不住,以嘶哑的沉闷的嗓音长号恸哭,车凌乌巴什也就跟着放了声儿。
  乾隆的脸色沉了下来,这样大的事,驻节乌里雅苏台的边将居然敢不奏报?但他立即否定了这一想法。平郡王福彭是个谨慎人,虽说因患寒腿在张家口,驻西域各大营的将军提督不会不禀知他,他也不敢隐瞒,这样的好事也不必隐瞒,还是军机处没有当成大事,或者张廷玉、鄂尔泰自行处置了,没有来得及奏闻。他涨红了脸,暗思:“这个张廷玉和鄂尔泰竟如此专断?”……但此时此地都不是仔细想事情的场合,他又慢慢恢复了平静,问傅恒道:“乌里雅苏台的将军是谁?”
  “是兵钟麒的大儿子岳汨,已经病故出缺。”傅恒朝夕跟着乾隆,虽猜不透他想了些什么,辨貌聆声,已知乾隆心中震怒,遂更加了小心,低眉顺眼地笑道:“——主子曾加爵赐他儿子进士出身——现在乌里雅苏台掌军务的是定边左副将军成衮扎布。”
  “是成衮扎布帮你们安置。”乾隆用蒙语说道,“他都给了些什么,够用么?”
  “成衮军门很照应,从军中拨给我们五百头牛,两万一千只羊,还拨了四千三百石粮食。”
  乾隆咬着下唇思量,这个数目他还满意。他笑着点点头,说道:“这点东西只够维持眼下营生,得有个图远之计。蒙古人没有草场,就像白云没有天空,这不成。嗯……这样,纪昀这就退下去草诏:三部车凌部落编设旗盟,叫‘杜尔伯特赛音济雅哈图盟’吧!车凌为盟长,车凌乌巴什和车凌孟克为副盟长,划乌里雅苏台周围八百里草原为他们的牧地!草诏完后,朕御览后发给张廷玉和鄂尔泰,叫他们回奏处置事宜。”顿了顿又道:“你们在承德没有王宫,暂时由四夷馆接待。在行宫里拨出房屋,一切供应,不得低于东蒙古诸王。还有,各王爷帽上都有东珠,你们也要有。傅恒传旨内务府,四位台吉,每人都是十颗东珠!”四个西蒙古王爷原都跟着策凌阿拉布坦侵占过喀尔喀蒙古部落,怀着个畏惧的心来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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