恩是那么好承受的?”
“四姐的话有味儿。人臣要都这么想,君臣相安,国家大治!”忽然背后有人插话道。
四格格、七格格一回头,却见是乾隆,不知什么时候已经悄悄从身后上来,众人都聚精会神看戏,竟都没有看见!此时《满床笏》一出已经唱完。台下公主们纷纷跪下,戏子们在台上也就地跪了叩头。太后一边吩咐皇帝免礼入座,口里笑道:“连我也吓了一跳,见过人了么?怎么没带你十六叔、弘晓、弘昇、弘皙他们来?今儿是咱们娘家人见姑奶奶,一点忌讳都没有的。”乾隆笑道:“上书房军机处没有会议,他们各自都有差使,不能来得。我顺着昨晚见母后时说的思路,见了几个小臣。象刘统勋这些个,交待几句就急着赶过来了。登位以来,这还是头一回看戏呢!”又对高无庸努努嘴儿,道:“该怎么演,接着唱,不要跳加官,朕不爱看帽子戏。”高无庸答应一声,去传旨了。
戏又开演,便是《打金枝》郭子仪绑子上殿一折,汾阳王是王雄扮的,那一份忠勇气概掺着对小郭暧的担忧,对唐皇天威不测的凛凛畏惧,被他演到了十足。小郭暧恰是他儿子扮的,却是一脸抑郁抗争之气。那郭子仪摇头颤身,痛惜地问道:“孩儿呀……难道你不怕死?”
“孩儿我不怕死!”
“唉……你这无知大胆的孽障,随老父面君去也!”
乾隆笑道:“可惜的是,咱们竟没有这样的姑爷!这出戏点得太有趣了,台下坐了一大群金枝,台上却是打金枝!这是谁点的戏呢?”
“皇上,”台下挨着嫔妃一席,突然一个二十多岁的格格起身离席,走到台前跪下,仰着脸也不磕头,说道:“是我点的戏!我有事禀奏!”
她的回奏,台下立刻引起轰动。公主们窃窃私语,太监嬷嬷无不面面相觑。太后也怔了,随即笑道:“这不是十八格格么?好孩子,你有话下来再奏皇帝好么?”乾隆也笑道:“是小妹妹嘛!先看戏,这是你点的,有话看完戏再说,成么?”
“看完戏,太后老佛爷回宫去了,皇上您又忙正经事去了。”十八格格面不改色,磕了个头说道:“我说完话,凭着皇上打死我这金枝,我实在受不得了!”这个十八格格是乾隆最小的妹妹,平素偶尔一见,她十分腼腆,温柔有礼的,今儿这是怎么了,变得这样执拗?乾隆想了想,向太后赔笑道:“我先和十八妹说话、看她奏什么事。”
太后叹息一声,说道:“她要说的我知道,还是七格格昨晚哭诉的事,偏你来,安慰了一大通‘立军功,封爵拜将’,说得文不对题。”乾隆诧异地问道:“十八妹,是你家额驸没有差使?”
“我要说的不是这。”十八格格说道:“我是想问,我的男人是谁?他住在哪里?”
乾隆的脸色阴沉下来,说道:“这话该是朕问你的。你下嫁出去有五年了吧?平素朕看你还安分,无缘无故怎么搅闹起来?今儿不单是四姑的寿诞,还有太后和朕都在,国法家法都不在乎了么?”
“我问的是真情实话!”十八格格立刻顶了回来,“我今年二十三岁,下嫁葛心亭已经六年,见面不过十次。他晚上进格格府,天不明就出去,除了成婚礼在一处呆了三天,我竟不知道先帝为何把我嫁个空房子!说实话,半年一见面,又是夜里,白天人堆里我认不出我的男人!”
