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竹石如山不敢安。
长恨人心不如石,每逢佳处便开看。
众人又是哄然叫妙。阿红剥了香蕉递给高恒,右边的云碧却递上福橘瓣儿,笑道:“橘子略带酸味,吃过香蕉就不好用了。爷请先用福橘——”轻舒纤腕,竟亲手将橘瓣儿塞了高恒嘴里,又对高恒耳语:“爷还没看出来?这位石道姑是魏老板扮的——生旦净丑他都来得的!”
“真的?”高恒这才留意细看,果然是魏长生。此刻妆束了半老佳人,眉目清秀风致宛然,口街道白一丝不爽,虽然冗长,只说得滑稽风趣,逗得人们一阵阵笑。哪里寻得出方才初见时那副獐头鼠目的模样?高恒不禁一笑,吃了橘子又吃香蕉,两个女人紧挨坐着时时耳语,吹气若兰跟他评戏,引得高恒意马心猿收不住缰,也剥橘子分给两人,压低了嗓门儿问:“他说的‘瞧了他那驴骡犊特,教俺好一回惊惶’是甚么意思?”
阿红云碧腾地红了脸,低头嗑瓜子儿不言声,好半晌,云碧才道:“爷回去问问夫人,我们怎么能……”话未说完,觉得高恒的脚已经在桌下试探着寻摸过来,略躲了躲,也便由他轻轻蹭磨。阿红也觉高恒的脚不安分,她却不躲,反而两只腿轻轻夹住,只嫣然一笑,说道:“爷没听石道姑说的‘那时节俺口不说……俺这件东西,只许你徘徊瞻眺,怎许你适口充肠?’”两个女子贱民出身,都是偷汉子的积年老手,高恒又是风月场上老手,递句儿说风话弄小意儿调情,隔壁的靳文魁和裴兴仁心照不宣,各自充耳不闻“入神”看戏。
忽然戏台上鼓板皆停,筝萧幽幽袅袅绕梁,高恒一凝神,薛白扮着杜丽娘纤纤弱步扶着丫头出场,婷婷如杨柳临池,盈步似风送荷萍,春香丫头唱了几句,杜丽娘婉约低回、莺语道白,“春香啊,我楚楚精神、叶叶腰身,能禁多病逡巡?……你叫我怎生不想啊……”接着唱道:贪他半晌痴,赚了多情泥。待不思量,怎不思量得?就里暗消肌,怕人知……春心怎的支?心儿悔,悔当初一觉留春睡……“
真个声若柔丝,翩若惊鸿,只向楼上目含秋水幽然一瞥,旋即挽首低回叹息,高恒醉了似的,迷迷离离望着薛白,已是魂魄俱不在身,阿红撇嘴儿笑道:“天下男人贵贱都一样,见一个爱一个……”云碧推推高恒,笑道:“爷醒一醒儿,看晕过去了!——贪多嚼不烂呢……”
“啊?啊——”高恒这才回过神来,左右看两个女子,也都是娇花明艳容光照人,权着两只脚紧贴着她们的腿,嬉笑道:“有你们两个在,昏天黑地是有的,晕不过去。”又让二人凑近了,小声道:“今晚咱们打雀儿打个通宵,叫上薛白一道儿,你们瞧我的,看我嚼烂嚼不烂!”阿红笑啐着在他腰间推了一把。云碧说声:“你也不是正经人——”在他额上指尖顶了一下。三人各怀心思接着看戏。
不到半个时辰,六出折子戏已经唱毕。楼上楼下看客桌椅板凳乱响,台上戏子齐唱《南双声子》:姻缘诧,姻缘诧,阴人梦黄泉下。福分大,福分大,周堂内是这朝门下。齐见驾,齐见驾。真喜恰,真喜恰。领阳间诰制,去阴司销假!
