勒敏文状元出身,又在金川历练数年军务,早已变得练达深沉,城府颇深,他很快就从惊喜中镇定下来,只是一时还理不出头绪,便拣着熟套路先敷衍着,因沉吟片刻,叹道:“六爷这话太出意外,我连一点也没想到。我家是满洲旧人,世受国恩,先父因甫欠国债,负罪而终。我自己其实是畸零获罪之身,又蒙圣主遴选殿元,不次擢拔。入金川料理差事,满以为可以略建微劳,聊报圣恩于万一,不料金川主将辱国,连带我勒敏罪上加罪,清夜扪心,没有尺寸之功,正畏惧恐惶无可奈何。突然又加此隆重之恩……我不知道如何向主子回话,更不知道如何感激圣上如天之德,唯有这一身,拼死报效就是!”不知是真的心中感激,还是这些话感动了自己,说到后来,勒敏的眼圈里已含了泪水。敦敏敦诚尽自玩世不恭,见他们进了公事奏对格局,也就收了嬉笑之容,端坐品茶不语。
“你这些是心里话,说得好。”傅恒不动声色,只略略点点头,说道:“金辉已经出缺,金鉷因为有案子没有料理清楚。不然,就要金拱去湖广的。皇上的意思,要岳钟麟兼四川总督提调湖广,调尹继善暂任甘陕总督,待平定金川再作调度,卢焯原也去得,但他要去江淮任河督,李侍尧也是人选,但他那里开铜,也暂不能离开。因为湖广为九省通衙,又为四川门户,连带着有军务,所以庄有恭、鄂善也不合适。我就荐了你,阿桂也同意,这就定下了。”
“谢六爷举荐——”
“这里头没有私情,我不拿私情和国事混搅,你不要谢我。”傅恒打断了勒敏的感激话头,“你谢皇恩是对的,我傅老六没权力叫你任这个职。但你既是我荐,有几句话是肺腑之言,少不得叮嘱你几句。”
“请六爷示下。”
傅恒用手虚让敦敏兄弟随便吃瓜果,一笑即敛,说道:“你是勒勤襄的儿子,他生前在湖广当巡抚近二十年,坏事坏在湖广,又死在湖广。那里的人不免与你勒家有许多恩怨纠葛。现在你回湖广任巡抚,差不多是子承父业。我想听听你怎么想这件事。”
“这件事没来及想过。”勒敏颦眉说道:“事情过去多少年了,还有什么恩怨?我记不得什么人的恩,也无怨可报。”“抄家好比筵席散,残羹杯盘听群奴。”傅恒一笑,说道,“我幼年就随过主子去抄过赫德的家,见过。趁热打铁的,趁火打劫的,墙倒众人推的,乘机套交情预留后步的,真心同情的,暗地赞助的,什么样人没有?——你没来及想,正好,我说你就别想了,我来替你想。头一条就是不能报仇。第二条,你要报恩,不能用差事官缺来报,可以用情,用钱去报;实在有德有能又有恩的,告诉我,禀明圣上,皇上替你报。不然,你连一年巡抚都当不满,就得下来。友朋之道规之以义。我不同你客气。你搅乱了湖广,我荐的你,还由我来弹劾你——勒三爷,我们如此约法三章,如何?”
敦家兄弟素日放浪形骸,都是傅恒身任散秩大臣时的朋友,从来以旧交知友看待傅恒,没有因傅恒作了天字第一号大臣拘了形迹。只是以为他练达聪敏,倜傥儒雅,又占了是正牌子国舅,所以时运相济飞黄腾达。他们都是雍正年间被抄落的人家。听傅恒这话,有德有量入情入理,勘透世情,竟比自己亲历亲目之事还要来得真切入骨,由不得打心里钦敬佩服,想说几句,又恐搅了他二人谈话,只端坐静听,心下叹息不已。
“六爷这话是圣贤至理。”勒敏望着幽幽灯火,仿佛在咀嚼一枚千斤橄榄,愈品量愈觉意味深长,徐徐说道:“读唐史也读过李宓对肃宗这番话,身历其境,晓得了六爷一片忠忱社稷又爱护友朋的成全之心。我不赌咒发誓,只告诉六爷一句:瞧我的,我必不负您这番心意!”傅恒笑道:“丈夫一诺,我信得及!有些军务上的事,今晚没空谈了,你回去后再想想明日奏对的事——敦老二敦老三,发什么愣,吃瓜呀,吃葡萄呀——再放就温了!”
