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乾隆皇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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乾隆皇帝- 第15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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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而今还敢目中无人么?”鄂善问道。
  “不敢了。”李侍尧脸色苍白,“倒不为老师开导那几小板。实是侍尧自省不学无术,当着圣主出乖丢丑,名士习气误我不浅!实话实说。我十二岁进学,当年是县试第一名秀才,十三岁乡试,又是第一名解元。只考贡生接连三科连副榜也不中!原想少年得第、金殿对策、雄谈天下事是人生一大快事,哪晓得会试如此之难!败军之将不敢言战,愿回乡再读十年书!”鄂善笑道:“似乎也不必如此气馁。圣德如海,得一沐浴也是福分。你且去,你的卷子我们看过再说。”
  杨名时一直在看乾隆那首诗,见李侍尧捂着屁股出去,叹道:“此人有福,是一位真命进士啊!”鄂善笑道:“松公,他的名次怎么排呢!”杨名时道:“他原是落卷里的,犯规本该受罚。皇上却罚他‘不得作翰林’,去山西当通判。通判是从七品,正牌子进士分发出去也不过就这职位。斟酌圣心,断不能排到‘同进士’里头。所以名次放在六七十名左右为宜。”又拿起乾隆改过字的那一份,说道:“这一份自然是首卷了。”
  “那是。”鄂善说道:“皇上改过的卷子嘛!——这一份河南王振中的又怎么办?”杨名时不禁一笑,说道:“我敢说我们主持这一科疏通关节的最少。想不到皇上竟亲选了三个贡生。这是异数。王振中这份既已拆了弥封,就不用誊录了,放在李侍尧前边就是。”
  当下两个主考又对荐卷名单密议了一会。除了这三卷,倒也没别的变动。两个人都在上头用了私印,火漆封好又加盖贡院关防,放在孔子牌位前。杨名时命传十八房试官,五所二厅二堂长官来到至公堂,对孔子牌位齐行三跪九叩大礼,将密封好的贡生名单交贡院长吏立即呈缴礼部。至此,恩科大典已告结束。杨名时率群僚出至公堂,看了看西边殷红的晚霞,吁一口气道:“开龙门放行!”科场考中的贡生名额是有定数的,既然新加了两名,必定要挤落两名。这一科恩科虽然没有舞弊,考官们向至公堂推荐过的墨卷,谁肯不要人情?勒敏在京字二号应考,自觉三篇文章做得天衣无缝,考官也透风出来是荐卷,料定是必中的,及到发榜时,却连个副榜也没有中。
  从天安门看榜回来,勒敏两条腿都是软的。在高晋酒家同席行令的人,庄友恭高中榜首,纪晓岚名列十四。最出风头的钱度、自己和何之全都名落孙山。如今怎么办?考试已完,再没有同声同气的朋友会文,相互安慰;同乡会馆封闭,告借无门;何处去打抽丰?就是回武昌,自己家人早已离散。立誓不取功名不回乡的勒敏,在本家们面前还有什么颜面?
  在热得滚烫的广场上站了不知多长时间,勒敏才发觉看榜的人都走了,只剩下自己孤零零的一个,他下意识地摸了摸袖子,里头还有虎口来长一串小钱,是好心的五婶在自己离乡时悄悄塞给自己的。就这么一点钱,连大廊庙最便宜的小板屋,也住不了十天。勒敏此时饥肠辘辘,坐在大槐树下一个石条上,正思量着下一步往哪里去。却见一个汉子挑着两桶黄酒也来歇凉。那汉子把酒桶放下,扯起单布衫揩一把汗,从桶盖上搭包里取出两个棒子面饽饽,还有一块咸芥菜疙瘩,有滋有味地吃着,咬得咸菜咯嘣咯嘣响。不时从桶里舀半瓢酒咕噜咕噜地喝。因见勒敏望着自己发呆,那汉子便笑道:“一看就知道,你这科没得到彩头。来来,读书人,别那么死了老子娘似的,有酒有粮吃饱了再说!”说着送过一个饽饽,撕开一半咸菜递过,一边舀酒,说道:“吃饱了不想家,醉了不惆怅,来吧!”