魏长生和薛白长舒水袖翩翩起舞,满台翠摇红影间双双裣衽谢幕。满场一片鼓掌喝彩声里,裴兴仁靳文魁先过来说话,魏长生和薛白也过来厮见,葛氏带着几个歌伎也凑了进来议论戏文,把个官座包厢挤得满满的。七嘴八舌有说戏演得好的,有奉迎高恒“懂戏”的,好不热闹红火。
“八爷今日玩得高兴。”裴兴仁见人多,站着说话不便,眼见园子里人已散尽,笑着对包永强道:“你戏台子后边还有两通间雅室,专门待客的。姨太太们要陪高司官搓牌,预备点夜宵点心什么的,好生侍候。帐一总儿在我那里开销。迟了你安排大人歇息。翰林院来了个编修,要见见;还有卜义老公儿那,说有客没来看戏、怕是不欢喜,我们也要去应酬一下。”高恒问道,“翰林院谁来了?”“方才师爷跟我说的,叫窦光鼐。为图书征集的事来的,到南京路过这里。”裴兴仁道,“这人有些痰气,纪公又很赏识他学问,不见见不好。”
高恒掏出怀表看了看,才刚未未申初交牌时分,笑道:“忙什么,早着呢!就说给我回事儿,怕他什么?咱们下楼搓几圈,把你的公事说说,用了点心再走不妨的。”
于是众人一齐下楼,径上后台。葛氏等众人等坐在戏箱上说闲话,看魏长生薛白和戏子们卸妆。包永强便带他们到雅室来。高恒看时,屋里春凳桌椅俱全,东山墙大炕上还张着一幅杨妃出浴图,窗明几净十分安静幽雅,满意地点点头,说道:“这里比公廨、签押房僻静得多,看来你们是这里的常客了。”靳文魁对包永强道:“你先去,我们说会子话就走。待会儿把这八仙桌铺上毯子,取一副新象牙牌来。”包永强陪笑听着,连连称是退下。
“你方才说甚么来着?”高恒坐了正中椅上,屏气啜了一口茶,用杯盖拨着碗里浮沫,似笑不笑问裴兴仁“扬州还会亏空,真是闻所未闻。我就知道客不是白请的——到底是怎么回事?”
“您是财神,哪里知道这里头的琐碎烦难。”裴兴仁苦笑道:“扬州是百姓富官穷。掏实话讲,要单指那几个养廉银子,我们都得穷得卖裤子,老靳手下有几千人,能吃点空额;我呢?一靠打官司——也不敢冤了人,瞅准了不痛不痒的纠纷,又是富户的,拘了人证折腾着慢审。两家息讼能送点好处。结结实实打赢了官司的,谢我公道,我也敢笑纳一点。可扬州这地方过往官员有多少?来两江的、到福建的、江西的,甚至出差到安徽、山东、湖广的京官大老,哪个得罪得起?哪个不要应酬?不从库银里支借一点,日子过不下去呀!”靳文魁笑道:“我那里也是一样。比如说您高大人要视察我营务,兵士们衣装太破烂的,得换新,营房得翻整,破战舰得赶紧修,不应酬成么?也在库里借银子呢!”
高恒手托下巴静听着,点头道:“这都是实话。库里有银子,官儿没钱办差,天下皆然。你们缺着多少?说说看。”
“不敢狮子大张口”,裴兴仁龇着黄板牙一笑,“八爷把扬州今年的盐税移给我们扬州征收,大约能得三十万。钱度银台来了,我们再要一点,亏空也就差不多补齐了。”说着,将一个削好的梨递过来。
高恒将梨放在盘子里,一个劲沉吟,撮着牙花子为难地说道:“盐税是国税,户部查了几次帐了,幸亏钱鬼子跟我交情不坏,说了许多好话。刘统勋爷们在南京,一为迎驾,二为破‘一枝花’案子。前些日子南京有人来信,说刘统勋问金鉷,知不知道我和钱度运铜的事。我看这爷俩纯粹是吃饱了撑的,想揽尽天下的事!那是给老佛爷造铜佛,往圆明园里请的——我等着他们查!”他说得唾沫四溅,忽然觉得离了题,略一顿,心里突然泛上一个主意,极爽快地回答二人:“可以把扬州盐税给你们,瓜洲渡盐运司过往盐船,你们也可征一成,盐政收两成——这样,你们能征一百万!”
