木地板上,发出‘吱——咯’的声音。朵云姑娘看去已经有了身孕,低眉顺眼地跟在色勒奔身后。
“‘大金川的雄鹰和风凰都飞到我的军营里来了!’我笑着说,‘我马上要到青海去为我的主人厮杀,这一次来不及多陪你们了!’我命人‘抬出整只的熟羊来,再弄一桶烧酒!’”色勒奔本来神色有点忧郁,这时开朗了一点,小心地扶着妻子坐了,自己才坐下。对我说,‘小金川的沃日封了我们的粮道,十几万大金川人没有盐巴吃。还有,茶叶也快用完了。土司和我们结。了仇,有人过去买粮买药,他们见了就杀。我们是到青海运盐的,顺便来看望你老爷子。朵云已经怀了孩子,她身子虚弱,也想请大人的门巴给她看看病。,我思量了一下,粮食是断然不能给,大军要立刻行动,军中用粮也吃紧。我一边命人带朵云去看医生,一边笑着说,’青海省已经是大战场,乱兵如麻。年大将军的兵和叛匪混在一处,你这几个人进去运盐是很危险的。‘陡地一个念头上来,便问:“你们熟悉青海地理形势么?’”他们一听都笑了,莎罗奔说,‘我们吃的盐巴都是青盐,年年都到青海去。我们带着鹿茸、犀牛角、象牙、麝香走遍青海,青稞、燕麦、茶砖……什么都能换得的!’我见兵士们抬上羊来,给他们一一倒酒,请他们各自割肉吃,心里打着主意说,‘我可以帮你们个忙,你们也帮我个忙,好么?盐,你们要多少我给多少,治瘟疫的药还有一点金鸡纳霜,军中只要不是治刀枪红伤的药,都可以给你们一些。粮食我这里拿不出来,告诉你们,青海现在也无粮。但也有个变通办法,就是你们帮我一个忙——我出兵青海,中军没有向导,你们留下来给我引路。我就咨会四川巡抚,给你们筹一批粮晌。你们的难关过去了,我的差使也好办了。事成之后,我还可以上奏章保举,岂有叫你们吃亏的理?’“我一边说,小莎罗奔叽哩咕噜就给众人翻译,我心里暗自惊讶,想不到他汉语说得这么好。眼见众人脸上带出喜色,色勒奔说了几句什么,莎罗奔笑着用油乎乎的手捂着前胸,一躬身向我说,‘大哥说,岳老爷子帮助我们赤诚无私。我们不但要给老爷子当向导,还要听老爷子命令,在战场效力。罗布藏丹增虽然没有侵占大小金川,但他们两次带兵打拉萨、烧杀我们的祖宗的产业、兄妹,也是我们不共戴天的敌人。既然岳老爷子有这番好意,我们也要为朋友两肋插刀!’他遂说得琅琅上口流畅自然。我知道他不但苦学汉语,而且还读汉文书籍,便问他:”都读些什么书?汉语说得这么好!‘色勒奔在旁插话说,’他性子野,记性也好,常年在外边跑,早就不用翻译了。现在已经能读《三国演义》。我不行,只能勉强应付一下场面。‘这时朵云已经回来,怀里抱着几包药,还有《十全大补丸》《阿胶》等一应成药,她站在一边听着我们说话,一直没言声,这时才说,’我也要去青海!‘“’这怎么行?‘色勒奔’唿‘地站起身来,’你已经有三个月的身孕了!‘”朵云很文静地站着,回想起那夜她如疯似狂的模样,我很难把’两个朵云,形象儿放在一处,她的脸色很苍白,口气绵软但不容置疑:“你们谁也没有我熟悉青海的路。我的舅舅就在达青达坂山的鱼卡作茶叶葱巴①!妈妈在世时,我们每年都要到青海省去看他的。‘”事情就这样定了。这十四个人,除了两名留在松蟠料理往大金川运送药物,其余十二个都随我的中军大营,和我的五百名亲兵戈什哈一同行动。