敦诚拿起葡萄就吃,敦敏却只是发呆,傅恒又让时,敦敏说道:“上回听你和纪昀说话,隐隐约约觉得有点什么想法儿,却又说不明白,方才又听你和钱度讲各地年捐赋税,我一直还在想,这会子想透亮了。打比方说明珠索额图高士奇,就好比咱们大清的王熙风,张衡臣和你呢?有点像贾探春呢!”
“好,比出《红楼梦》了!”傅恒鼓掌大笑,“将敝人比作贾探春,却之不恭,受之有愧啊——这大个大观园,我料理不得如探春那么得心应手。大清要真有个男贾探春,我傅恒立刻举荐让贤!”敦诚道:“看了《红楼梦》,恨自己是个男身,看看书里的就晓得了,除了政公,有几个好男人?贾赦是色中厉鬼,贾珍是色中灵鬼,贾班是色中饿鬼,宝玉是色中精细鬼,贾环色中偷生鬼……”说着已是自笑,“贾蓉是个色中刁钻鬼,薛幡呢……是个色中冒失鬼!”敦敏笑问道:“还有个贾瑞呢?”“这鬼没法形容。”敦诚张着口怔了一会,一拍大腿笑道:“有了!此人可谓——色中馋痨鬼。”三人一齐大笑。
勒敏也喜爱读《红楼梦》的,但却没有敦氏兄弟那般如痴如狂,因在旁笑道:“都入了魔障了,作者是给闲人破闷的,就都当了真!一说仕途经济,玉兄就掩耳而逃。我想过,要没有懂仕途经济的撑着局面,有那个大观园极乐世界给石兄去享受?雪芹借宝玉骂我们都是国贼禄鬼,我们吃了孟婆汤,还佩服得他五体投地!”“《红楼梦》高明之处也就在这里,不知不觉入其境界沉迷于中。其实它就是一面‘风月宝鉴’,正照是色,反照是空。阅历浅的,不读为妙。”傅恒仿佛自失地一笑,“金鉷给我来信,他南京有一女子,酷爱红楼,日日填诗作词,要学红楼十二金钗,渐渐赢弱消瘦,恹恹欲病,家人以为她中了邪祟,悄悄儿一把火把书烧掉了。谁知这女子寻不见书,急得茶饭不思,真个得了痰迷之症,口口声声要去太虚幻景,蓬发乱鬓啼哭‘为什么烧了我的宝哥哥?”医卜祈禳诸法用尽,都如水泼沙滩一般,不到一个月也就香魂缥缈了。金鉷信中叹息,可见《红楼梦》祸殃流毒,误人子弟,要兄弟代奏请旨查禁呢!“
“金鉷那是放屁!”敦诚说道,“他在南京也和袁枚这伙子人厮混,其实只是博个风雅名声,连附庸都说不上。这件事可见《红楼梦》一书魅力所在,那女子只是不会读书而已,情实可敬可怜。金鉷是我家包衣奴才,我写信敲他这冬拱脑袋瓜子,再敢胡说八道,仔细来北京我治他!”
勒敏笑道:“你竟是曹雪芹一尊护法神!六爷说说而已,哪里为这小事就入奏了?话虽如此,此女毕竟为红楼所误,也真忒冤的了。”“你这话更其荒谬,你根本不懂情为何物!”敦敏正色说道,“她这叫死得其所,懂么?世上有看戏看疯了的,吃饭胀死的,下河洗澡淹死的,可以请旨禁止演戏,禁止卖粮,禁止大河东流?哦——皇上御驾从热河回来,东直门瞻仰圣颜的人挤死三个,难道责任由皇上来负?”“不敢,不敢!”勒敏笑着连连说道:“三爷这张利口我惹不起!此女活着轻于鸿毛,死得重于泰山,成么?——别忘了,我也是雪芹好朋友呢!”