一百万两!靳裴二人都睁大了眼,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高恒的心里也在疾速转着念头:他偷运铜想造铜器大捞一票,德州事发,眼见遮掩不住,先发制人上本谢罪,说明是为孝敬太后使用,刘统勋就是撞死在乾清门也告不赢他。但盐务亏空是明摆的事,而且也担心刘统勋追查从前贩铜的事,所以从盐税上设法。借去年“蠲免天下赋税”这个圣旨,免去官盐税,由盐商官卖私盐,除了填平亏空,还落到手四十多万银子。现在再交一些地方征税,就把盐政帐目搞得浆糊一盆,恐怕把户部累死也查不清楚——想到这里他真想跳起来闹一嗓子二簧。兴奋之后,高恒冷静下来说道:“你们不要惊诧。这一百万我不能说是给扬州填亏空的,那没有道理。这钱用来筹备迎驾的。至于你们怎么花用,要造个册子弥补平了,给我一百二十万的收据——要知道,我也有应酬亏空呀!”
“是是是!好好好!”裴靳二人心里高兴得直跳,又佩服又感激,连声答应。裴兴仁道:“这真帮了扬州府的大忙,扬州的老百姓也沾八爷的光儿了!”
“你们够朋友,我当然讲义气——嗯?”高恒笑得脸上放光,瞟一眼隔壁,意味深长地冲二人点点头。二人自是心领神会,即便笑着起身告辞。高恒道:“忙什么,玩一会儿。吃过晚饭再去——窦光鼐这人我知道,才学是不坏,为人刻薄寡趣,和他一处没意思。现在准是夏正云陪着他,你们去迟点,不要吃酒,匆匆忙忙的,他还以为你们办差勤劳,心里欢喜呢!”
二人一听都笑了。于是叫过包永强铺张牌桌。裴兴仁坐了高恒对面,包永强在高恒左边上首,右边靳文魁和包永强对面。薛白阿红葛氏云碧四个女子各坐一人身后,端茶嗑瓜子削果皮,看牌兼管洗牌。包永强还要叫春香楼的女孩们过来奏乐。高恒却道:“玩牌就是玩牌,她们再唱得好,比得上薛白娘子么——赏些银子,教回春香院去——这里人尽够使的了。”
四人因一边打牌一边说话,一两银子一注,输赢都作东道。不图银子,只讨个高兴。由窦光鼐又说起征集图书的事。高恒一边看牌,一边说道:“你们扬州有个叫马裕的,是个古董商是吧?献了一百九十五种书。金鉷原来奏折上说,他藏书极多。皇上叫纪晓岚亲自出借据——白板,碰!——劝说把图书都借去,浙江还有鲍士昌、范懋柱、汪启淑三家,圣旨里都点了名的。在你境里,你们都要亲自登门拜望一下。劝他们——吃!吆鸡!——献出图书。皇上只追查今版书——二饼我不要——善本古版只管献。这是皇上亲口给我的旨意。教他不要心有畏惧。就有违碍字句,古人说的,皇上绝不怪罪。孔子还说过——打吆鸡——夷狄之有君不若华夏之——发财——无也呢!不但无罚,还——尽来些西北风,出!——预备着赏他《古今图书集成》。书借用过了——二条不要——准定要完壁归还他的!”
按清时官场规矩,提到“皇上”“今上”“圣主”须得拱手端言,听到纶旨,须得起立恭身。高恒如此说话,也不知是传旨还是闲嗑牙,旨意转述里还夹着二饼白板,听得裴靳二人一愣一愣,“是——发财”“是——不吃北风”地闹起来、听得四个女人叽叽格格笑不可遏。包永强却脸上挂着笑容,只听不说话。
一时几局下来,各自有输有赢。话题又扯到叶天士身上。高恒庄家,掷了骰子抹牌,一头说道:“皇后娘娘最贤德的,就是多病多灾,荐医的事不敢马虎,叶天上到底有没有真才实学?弄个庸医去下虎狼药,谁也承当不起!”