“正月的青海坚冰如铁,广袤的大沙漠浩瀚无边,西北风呼号肆虐。事不临头不知难,从直门进青海三天,走到休马湾,后边的粮食就供应不上了。再走一天,连淡水也要从后方运来,加之柴草,饲料,……我觉得原拟的三个人运输供一人用的计划不实用,就在休马湾下令四川总督巡抚增加车夫民工,动用五万人供应前敌五千人的军需。年羹尧的心胸狭窄,我不佩服。但是对他的军事才干我不能不服。在这样的地方,以十万客军击败罗布藏丹增的主力,俘敌十万,就是孙武、吴起古之良将也难能所为!我也于此刻才真正知道了自己的处境;罗布藏丹增虽然逃逸,但他的散兵游勇仍不下十万。一团团,一伙伙,多的有上万人,少的只有几十人,占州据县”猫冬“。年羹尧的军队仅控制了曲麻以南,德令哈以东地域。叛兵的实力并不弱,一来没了主将,二来罗布藏丹增的兵分属喀尔喀蒙古的十几个部落,人心不齐统属各异,又被年部雷霆一击打散了建制,三来冬季缺粮,通往青海的粮道都被官军卡死了。因此我没有费多少时日就拿下了青南重镇康达、杂多,俘敌三万——其实,有的屯子,只要把粮食摆在寨外,叫会蒙语的兵士喊城,饿得皮包骨头的叛兵和裹挟在屯里的百姓就会蜂拥而出。给他们吃顿饱饭,然后押送回四川——年羹尧的失得也正在于此,他杀俘十万,坚壁清野,要不分良莠饿死一省人,人们对他畏如蛇蝎,宁肯饿死,无人投降。我的这一着棋很有成效,在柴达木大瀚海周围的几万绝粮叛军竟日夜兼程来向我投降。
①葱巴:藏语,商人。
“军事如此顺手,连我的心都有点懈怠了,待到四月,我的五千军马已越过积石峡谷,沿着沼泽向西北,攻取青海省最后一隅。此时,我已俘敌七万,攻克十三县城,我军连病号伤号在内,伤损不过七百。年大将军妒功,给先帝爷上奏说我‘取巧而已’,先帝把他的折于转过来,加了批语说‘亮工此语可哂。不闻”将军欲以巧胜人,盘马弯弓惜不发“耶?即”取巧“而胜,亦东美之长也。且冬月之季,纵横青海万里不毛之地,水粮供应、车夫骡马劳苦可想而知,其平日军务周备,未雨绸缪,又非唯”巧“之一字而已矣!’我详读旨意,自然领会先帝嘉许之惫,也隐隐感觉到年羹尧已略失上意,更加奋勇鼓舞。当下我决定兵分两路,一路两千人西进攻取阿克塞当金山口,一路两千人近取德令哈。我自率中军千余人进攻鱼卡。在召集将佐们训话时我讲,‘我们的粮道也很远了,年大将军自己粮食也紧,不可指望。因此只能速战。吃掉这三块肉,我就能体面光鲜给万岁爷奏凯歌了!’”这真是不可恕的错误!攻取鱼卡几乎没费多少力,几炮轰开寨口,我的兵蜂拥而入,寨子里饿得瘦骨鳞峋的敌军便扶老携幼出来向大军投诚。这里没有粮食,但家家户户都存有黄金,连院墙都是砂金石垒成。乱兵入城,不少军士乘机破门入户抢劫金子。我杀了两个千总,中军大帐的亲兵也杀了五六个,才控制住这群红了眼的丘八爷。猛地想起朵云舅舅在这里行商,便叫色勒奔兄弟带着她满城寻找。我的中军大营设在卫青庙,等待东西两路消息。直到掌灯时分色勒奔兄弟们才回来,一脸失望之色。原来,朵云的舅舅扎布门巴前年就被罗布藏丹增的兵掳到喀尔喀蒙古去了。我只好细语安慰哀哀恸哭的朵云。
“四天之后,攻打德令哈的一路败报传来。先报一次,说德令哈城池坚固,炮轰不坍,我已经觉得不妙,传令东路主将郝宪明‘围而不打’,等着当金山口打下来,堵住敌军西归后路,我再合兵驰援。急命人探问西路消息,回说是:山势险峻道路难行,大炮拉不上去,准备轻骑袭击攻坚!