  “这……”勒敏原本就饿,迟疑地接过来,说道:“这怎么好意思呢?”汉子豪爽地一笑:“人生何处不相逢呢?酒是他娘东家的,不喝白不喝,饼子连一文钱也不值,本就穷,还穷到哪里去?”勒敏又谢了,吃着饽饽,喝了半瓢酒。那卖酒的汉子,向对面卖肉的一个胖老头喊道:“张屠户有不带毛的卤肉弄一块来。你也过来喝点酒,我们东家——操他姥姥的,就是这酒做得不坏!”
  张屠户在那边高声答应一声:“成!我正肚饿呢——我那死婆娘今晌不知怎的了,到现在还不叫小玉送饭来!”说着切了一块肥油油的猪头肉,乐颠颠地跑过来,笑着说:“哪个东家觅了你这活宝算倒了血霉。六六,再取块饼子来——这位读书人,这一科怎么样?”
  “惭愧……”
  “有什么惭愧的?”张屠户操的虽是白刀子进去红刀子出来的勾当,却是慈眉善目的,抖开桑皮纸把肉摊在石条上,笑呵呵地说道:“几千的举人进京,春风得意的有几个?犯得着么?来,吃,吃嘛!——瞧你这身打扮,是旗人?吃皇粮的人吧,担的哪门子忧呢?”
  勒敏心里不禁一酸,只含糊说道:“我们家在雍正爷手里坏了事。旗人也分三六九等啊……”他不再说话,只是狠命吃肉,喝酒。三个人似乎此时才意识到各自身份,便不再多话。风卷残云般吃了个醉饱。
  人都走了,勒敏仍独自坐在石条上,究竟往哪儿去,仍未拿定主意。突然觉得肚子隐隐作疼,甜瓜、黄酒、咸菜、棒子面、肥肉一齐在肚内翻搅。他摸摸热得发烫的脑门子,才晓得自己浑身干得一点汗都没有。勒敏心里一惊站起身来,这一直腰不打紧,满肚子食物上涌下逼,心里难受极了,一弓身子就再也忍不住,“哇——”的一声,肮脏的秽物直喷而出,闻着那气息更是恶心。他自己捶捶胸口,直到吐出又酸又苦的黄水,才略觉受用一点。刚刚站直身子。勒敏两眼又冒金花,他扶着槐树的手软得象稀泥一样松垂下来。连踉跄都没有踉跄一步,就昏了过去……
  再醒来时,勒敏发觉自己半躺在一间破旧的小房子的土炕上,全身脱得只剩一件内裤。身下是一张破旧的竹凉席,头下枕着一个竹夫人,炕桌上摆着药碗汤匙和一柄芭蕉扇。除了这些,屋里别无它物。他眨了一下眼睛,揣猜着自己在什么地方,又怎么会到了这里?想得头生疼也没想出个头绪,便索性不想。见碗里有剩茶,勒敏支着一只胳膊起身端茶喝了一口,觉得麻凉麻凉的,原来是薄荷水,呻吟一声又躺了回去。这时,一个赤膊毛头小子掀起帘子看了看,在外头喊道:“爹:那个相公醒了!”
  “哎,就来!——毛毛,你到后院去帮你姐收拾一下猪下水。叫你娘煮一碗面条儿,切得细些!”说着便见一个胖老头,下身着短裤,上身着一件白坎肩,敞着胸走进来。他就是卖肉的张魁铭,进门又冲外叫道:“毛毛,告你娘面条儿不用油腥,一点也不要……嘿嘿,相公,您醒了!”张魁铭扁平的脸上带着疲倦的笑容,偏身坐在炕沿上,又象是给自己又象是给勒敏打着扇子,凑近又看了看气色,说道:“您是中暑了,病儿不大却来得急——鬼门关上走了一遭啊!相公怎么称呼呢?”