“要说这个人,原来也真是名不见经传。”靳文魁飞快地理着牌,笑道:“也就是个乡下走方郎中。偏是那一年扬州首宫黄老爷子媳妇难产。半夜里,女人大出血孩子下不来,寻几家名医都不在家。无奈去敲——一饼!”
“碰一饼。”包永强轻放下一对,又打一张道:“出二万。”靳文魁接着道,“去敲叶天士的门,隔门喊他去给黄家太太接生。叶天士睡得迷迷糊糊,一边答应,一边对老婆说:”打盆凉水洗洗脸——你们先回去,我随后就到!‘——好啊要凑出清一色了!“随手打出一张六条。又道,”本来是对两个人说的话,黄家纲纪听成了一回事。赶紧跑回去回黄老太太,说’叶先儿说叫打盆凉水给太太洗洗脸,他随后就到!‘“
高恒不禁哈哈大笑,问道:“真的给产妇洗脸了?”
“大人孩子眼见保不住,一家子急得乱成一群热锅蚂蚁,这时刻谁敢不听医嘱?”靳文魁道:“红中!——于是赶紧井里拔来凉水。正是热天,产妇憋得浑身是汗,凉水猛的一激,那孩子呱呱坠地,是个十二斤重的大胖小子——叶天士洗完脸赶到,一家子已经欢天喜地,张着彩灯,万响鞭炮响得开锅稀粥似的,老老少少几十口子出来迎他——黄家虽说也有几个公子,太太正嫡膝下荒凉。他一进黄家,满门都拿他当爷敬——就这么出了名,那年他才十七岁。”
众人听他是这样发迹,想想都觉笑不可遏。靳文魁道:“说也奇,打那起,寻他看病的,看一个好一个,越发名声大了。他自己知道那是缘分,不是本领,悄悄发愤,什么《伤寒》《金匾》《本草》暗地攻读,参酌印证着给人治病,有疑难杂症奇怪病症的,甚至不收医药费——名声也有了,本事也学成了。上回太医院的贺东篱医正和他谈了三天,下来跟我说:”这是真正命世奇才‘——医生,我是不敢乱荐的。这种事,拿着小命闹着玩儿么?“
“他既精小儿科、会治痘疹天花,这招鲜就吃遍天。”高恒笑道,“皇后娘娘两胎阿哥都是天花上薨了,如今——”他压低了嗓门儿,“如今几个阿哥都还没出花儿。新封的一个睐主儿也怀了胎,托傅恒夫人找人算,傅恒夫人在北京给她找人,又写信给尹元长夫人托人,在南京算,寻了个毛先儿拆字,出了个‘九’字问儿子。先生说九字阳极之数,是个男胎,似兄而不成兄,前面有兄长没有成人。又说孕妇不是正配,因为九字似‘元’而非‘元’,还说似凡而非凡,乃是不凡之子。还叫防着家人里人——”他更压低了嗓门“防着小人使坏害这孩子——因为‘九’字加室字头为‘宄’,外奸内宄。宫里妒忌这种事多了,不是也说中了?”
众人都停了牌,入神听他说。包永强是知底的,原还疑心‘毛先儿’是刘墉,此时倒释了怀。薛白却道:“这先儿真神了——他没说能保住这孩子不能?”
“继善夫人多精明的人,哪能不问呢?”高恒向薛白丢个眉眼笑道,“毛先儿说‘九’字是‘完’字底,一定能保全的。”他推倒了牌,对裴兴仁道:“你两个代我去访望一下叶天士,他不是爱抽阿芙蓉膏么?先弄几两给他。三天后叫他随我坐船一起金陵去。告诉他,金鉷那里查禁的鸦片堆着一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