“六爷,你不知道,我当时心情真像在滚油里煎炸。整整两天没出军帐一步,对着木图分析形势,思索万一两路都失利了,如何措置善后整军再战。第三天中午,西路主将柯雄快马传来捷报,说已经占领当金山口,收复阿克塞城,请示追剿残敌。我一口气松下来,几乎瘫在椅中,急命‘不必追剿,留守少许人马向中军靠拢,专等东路消息。’”‘消息’很快就有了。不过不是探马探出来的。那是个月小风高的春夜,卫青庙外一片空旷地里时而劲风袭面,阴暗不见五指,时而弯月明亮当空,映着一丛丛在风中瑟瑟发抖的红柳,天色的变幻,给人一种不安的兆头。我出了中军,在各个帐篷巡视一周,刚刚回到庙门口,听见色勒奔他们住屋里有人大声说话,仿佛争吵什么似的,还隐隐夹着细微的哭声。我正要过去看,突然寨门外一阵喧哗,一个守门骑兵打马奔来,直闯到我身边,才滚鞍下来,气喘吁吁地禀说:“大帅,咱们的东路军垮下来了……‘”’寨外喧哗的是不是他们?‘“’是!‘”’都说些什么?‘“’人多嘴杂风大,什么也听不清!‘”’你们认准是自己人?‘“’认准了,里头有两三个守备官儿呢!‘”我的心忽地一沉,东路军真的是败了!又暗自庆幸西路军得手。否则,在这弹丸之地将要两面夹击,后果不堪设想。一边思量,一边命令:“败军乱哄哄的不能立即进寨!——叫他们在外面整顿好建制,由最高军官带着进来。我这就来!’”我的话音刚落,便听到木寨门‘嘎啦’一声巨响,鱼卡寨本就不结实,又被火炮轰坍了箭楼,自然一推就倒。接着就听马嘶人叫,有人哭有人骂,乱糟糟的一群败兵拥进寨来。这时我真急坏了,大喝一声:“岳钟麒在此!所有军官统统站出来!‘这一嗓子震得众人立时鸦雀无声,所有正在乱窜的人都停了下来。十几个军官默默出列,低着头走到我面前。我一眼就认出来是左翼的一个标统和两个游击。大约他们觉得我此刻心境不好,没言声都跪在地上。许久,我才说:”’是阿贵富标统嘛!你带的好兵!你们郝军门呢?我看你活得满结实,还有力气攻破我军主寨!你放下主将,临阵脱逃,是什么罪?你背诵一下我的军律!‘“’是……,他嗫嚅了一下,‘杀无赦!’暗地里他抬头看了我一眼,又低声道,‘请大帅赶紧布置迎敌!追兵就要到了!’”‘到底是怎么回事?’“‘我们中了阿布茨丹的诈降计!’闻贵富声气中带着哭音,‘郝总标不听我劝,带着刘德清他们进城受降,让人家给堵在城里……我听着声音不对,带着我的五百人冲城接应,只救出了七百多人,散带着逃回来的。阿布茨丹的三千人在后边紧追不舍,我留下自己营里的人在小叶河挡他们一阵,命他们拂晓撤回,其余的人跟我先回大营来……’”他没说完,我已经明白,郝宪明少年气盛急功近利,已被人家包了饺子,眼前这人能给我带回一千二百人马,不但无罪,而且有功,当下长叹一声,说,‘起来吧……着实难为你,竟还能带这许多人马回来!这都怪郝宪明自大轻敌,也怪我料敌不明……’“当下召集游击以上军官训话,我一点不漏地通报了形势的严峻:”敌军是三千。我军是两千二,其中一千二百人刚刚败退奔波回来。如果不能鼓起士气,我们的中军就会一冲即+。