乾隆笑道:“妹子,他兴许放了外差?不要这么意气。真的想他,明儿调回京来就是了。”
“皇上,哥哥你错了!”十八格格又是出语惊人,“他就在宗人府当差,住就住在我府的隔壁。夜里静了,我听得见我男人在那边打雀儿牌,吃酒猜枚声儿。就是不得见面!”她指着一大群公主说道:“您瞧瞧我们这些春风得意的苦囚,金尊玉贵的黄连人儿!有多少人不到四十岁就都白了头。太老姑奶奶、老姑奶奶、姑奶奶,还有我这样儿的小格格,俗人叫小姑奶奶。打顺治爷下头算,好几百,活过六十岁的只有一个,活过五十岁的只有十三个。男有室女有家,这是人伦,凭什么不能跟自己男人住一起?我今儿点这出《打金枝》,也是拼死吃河豚,我和皇上是一个娘,是一个圣祖爷。指着圣祖爷我奏一本,您若不听我的,明年再看,这里的‘金枝’得死一半——姑姑们,姐妹儿们,你们谁敢站出来说一声,我说的不是实话,我这会子就以死谢了这欺君罪!”说罢号陶大哭!她这一哭开了头儿,下头这群公主都触了情肠,有的伏案啜泣,有的掩面流泪,有的放声痛哭,把好好一个寿诞,翻得赛如新丧灵棚!
乾隆想着她的话,见一群姑姑、姐姐、妹妹人人哭得肝肠欲断,不禁赫然大怒,问道:“为什么竟是这样?为什么不早奏朕?”
“你问问这群嬷嬷!”十八格格拭泪,指着站在格格们身后,一个个面如土色的精奇嬷嬷说道,“我今儿没带我的嬷嬷,我就是要冒犯一下她们!”她用轻蔑高傲的眼神横扫着这群人,“你们自己是老处女、老寡妇,所以就阻我们夫妻团聚!——论身份你们不过是下贱老宫人,就为有祖训叫你们调教我们,你们就成了霸王!皇上您不是问么,扒下脸皮说话,我们想见见丈夫,先得给他们行贿,不然她就敢说我们‘不知廉耻’!一个公主一年三千两月例,一多半都用了这上头,还要装体面,装大方,装得金尊玉贵!您说为什么不早奏您,因为我们是女人,这些话好跟你这哥子皇帝说么?”
满院连侍卫、太监、宫女,还有大批的嬷嬷奶妈子、丫头、老婆子都被十八格格的傻大胆吓呆了。倒也不为她敢这样“哥子皇帝”混叫一气,全然不顾君臣大礼;是她的言语实在惊人,等于是光天化日大庭广众之中公然要求夫妻同居一室,要夜夜和自己的丈夫厮守!四格格忽然想起自己,五十多岁的老丈夫近在咫尺,此刻只能在二门外和一群额驸吃酒,“恭祝”自己的华诞,宴席散后连面也不能见,就得又回他的“额驸府”,统共一年同在一处也不过十几晚,不禁黯然神伤,又怕乾隆责罚十八格格,又怕给自己招惹是非,遂求助地看着太后和皇后。皇后嗫嚅了一下,想起身说话,又坐了回去,叹息一声对太后道:“十八格格话说莽撞了,皇上要是生气,求太后保全些个。”太后却道:“皇帝也未必就生气。这些宫里派出去的嬷嬷也是太不象话,主子吃了她几口奶,就仗这点子‘功劳’压主子!”乾隆立在月台口,脸色铁青扫视一眼周围,问道:“知罪么?”
“知罪!”十八格格叩头道,“皇上尽管治罪就是!”
“朕问的是你们!”乾隆陡地提高了嗓音,逼问站在格格身后的嬷嬷们:“你们以奴欺主,不知罪么?”
一百多名嬷嬷被他的逼问惊得浑身一颤,立时跪了下去,一边磕头,一边告饶,乱糟糟的,也听不清这群婆子说了些什么。
“滚出去!”
