玉儿腾地红了脸,啐了一口,见勒敏又躺下,拿鞋底子朝他额前轻轻一拍,哂道:“你不整日念秦淮风月诗。大约想着这回去遇上个李香君、柳如是才够味儿吧!”勒敏枕着双手,笑道:“真的,我想过,没跟你商量,跟我去南京吧?”玉儿拈线穿针,说道:“就带我一个?”
“嗯。”
针扎了玉儿的手,血珠子立刻渗出来,她用嘴吮了吮,重新穿针引线,一边纳着鞋,半晌才道:“勒哥”
“唔。”
“你会记得我么?”
“这是什么话?”
“要是我不跟你去,”玉儿略带心酸地问道:“你会记得我么?”勒敏笑道:“明早我就和你爹说,一定带你去。就怕你娘舍不得。你天天跟着我,有什么记得不记得的,真是傻话!”玉儿抿嘴儿一笑,半晌,才低头讷讷说道:“你在那边官府来往,都是有身份的人……我怕。”
勒敏一翻身坐起来,端茶喝了一口,舒畅地透了一口气,说道:“傅大爷真是风雅人领袖。写的荐书都直说了,下一科来京应试不成,就走雪芹的路,先到国子监宗学教司,选出来一样是正途!你去我就给你开脸,也是有身份的人,怕什么?一人有福携带一屋,我做官你自然是姨太太,谁敢轻慢了你呢?”说到这里他打了个顿,诧异地问道:“你怎么了,先还笑模似样的,这会子脸色苍白得怕人!”
“没什么。”玉儿闪着惊恐的目光看着烛影摇晃,缓缓站起身来,收拾着手里活计,颤声道:“方才都是顽笑话,弟弟那么小,家里离不得我的。这两天我把东西给你收拾齐。你只管奔你的前程——我得去给爹煎药了。”说完低着头走了出去。勒敏酒未尽醒,怔了一会儿又喝一口茶,倒头便睡了。
三十一 儒雅大使侃侃垂训 刚愎将帅越俎代庖
傅恒到达太原,恰是三月初三。他在奉旨南巡时三天一个奏议、五天一个条陈,朝廷载在邸报上颁布天下,间有乾隆嘉奖谕旨则由内廷廷寄转发各省。因此,这位青年国舅未到山西,已是先声夺人。巡抚喀尔吉善先期三日严令太原首府用黄土重新垫道、沿路每隔五十步扎一座彩坊。届期喀尔吉善和新任布政使萨哈谅率文武官弁带全副仪仗卤簿,迎出十里之外柳树庄专候大驾。喀尔吉善一边命人打场子,一边命人到前头驿站打探傅恒行程,那探马竟似流星般穿梭往来飞报:最后一道快马回来,戈什哈滚鞍下来,用手遥指道:“傅中堂已经到达拐弯处!”
喀尔吉善手搭凉棚看时,果见前面不远驿道拐弯处一乘八人抬绿呢官轿。只是卤簿仪仗出乎意料的少,前头八名带刀亲兵,一色六品武职服色作前导,轿后八名护卫,都是五品官,骑着高头大马,气字轩昂地随轿而行。喀尔吉善怔了一下,便命:“放炮奏乐!”
顷刻间大炮三声,鼓乐大作。乐声中大轿缓缓落地,早有一个亲兵挑起轿帘,傅恒款步下轿。他身穿九蟒五爪蟒袍,外套一件黄马褂,起花珊瑚顶后拖着一根双眼孔雀花翎,站在轿外轻轻地弹了弹袍角,径向喀尔吉善面前走来。
“奴才喀尔吉善,率山西省城各有司衙门官员恭请万岁圣安!”喀尔吉善深深叩下头去。
“圣躬安!”