  勒敏想起来,挣扎了一下,被张魁铭一把按住了,说道:“别别,您身子弱着呢!”说着又打扇。勒敏躺在竹夫人上,一扇一扇的凉风过来,周身凉爽,他感激地望着张屠户,说道:“救命恩人……我叫勒敏……是原先湖广布政使勒格英的儿子……”遂将父亲亏空库银被抄了家、独自一人进京赶考,又名落孙山的情形,备细说了。
  “原来勒爷是贵公子!”张魁铭眼睛一亮,随即黯淡下来:“您说的这些我信。甭难受,这世道就这样儿……只是听你说,连个亲戚都没有,下一科一等又是三年,你怎么打算呢?”
  他的话还没说完,从外头走进一个姑娘,手里捧着一大碗面条。勒敏看时,只见她高条身材,穿一件月白绣花滚边大衫,浆洗得干干净净,瓜子脸上五官端正,十分清秀,只鬓边略有几个雀斑。一笑,脸上还露出两个浅浅的酒涡,勒敏忽然想到自己还打着赤膊,手向身后抓时,却什么也没有。张魁铭憨厚地说道:“这是我的闺女玉儿。”
  “甭听俺爹的!哪有人还病着,就问人家‘怎么打算’的?”玉儿十分爽快麻利,将药碗、茶碗、调羹都摞一处,把面条往里摆摆,娇嗔地看着父亲,说道:“病好了怎么打算都成,病不好什么打算也不成,咱房东不说要寻个先生给他那宝贝少爷教书么?荐了去!再不然帮咱家记个帐什么的,左右不过三餐饭,到时候儿他该考还考去!”说着又喊:“妈!你来喂这位勒——爷吃饭!”将药碗一收拾,转身就出去了。一转眼又进来,把勒敏的衣服丢在炕上,“穿上!脏死了,你兴许一辈子都没洗过衣裳!”
  这姑娘如此粗犷豪放,病中的勒敏不禁一笑,说道:“大妹子好人材!”张魁铭老实巴交地说道:“俺们穷家小舍,没家教,都是我惯的她——我该去烧卤锅了。天热,耽误不得。老婆子,怎么这么慢?”接着便见一个老太太拧着小脚走来,口中说着:“来了来了,阿弥陀佛!”
  勒敏就在这屠户家住了下来。
  十二 曹雪芹喜得知音女 刘统勋宣旨狱神庙
  钱度因在大内混得人头熟,礼部的中榜名册一递到乾清宫,他就知道了自己这科无望。他心眼儿极活,当即去上书房见张廷玉销假。张廷玉说:“难得你还惦记着这边差使,军机处几个出去考试的书办都还没回来,正要使人呢!这阵子云南战事正紧,一刻也离不得人。你就在军机处章京房里专管拆阅战报。你先去一趟李又玠那儿,他回京就病倒了,代我问候一声,就说忙完殿试就过去看他,他需用什么你回来跟我说。这卷宗你送傅六爷府,正好顺路的。”
  “是,是,是!”
  钱度连连答应着,又给鄂尔泰打了个千儿,出来到东华门要了一匹马,径往李卫宅邸而来。
  李卫是提足了一口气扈从乾隆去河南的,回京当夜就犯了病。原说是一概谢绝来访。但钱度是自己门下荐出去的,又奉的张廷玉的命,自然只当别论。钱度在门房站了不到一袋烟工夫,里头便叫请。那家人一路带着往书房走,叮嘱道:“我们宪太太(翠儿)交待过,不论谁见老爷,甭说正经差事,时辰也不要长。大人的病需得静养呢。好歹钱爷体恤着,别您去了叫太太责罚我们。”钱度小声笑道:“晓得了,大萝卜还用屎浇?”说着,从远处传来一阵揪肝呛肺的咳嗽,知道李卫已经到了。钱度站在外头,直等李卫平静下来,轻轻移步进来,打个千儿道:“钱度给李大司马请安!”