乾隆怒喝一声,这群装模作样,洋洋自得惯了的高级奴仆慌忙叩头,跌跌撞撞逃了出去。乾隆这才把目光转向自己的姑姑、姐妹们,盯视良久,叹道:“谁也怪不到,朕也就不怪罪谁了。这些嬷嬷里也有好的,也有的是好心。往后公主格格下嫁,内务府不再派嬷嬷。现有的,算是你们的家奴。公主往后和额驸同住一院——就这么定了。若有嬷嬷仍旧拿宫里的管教款儿,你们只管打出去,只管发落——”他突然扑哧一笑,“这是你们的家事,就是《打金枝》里唱的,不关朕的江山社稷,朕不管!”这一道恩旨对这群公主格格、郡主不啻甘霖雨露,谢恩词儿却又难以启唇,遂一起离席,人人憋着笑叩下头去。太后嘻笑道:“我的儿,这才叫体天格物的好皇帝,这才象一家子人的大伦!——叫外头的额驸们都进来,也是老四额驸的喜日子嘛,一对对夫妻看戏,不更有趣儿?”
“成!”乾隆回到皇后身边坐下,“遵母亲懿旨。十八格格进封和硕公主!”
三十九 十八皇姑行权使威 格格额驸入觐报警
四格格的五十寿诞被十八格格大闹了一场,搅乱了她的喜日子。经乾隆这一处置,竟是人人心里高兴。这些公主们自打生下来就受谙达太监和精奇嬷嬷们教导“规矩”,走路怎么走,落座怎么坐,一举一动都要“仪态万方”,吃饭汤匙磕响了碗碟,说话声音粗了,笑时牙露出来了,甚或饭吃得多了,端茶姿势不优雅……统统都要“教司”得合乎皇家风范。因此外头看着她们是天上人,她们自己却感到苦不堪言,只是从小如此,苦惯了,谁也没想到和自己的丈夫住在一处乃是天经地义的事。一道口谕,额驸们纷纷进来,夫妻同坐一处看《打金枝》,真个是别有一番温馨落在心头。
乾隆坐在月台上和母亲说笑,一转眼见台下那拉氏正看自己,猛地想起“谣言”,那件事,便有些坐不住,一个劲只是沉吟。太后一边看戏一边笑道:“皇帝今儿处置得比唐肃宗好,倒是给咱们家姑娘们长了威风,郭暧打金枝,其实不知内情。有些事金枝们自己也是不得已儿。你说是么皇帝?”
“啊?啊!”乾隆一愣,才回过神来,忙躬身赔笑:“是,唐肃宗何尝愿意?朝里内外不安,他不能不倚重郭子仪,当然是不得已儿。”
一句话说得皇后和四格格、七格格捂着嘴直笑。太后笑道:“皇帝你是乏了。你一来,四格格的面子也就足了。不要管我们,你想歇,只管回去歇着。我今儿高兴,要看到底呢!”乾隆忙起身笑道:“这就是皇额娘体恤儿子。”其实也不是乏,是有几件小事还得料理,看戏看不进去,就走了神儿。“又向太后一躬,带着高无庸一干人悄悄离开了四格格府。
十八格格回到朝阳门外自己府邸门前,一下轿便迎上来一大群丫头、老婆子,为首的精奇嬷嬷张氏带众人下跪叩了安,又向额驸叩安。张氏笑道:“我刚从天齐庙进香回来,替格格抽了个好签呢!上头说格格是玉皇大帝跟前的侄孙女,还说格格明年要添个贵子……”一边说,一边陪着十八格格进了倒厦门,回头对葛山亭道:“额驸爷请留步。爷也累了,格格今儿斋戒,明儿去天齐庙烧香,迟一迟再进来给格格请安就是了。”张氏是定安太妃的陪嫁丫头,嫁的又是大学士尹泰的弟弟尹安。她的堂弟是当今皇上的红人张广泗。从哪一头说她的根基都硬得很。其实,她是这府里的真主子。葛山亭听她如此吩咐,只好站住了脚,惶惑不安的看着妻子。十八格格笑道:“你先回府也行。我方才在四姑那里吃了大鱼大肉,斋是戒不成了。明儿我也不去天齐庙。你回去先收拾一下装裹,等我的信儿。”说罢便进院,穿堂过廊自进了上房,自坐了吃茶。
张氏听得直愣神儿,忙也跟进来,斜坐了格格对面,笑道:“敢情额驸爷要出远门?我真是老糊涂了,那是该接进来摆桌酒送行的——今儿听说皇上也去了四格格府看戏?这可是从来没有过的。偏偏您就打发我老婆子去天齐庙,没福见皇上!”十八格格似笑不笑的也不理她,仰着脸朝外喊道:“画眉儿!你进来。”
“哎,是!”她的贴身丫头进来,站在张氏身边,笑着问道:“格格,要什么东西?”