傅恒扬着脸答应一声,弯下腰一手挽了喀尔吉善。一手拉起萨哈谅,说道:“二位老兄别来无恙?”说着便打量二人。喀尔吉善是康熙五十七年入仕,老牌子的进士,已经五十四岁,脸上的皱纹纵横、微翘的下巴上留着一绺半苍的山丰胡子,不苟言笑。萨哈谅只四十出头,国字脸上两道剑眉挑起,一条乌黑的辫干直垂到腰际,还用米黄绒线打了个蝴蝶结,也没有多话——两人一样深沉内向,正是雍正用人格调——傅恒不禁又是一笑,说道:“前年世宗爷晏驾,你们去北京,彼此都忙着,竞没有在一处好好谈谈!”这次离京前,乾隆说山西两个喀尔犯生分,要他留意调合。
“上次进京还是在东华门外见了一面。”喀尔吉善说道:“您来提调晋省政务军务,朝夕可以相见,请中堂多加指点。”萨哈谅也道:“六爷在南边办差写的奏章,下官一一拜读了,精辟之至,受益匪浅。藩里许多事没办周全,正好请大人来整顿一下。”说着躬身一让,说道:“请接见官员。”
傅恒笑着点点头登上月台,台下军民官员立时鸦雀无声。
“诸位,”傅恒庄重地说道:“兄弟奉圣命来併州办差,一是要剿灭流窜黑查山驮驮峰飘高匪徒,绥靖山西治安。二是督导晋省各衙门理清财政、刑名,追补亏空。陛辞时,皇上谆谆嘱咐,山西政务仍由原任官员办理,钦差只是监督查办。所以并没有难为诸位的意思。各位尽自放心,回衙照旧办差,把历年来衙务得失列出明细条陈,转交巡抚衙门,由我和省里三司会同商办,对有过失的官员,只要知过悔改,决不有意为难,对有过不改者,也决不轻纵。我虽年轻不更事,以皇上之心为心,以皇上旨意为宗旨。凡事必以宽为主,存宽而不苛,则官官相睦、官民相安。本钦差以清廉自砺,朝廷俸禄足以养身安命。我清清白白一身来,还将清清白白一身去。请诸位父老官员监督,若有贪赃枉法事,请诸位上本弹劾,皇上必不恕我!”他话没说完,围观的百姓已是雷鸣般欢呼鼓掌。傅恒的脸涨红了,向四周抱拳团团作揖。继又笑微微说道:“傅恒不耐热闹、方才是代天受礼,现在大礼己成,请各位父老,各位大人自便。我和喀中丞、萨方伯还有要事商量。”说罢将手一让便走下月台。
喀尔吉善忙迎上来,望了望乱哄哄四散离开的百姓,笑道:“六爷,多少要紧事,也不在这一时。城里百姓还等着瞻仰钦差风采,依着我说,还是一道回城,不要凉了百姓一片仰慕爱戴的心。”
“我于山西父老有什么恩?”傅恒不温不凉笑道,“一下车就受他们如此爱戴,我心里不安。再说,我还惦记着军务大事,也没这个心情。”萨哈谅道:“接官厅那边还预备了接风筵。一路辛苦鞍马劳顿,为你洗洗尘总是该当的。免得大家失望。”
“我不吃筵宴,就失了官望:我不地动山摇入城,就凉了百姓的心。山西的风俗也真有意思。”
两个人听了这话都吓了一跳。二人对视一眼都没敢再坚持。萨哈谅便忙去吩咐:“所有官员一律先回城,各自归衙如常办差。”傅恒一直等到人们散尽,却不坐轿,径自踏蹬上马,说道:“我要听你们的,岂不辜负了如此大好的春光。”
“大人雅兴不浅。”萨哈谅和喀尔吉善这才恍然大悟,原来这位钦差醉翁之意不在酒,在乎山水之间,遂各自上马随行,命扈从远远跟着。萨哈谅笑道:“太原胜境很多,晋祠就是好地方。闲下来可到介休去,那里有子推庙。”
傅恒漫不经心地例览着四周的景色,说道:“等忙过这一阵子,再说吧,现在我心中只有贼。”说罢大笑。许久才道:“傅青主(傅山)是你们山西人,主子时常提起,可惜已经亡故多年,怕忘了,这里提醒一下你们,听说他家已经败落,要周济一下。不然回去主子问起来,我很不好回话。”
“是。”二人忙在马上欠身答道。
“说到景致,我自然也满有兴味。”傅恒又道,“太原城郊有个兰村,你们去过么?”喀尔吉善道:“我去过。那里景致好极!左有太行,右有吕梁,峭壁下汾河婉蜒曲折湍流而下……”“我说的不是这个。”傅恒笑道:“我说的是窦大夫祠。”
“是有个小祠堂。”喀尔吉善回忆着道,“那个祠堂没什么看头,祠堂北有一个泉叫‘寒泉’就是盛夏也水寒如冰,多少有点意思。”
“寒泉是什么人开的?”