  “是钱老夫子来了,”翠儿坐在李卫身边,回身小声道:“你们说说闲话,我待会儿就来。”李卫闭目仰在大迎枕上,脸色苍白如纸,枯瘦如柴的手指了指椅子,有气无力地说道:“恕我无礼,身子骨儿就这模样……张中堂好!”
  钱度方才见翠儿脸上有泪痕,知道他病得不轻,小心斜签着身子坐了答道:“中堂身体还好,只是忙一些。他没有鄂中堂会将养身子。”并将张廷玉的话转告了。李卫仿佛不胜感慨。“我大约没几天好活的了,想不到我李卫竟也有今天!当年我何曾这样!甘凤池在南京结三十六友,会集天下武林豪杰,我一身布衣只带了个小奚奴就擒拿了他。还有那个吴瞎子,捉他好费劲!山东的黄滚、黄天霸父子也是我收服的,窦尔敦和朝廷作对,我的面子还是买的……真奇怪,我这人既是皇上的看家狗,又他妈的象个盗贼、乞丐头儿……李卫,你也活得够味儿了……”他目中闪烁的波光渐渐散去。闭目说道:“钱先生,这些话是我们摆龙门阵,传出去对你不好。请转告张中堂,务必在主子跟前替我转圜,允许我告病回乡。”他一笑,“那兴许还有几年好活……”
  钱度听着他的这些话,不知怎的,心一直往下沉,轻轻起身道:“大人,慢慢将养,天下无不可医之病。我回去一定转告张中堂。”
  “你稍停一下。”李卫睁开了眼,望着钱度叹息一声:“我一生有两大憾事。一是不该恃强,和杨松公闹生分,害得他坐班房。其实早年我们相处得很好的……这事已经没法补救。第二件就是德州这个疑案,至今没破。两个月前吧?那个刘康进京谒见,还居然敢到我这里请安!这不是鼠戏老猫么?但是贺观察夫人没消息,没有原告,没有证据是不好立案的。你给我打听着点,只要有她的信儿,就告诉我!”
  钱度见他自洁如此,不禁一阵惭愧:要说寻证据,自己是最方便的,甚至自己就是半个证人,偏就没这个胆量能耐。思量着,钱度又胡乱安慰李卫几句便辞了出来。
  傅恒的府邸却完全象另一个世界。钱度走进轩敞的五楹倒厦大门,便听到从府内隐隐传来的笙萧琴瑟之声。听说是张廷玉差来的信使,门政连禀也没禀,便差人带着钱度穿花渡柳地往花园里来。国丧期间,天下文武百官一概停止行乐,傅恒竟如此大胆,钱度不禁暗自惊讶,忙问带路的长随:“大人在花园里?”
  “主子娘娘从畅春园选了十二个戏子赏给我们爷。”长随笑道,“恒爷不敢领受,万岁爷说,待三年丧满后,要办博学鸿词科,天下大庆不可无音乐。宫里教习不便,叫我们爷给这些戏子练练把式。”钱度不禁暗笑:这个差使不坏。
  踅过几道回廊,远远望去,只见花园里海子中间修了一座大水榭,汉白玉栏石桥曲曲折折直通岸边,岸边一排溜儿合抱粗的垂杨柳下摆着石桌竹椅。傅恒和十几个幕友正在其间说笑。清风掠过,柳丝婆娑,荷叶翻卷。刚从李卫沉闷的书房到这里来,顿觉爽目清心。台上歌女曼声唱道:开辟鸿蒙,谁为情种?都只为风月情浓。奈何天,伤怀日,寂寥时,试遣愚衷……钱度徐徐踱着步到柳树下,隔水听音。这似咏、似叹、似郁、似畅的歌声,竟似水银泻地一样,仿佛透穿了人浑身发肤毛孔,直往心里钻。钱度也听呆了。
  “哦,钱度,老相识了。”傅恒入迷地听着直到一曲终了,袅袅余音已尽,才回过神来,转脸笑道:“入门休问荣枯事,但见容颜便得知——今科先生没有得意,是吧?芳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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