“什么东西也不要,你叫几个外头男人,把我住的东厢和正厅隔着的这扇屏风往前挪挪,汉白玉底座、玻璃屏,死沉死沉的,不是丫头们做得了的事。”十八格格一边想一边说:“库里还有一柄鸟铳,一把倭刀,取过来挂在这里,你看,就挂在那个鸡血红大瓷瓶旁边。我住的那屋的茶具、茶几、藤椅都旧了,换成新的——你告诉管事房,就说我的话。还有,把西屋里那尊玉观音请到东厢,我往后就近儿念佛吃斋——你听明白了没有?”
“是!”画眉儿站在当地,竟一字不漏的把格格的话复诵了一遍,便径自出去安排。张氏自小看她长大,从没见过她这样的,心里诧异,笑道:“这都是该我操心的,反叫格格亲自吩咐。不过,您又不舞枪弄棒,那些鸟铳呀刀呀,挂在屋里,怪森人的。要那些东西做什么呢?”十八格格一笑,说道:“嬷嬷,我想叫额驸搬进来住,我夜里常做恶梦,醒来还吓得心里嗵嗵直跳,有个男人镇住,兴许就好些。”
张氏愕然,张大了嘴,象不认识一样,盯着这位吃她的奶、受她教诲长大的金枝玉叶。十八格格冷笑道:“怎么,不成么?我给你钱,多给一点。”
“这犯大规矩,内务府知道,还不轰塌了天?”张氏说道,“您是君,额驸是臣。你招他,他进来。你不招他,他不能进来。进幸一次还得要禀内务府记档。招的次数多了惹人笑话,叫人背后指着说难听话,象是离了男人不能活似的!您们小来小往悄悄儿见面,我担戴了。这么明目张胆地叫他进格格府,我老婆子担负不起呀!”
十八格格笑着听完,不言声起身进里屋,从妆奁盒里取出一张银票,出来见包衣奴张大带了一群男仆站在天井院里,便踅到门口,吩咐道:“我正和嬷嬷说话儿,等一会子再进来。”又转回身到张氏跟前,默不言声把银票推了过去,许久才道:“张嬷嬷,你自小儿跟我,我的底细有什么不知道的?下嫁时赏的一万银子早就花光了,月银也是寅吃卯粮。这还是上次回宫,那拉贵主儿见我穿的貂皮大髦都脱毛了,塞给我这点子体己钱。嬷嬷也不容易一一只管拿去使!”张氏偷眼看了一下,是一张一千两的龙头大银票。她是富得流油的人,哪里看得上这个小钱?忙道:“主子赏银子原不敢辞,只是这不是一夜两夜的小事。他搬进来住,我怎么敢做主儿呢?”正说着,画眉儿进来,说道:“管事房说了,藤椅、茶具后头库里有,向来都是张嬷嬷的外甥儿管着。张管家说,得有他姐姐的话才能取出来呢!”
“你可霸揽得真宽呐!”十八格格眯眼冷笑一声,“管家是你堂弟,管库房的是你外甥,管门的是你侄儿。怪不的连我房里的丫头们都怕你!”不待张嬷嬷回过神来,她“啪”地一拍桌子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