“不知道。”
“窦大夫。”傅恒微笑道。又问:“窦大夫何许人?”
“卑职不知。”
“晋国赵简子家臣,”傅恒又是一笑,“为开凿缕堤引汾河水灌田,他累死了,人们为他建祠垂范后代。寒泉就是在凿渠时开出来的。就是那祠堂造的也是仿春秋采邑规制。”
萨哈谅没去过兰村,在旁叹道:“早就听说六爷博识多才,真令人叹服。”
“这是张熙告诉我的。”傅恒说道,脸上已是敛了笑容。“介子推割股啖君,不慕荣利,是忠臣贤人,当然难得。一个人读书明理,事君事人,循道去作,都该是这样。但我大清现在最缺的是窦大夫这样的人。实实在在为百姓做点事,收一点实效,而毫不图谋虚名。这才是丈夫中的真豪杰。窦大夫没有受历代敕封,可香火不绝几千年,这里头的道理不令人深思么?”
至此,喀尔吉善和萨哈谅才明白这是钦差大臣以此作训饬的,不知不觉间早已切入正题。他们原以为傅恒虽然能干,毕竟是靠了国舅身份得宠的。这才明白此人确实有超越常人的性情秉赋。一时竟寻不出话来对答。傅恒走过一座高大的彩坊时,一边夸奖扎得精致,一边又说百姓生计之难,一座彩坊可供一家一年用度,都是娓娓道来,如说家常,说得二人背若芒刺。直到快进城,三个人在一家路旁小店各吃一碗刀削面。
喀尔吉善和喀尔钦为预备安置傅恒,原将省学贡院改成钦差行辕。但傅恒这次出巡只带了不到二十个人,去看了一遭便咨文巡抚衙门:不便占据学宫,就近将东门内驿站改为行辕,一切用度均按惯例,由原来驿站执事人等从藩库中支取。因张广泗在雁门关安排调兵事宜,尚未赶到太原,傅恒计算还有几天时日,便分批接见省城各衙门主官。他毫无钦差架子,三品以下官员一概都是便装坐谈,从每岁钱粮田赋收支到士子科举历年应试人数、考取人数、州县官员收入,地方民情习俗……海阔天空漫无边际地畅谈,随和平易,如同家人。也和当地士绅名流一处厮混,插科打诨,吟风弄月无所不谈,只不请客不赴宴而已。太原官员们原来听他名声,都存有戒惧之心,见他这样,都渐渐熟识了,只有喀尔吉善和萨哈谅是领教了,半点不敢轻慢这位青年贵戚。
待到第四日,巡抚衙门递过来滚单,节制晋豫川鄂四省军马的总督张广泗从雁门关赶到太原。前头传信的便是两个参将,带着几十名戈什哈在又窄又矮的驿站门前下马列队,报名请见,马刺佩刀碰得叮当作响,驿站外立时显得杀气腾腾。傅恒正在晤见山西学政喀尔钦,听见外头动静,正要问,驿丞已急步进来,禀道:“中堂大人,张军门的信使来了!”