敦敏见傅恒笑着打呵欠,因道:“今儿来打《红楼梦》官司呢么?上回勒敏右钗左黛,老三右黛左钗,争了一夜!茶馆里有为争袭人晴雯好歹砸茶壶扭打到街上的。喂,跟你们说,我给你们带来一首诗,外国人写的《咏红楼梦》,——可不是个稀罕巴物儿?”傅恒叫这对兄弟来,原意有疑高恒大肆侵吞盐税,想透过山海关税政上摸摸底细。谁知说起《红楼梦》来没完没了。他倦极了的人,原已有些犯困,听说外国人有咏《红楼梦》的诗,呵欠打了半截便止住了,笑道:“憋着宝呢,这会子才肯拿出来!快让我们瞧瞧!”敦敏因从袖子里抽出一张纸来,众人就灯光看去,上面写着:
Yewisemen。highlydeeplylearned,
WhothinkitandKnow,
How,whenandwheredoaIlthingspair?
WhydotheyKissand1ove?
Yemenofloftlywisdom,say,
Whathappenedtomethen,
searchoutandtellmewhere,how,when,
Andwhyithappedthus?
饶是傅恒汉学儒臣,勒敏是状元,连敦诚在内,都甚有学术,见了这等文字,俱都一齐傻眼。敦诚先道:“这曲里拐弯儿的,满纸蛐缮爬,活像道士画的驱鬼符,又似天书,洋鬼子真能折腾人!一这诗怎么念,又是个什么意思呢?”傅恒却道:“我见过这种玩艺儿,像是英吉利国的文字儿。你从哪弄来的,是哪位洋诗人写的?必定还有译文——还要憋宝么?快取出来我们瞧瞧!”敦诚笑嘻嘻的,从另只袖子里又拙出一张纸在桌上摊开,众人觑眼儿看时,上写:嗟尔哲人,靡所不知,靡所不学,既深且跻。粲粲生物,罔不匹俦,各恝厥唇,而相厥攸。匪汝哲人,孰知其故?自何时始,来自何处?渊渊其知,相彼百昌,奚而熙熙?愿言哲人,诏余其故,自何而始,来自何处?
“这才是诗嘛!”敦诚拿起来细看看,恍然大悟,笑道:“这定是永忠贝勒府抄来的,前儿他请我,说有个传教的洋和尚求见,说得一口汉话,要一道儿请吃饭。我因要和刘啸林一道去访雪芹遗孀,托辞推了,不想被你取了巧儿。那洋和尚叫什么名字?”敦敏拍着脑门儿想了半日,一笑说道:“一大串儿十几个字的姓名,谁记得呢?只记得好像有个什么‘布来’似的,汉话倒说得好,略别扭点——他不讲四声——听得满清爽的。”
傅恒知道,要是由着他们说红楼,今晚就甭想睡觉了,正思量如何岔开话题,勒敏笑道,“剧谈《红楼》,我也颇有心得的。金川的差使我已经卸了,明儿见过皇上,到部交割了差使文书,请你二位到我寒舍,从十二金钗咱们从头掰起,掰话个通宵!没瞅六爷乏成什么样儿了赶紧听听有什么差使是正经!”二人这才一笑而罢,目视傅恒。
“倒也没有说得全然离谱儿。”傅恒轻摇折扇,似笑不笑地说道:“前日福彭王爷打西边营中回来,皇上赐他共进午膳,我也叼陪。平郡王说起曹家亏空,比例今日亏空。因就谈起曹家,福彭说曹寅的乃孙曹霑是当今家喻户晓的大才子。皇上问我,我说就是写《红楼梦》的曹雪芹。皇上想了想,笑了,说随圣祖第六次南巡住曹家,见过这个人的,《红楼梦》听得耳朵都木了,毕竟没空儿看,倒得找一套来翻阅一下。”这一说,三个人都不禁肃然。勒敏道:“雪芹命苦,潦倒终生,怀才终不得遇。待到身后,盛名才达天听!”