但是敌人也不是尽占优势。他们都是饿极了的人,又从五百里外奔袭到这里,其实是为了夺一条退逃当金山口的路,更要紧的是瞄着我军这点子粮食。这样打,其实我们是以逸待劳,以守待攻。从总的实力比较,我们是苦胜局面。鱼卡这个寨子不结实,不能作为据守屏障。但在这里可以挡他一下,稳稳当当地打一阵,从容退到卫青庙,现在就把粮食全部运往卫青庙北的霍去病庙,敌军到卫青庙前立刻焚烧粮仓,挫伤敌人信心。能够在卫青庙打成平手就算操了胜券。如果形势仍旧不利,全军退守霍去病庙,死守粮仓,保护水源。顶多两天时间,西路军就会全军回援,就在鱼卡对罗布藏丹增的残部聚而歼之!‘“布置完,各军听命,我的中军改为左翼!闻贵富军改为右翼,只留下了十几个强壮的亲兵和色勒奔等人随我行动。我又查看了全军布防,把两门红衣大炮架在卫青庙前旗墩上。打仗的事既要尽人事,又要听天命。我这时定住了心,了无挂碍,竟在卫青庙正殿里酣睡了一觉。这一觉睡的功效远胜于前头一大篇演说,人心本已乱了,听我鼾声如雷,倒一下子都安定下来!
“黎明时刻,鱼卡寨东南响起两声凄凉的号角,接着便传来马嘶人喊声。我从蒙眬中一下子惊醒过来,跃身起来到大庙外月台查看,只见东边南边尘沙弥漫,敌我已经接上了火,敌军正在起劲地进攻着左右两翼,一切都在算计之内。只是敌人这么急切地驱疲之兵与我决胜,倒有点出乎意料。阿布茨丹是罗布藏丹增帐下一位强将,罗布军全军崩溃,唯独他的队伍建制完整,可见其用兵一斑。怎么这次莽撞得像个醉汉,红着眼一味蛮打?但转念一想,也就明白了:敌人困兽犹斗,生死只此孤注一掷了。阿布茨丹也担心当金山口的大军回援鱼卡,想猛地一口吃掉中军,占领鱼卡以逸待劳地回击援军!他这样激战,无论如何犯了兵家大忌,断难持久的,于是我命左右齐声大呼‘阿克寨的援兵已经杀回来,——兄弟们杀啊!’”敌军一阵慌乱,不知乱嚷乱叫了些什么,攻势更急了。我命将支在卫青庙的两门红衣大炮调来,亲自指挥炮手:“看来用不着退守二线了,你们给我瞄准了——寨门一破,两炮齐轰,这个迎头炮打好了,我立即提拔你们!‘”两个炮手瞄了又瞄,刚刚准备好,木寨门已经平排被推倒!顿时黄尘滚动中不知多少兵马冲进寨来。也正在这时,两门大炮齐声怒吼,真是一个迎头开花炮,冲进来的敌军兵马立时割麦子似的倒了一地!
“阿布茨丹的这些兵真是勇猛,这两炮并没有把他吓退,稍停一下便又大喊大叫地冲杀起来。我一边传命左右两翼分兵来救中军,一边抽出宝剑指挥中军准备白刃战。我的大炮接着又打了三响便用不上了。此时四周都是红着眼的敌军。色勒奔兄弟自跟我进入青海、一直随我左右,我原不准备让他们上阵厮杀的。此时他们也都张弓拔刀投入了白刃战。
“啊,六爷!我家自太祖时就归了大清,父祖又从龙入关。我自小跟随父兄在军,不知见过多少战阵,但我从来也没有经过这样险恶的肉搏!我一辈子也忘不掉海西这场恶战!
“这时,我的两翼已经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