“哦,还先来两位信使。”傅恒心里咯噔一下:此人好大威风!略一思量,吩咐道:“请他们在西配房候着,我正在见喀尔钦大人。”
“回中堂,来的是两位参将。”
喀尔钦早已站起身来,说道:“这是军务,卑职先行告退。待中堂有空,卑职再过来听训。”
“知道了。”傅恒对驿丞笑道:“让他们等一等,喀大人请坐,我们接着谈。雁北各州县二十年没有一个进士,到底为什么?”
喀尔钦不安地坐下,说道:“从根上说是穷,人们只能顾了一张嘴。读书要有钱,苦寒之地,每年加征的一钱五分银子都拿不出来,”谁请得起先生?各县县学训导每年的年俸都常常拖欠,余外收入一点也没有,有三个县干脆空缺,根本没人去补。我这次走一趟大同府,有些事真叫人哭笑不得,有的黉学住上挂单和尚、游方道士;有的终年锁闭,只有到了腊月二十三秀才们才去每人分一块胙肉。过后,仍旧锁闭。我到阳高县,叫人打开黉学门进去看,遍地都是鸟粪,蒿草长得一人来深,野兔子黄鼠狼满院乱窜……“
“听来真叫文人丧气。”傅恒笑道:“我去看了看,省里学宫还是满好的,想不到是金玉其外啊。”喀尔钦见说到省里自己差使,便不肯多说,顿了一下才道:“中堂您见的是钦差行辕。不是乡试贡院。所以卑职打心眼里谢您,您要不来,谁舍得拨十万两银子修我这破院子呢?”傅恒这才知道就里,遂笑道:“我说的呢——原来如此!他们叫我去,我说不拘哪处破庙,稍稍收拾一下就住下我了,这么一说,倒也给你办了件好事。”说着便端茶一抿。
喀尔钦便也端茶起身一啜,一边打躬儿辞别,一边笑道:“中堂明鉴,今秋秋闱,乡试生员们就不怕风雨了。卑职是托了中堂的福荫。”说着却身退了出去。傅恒怔了一下、才悟到让自己驻扎贡院的深意:到了秋天乡试大典,必须腾出这座行辕,也断没有再修一处行辕的道理,就是省里不催,自己也要打点行装回京。送鬼不用烧香,喀尔吉善真狡诈到了极处!心里暗笑着踱出正房,傅恒径至西配房而来,只见两个三品服色武官正襟端坐在木杌子上,虽然房里有烟有茶,也没有别的人,两个人竟象泥胎似的瞠目端坐,不吸烟不啜茶也不说话。傅恒一脚踏进门,二人弹簧似地齐刷刷站起身来,单膝跪地,起身又打一个千儿,说道:“标下给钦差大人请安!”
“好好好!”傅恒满面含笑,用扇子点点木杌子示意二人归座,自坐了居中的椅子,说道:“久闻张广泗治军有方,见二位将军风范,果然与众不同。”这才认真打量二人。一个又高又壮,熊腰虎背;一个中等身材,留着五绺美髯,看去都是雄纠纠气昂昂,与那般前来谒见的文官相比,一洗曲语奉迎的奴才相。傅恒顿生好感,温语问道:“二位将军尊姓大名?是广泗从四川带来的,还是山西驻军?”
黑大个子略一欠身,说道,“标下胡振彪,他叫方劲。原来都在征西将军麾下,后来年大将军坏事,又到岳军门那里。大前年才到张军门麾下办差,在范高杰都统辖下为标营参将,这次到山西,张军门带了范军门来,命令我两个专门在大人跟前奔走效命。”
“都是老军务了。”傅恒沉吟着,又道:“范高杰是从哪个大营出来的?我出京前到兵部去看了参将以上军官花名册,你们二位的名字仿佛记得,好象没有范军门的名字呀!”方劲见傅恒看自己,忙道:“范军门是张军门从云贵总督衙门调来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