敦敏还在思索,敦诚笑道:“六爷是怎么回话的?你府里就有抄本,进上去不就得了?”敦敏道:“我不这样看。有些事,叫上头知道还不如不知道。知道得清楚了还不如模模糊糊知道个影儿……”他还想说,咂咂嘴唇不吭气了。
“我说我有半部抄本,民间流传的最多也只八十回,没有全本,不好进呈御览。”傅恒脸上不带丝毫笑容,却也没有什么不安,干巴巴说道:“后来老庄亲王岔开话题说起戏来。这事皇上也就撂开了手。你们都是红迷,红楼梦也不是禁书。回去查看一下你们的抄本,有没有违碍语,有没有犯了圣祖、世宗爷和当今的讳的。要有,赶紧弥缝,弄干净,以备着万一圣上索书。再就是去寻访一下芳卿,把剩下的稿子借来,一是抄,二是也要检视一下有没有该避讳的。晓岚那边我自然也要关照,敦老二的话,你们都要细思量。”
三个人听了一时默然。许久,勒敏才说道:“我和二爷三爷一道儿去。”
“并没有什么事,你们不要心障。”傅恒笑着起身,三人也忙起身。傅恒执着敦诚的手,诚挚地说道:“王公贵戚谁家没有抄本?只我们朋友,小心没过逾的。皇上其实十分留意文字,有些书,有些戏下头报上来禁出禁演,还没有一份折子被驳了的——敦老二敦老三过两三天我再约你们,谈盐税上的事。不是要查什么,这上头我懂的太少,有些事想请教一下。”
三人看案上座钟,子母针已经合拢回上,已是子正时分。连忙辞行,傅恒也不送,只由小厮执灯导引出去。拐过月洞门,才听那钟当当地一声接一声沉重地敲击。
十八 追往事故交访遗书 感炎凉邂逅车笠逢
三天过后便是立秋,正秋作伏,本是秋老虎作威之时,偏头夜下了一场透雨,还吹了一阵子西风,清晨起来,响晴的天气,竟透出凉意来。敦敏敦诚头天约好了勒敏,一道会同刘啸林去张家湾访雪芹家的。他们兄弟分院住,一大早各自牵了一头骡于从大门出来,正好觌面相逢,几乎同时看了看表,不禁会心哈哈一笑。上了骑径奔户部大街西边勒敏的状元赐第而来。恰到勒敏门首,一眼瞧见钱度正在下马,还带着一群官员,坐轿骑马的各不一等。看见这两个黄带子阿哥过来,忙都站住了。有几个还是他家旗奴,忙不迭过来,有的扶他们哥儿下骑,有的侍候着拴骡子,请安嘘寒问暖说天气的闹成一片。敦诚由着哥子和这些人应酬,上前笑道:“钱鬼子听说勒三爷升官,一大早就来巴结了?”
“敦三爷老鸹落到猪身上,尽瞅着人家黑了!”钱度和他们熟捻极了的,只略一拱手作礼嘻笑道:“肖露选了汉阳首府,进京引见,勒敏回头就是他的顶头上司,想请过去嗯……那个那个——”他作了个举杯吃酒的架子,又道:“他面子不够,只好请吏部黄侍郎出面作东,他掏腰包儿。老黄跟勒三爷交情不深,又挽了我,我和肖露也算患难之交,不好扫他的兴,昨晚来过,勒敏说这几日应酬太多,怕去不了,所以我抢先一步。二位爷,我可是比你们先到的!”敦诚笑着捶了钱度胸前一把,说道:“什么鸡巴黄鼠狼(侍郎)狗獾子?今儿我要——请客——老丁,是黄英杰是吧——”他突然转脸问一个六品顶戴的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