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道韫白牙轻咬红唇,喃喃地道:“子重,你害苦我了!”
第三章 二人同心
乌衣巷谢府大厅是全木架构,八根木柱承重,通梁长四十尺,栾栌重叠,跨度宏大,内部空间高敞,有帷幄相隔,若撤去帷幕,整个大厅可容客上百人。
高高的屋顶上,雨声细碎,这就显得大厅格外的静,座中陈操之、顾恺之、袁通、支法寒、诸葛曾、范武子、太原温琳、陈留蔡歆、汝南周迥,还有各自身后的侍从,一个个都屏息凝神,等待围屏后的谢道韫出题。
良久无声,只看到绘有《会稽东山图》的围屏映出秀颀高挑的身影,发髻峨峨、衣裙婉约,美妙的剪影随着灯光的摇曳而晃动,仿佛要起舞一般。
踞坐在胡床上的谢万再次催促道:“道韫,该你出题辩难了。”
围屏后传出柔美如箫管的声音:“四叔父稍待,容道韫思索。”
座中人闻得谢道韫开口说话,精神都是一振,不自禁地挺起了腰杆。
陈操之在吴郡与谢道韫也算是朝夕相处了,但谢道韫为掩饰其女声,都是用那种鼻音浓重的洛阳腔说话,现在听到她这宛转如珠子成串的嗓音,不由得想起以前两次听到谢道韫这样不加掩饰地与他说话是的情景,两次都是在离别之际感情流露,显现女儿声态——
陈操之目视范武子,这个蓄须肃然、以弘扬儒学为己任的饱学才子端坐不动,眼观鼻、鼻观心,似在养胸中浩然之气,陈操之刚才听了范武子与支法寒的两场辩难,支法寒学识不凡,辩难起来旁征博引,实非庸手,但在范武子既绵密又锐利的词锋冲击下很快招架不住,败下阵来,这固然与支法寒选题不当有关,但也可以看出,范武子对玄学、对先秦逻辑学的名学研究甚深,范武子以儒学为基、以严密的名学逻辑为盾、以玄学为攻敌之矛,用于辩难的确非常厉害。
陈操之心道:“不过英台兄绝不弱于这个范武子,英台兄思维敏捷、辨析锐利,对手稍有疏漏即会被她揪住,当初他与徐邈都是深有体会的,所以说英台兄与范武子的这场辩难应是旗鼓相当,只是这次辩难不属友人之间的交流,而是求婚的门坎,这个诸葛曾容貌才学远不如王凝子、王徽之兄弟,会是英台兄——不,会是谢道韫的良配吗?遇到范武子这样强劲的对手,英台兄并无必胜的把握,而一旦输了,又不愿嫁诸葛曾,那家族的压力会让英台兄难以承受,英台兄必须胜啊!”
这时,只听围屏后的谢道韫说道:“双方辩难,各有助谈,我独无,岂不是不公?”
谢万一愣,心道:“自阿遏去了西府,道韫一直都是独自应对各方辩难,为何今日提起无助谈之事?嗯,想必是因为这个范武子词锋强劲,道韫有些担忧,诸葛曾算不得俊雅,才质又平庸,若最终道韫琅琊王氏不嫁,却嫁个没落的诸葛氏,岂不是让人笑话!只是阿遏不在,其余阿封、阿胡、阿末俱不善清谈啊。”
陈操之听到谢道韫说这话,顿时明白了,心里感着期待的激动。
就听谢道韫道:“钱唐陈郎君是阿遏挚友,阿遏不在此间,道韫想请陈郎君为我助谈,不知陈郎君可愿意?”
陈操之微一躬身:“愿意效劳。”
谢道韫似乎笑了笑,又问:“诸葛公子可有异议?”
诸葛曾瞧了陈操之一眼,又看看范武子,范武子不动声色,无可无不可,诸葛曾点头道:“就依谢氏娘子所言,让陈公子为你谈,这样就公允了。”
谢万知道谢玄与陈操之的交情不浅,却不知道谢道韫曾易钗而弁与陈操之在吴郡同学数月,他也阅览过陈操之的《明圣湖论玄集》,果然学识宏富、议论新奇,展颜笑道:“操之,请移坐这边,为道韫助谈。”一面命人在围屏左侧置一案一蒲团。
陈操之便坐到围屏边,冉盛也跟着跪坐在小郎君身后,如一尊佛教护法神。
谢万望着体格雄壮的冉盛,赞许地点头,铁如意遥指道:“此子可谓是劲卒。”
陈操之听到谢万这句话,暗暗摇头,谢万石还是不吃教训的啊,寿春兵败就是因为他一副名士派头,行军好比游春,还吟诗长啸,对待帐下诸将也是孤傲不群的样子,战前诸将训话,说不出什么谋略,却是挥动铁如意说道:“诸位俱是劲卒。”东晋武将地位低,被称为劲卒更是等同于兵户子了,诸将大忿恨,差点兵变杀掉谢万——
围屏一侧探出一个婢女的双鬟脑袋,冲陈操之一笑,说了声:“陈郎君——”
陈操之微笑点头,认得这是谢道韫的贴身侍婢柳絮。
谢万道:“道韫出题吧。”
谢道韫心跳得很快,陈操之就坐在她屏风左侧,相距不过一丈,虽然相互看不到,但很有当日在桃林小筑同室清谈的韵味了,感觉真好啊。
谢道韫翻开《明圣湖论玄集》,唇边带着一抹谑笑,声音一改婉约低沉,清泠泠地道:“‘天地不仁,以万物为刍狗;圣人不仁,以百姓为刍狗’,我与陈郎君持此刍狗论,请诸葛公子问难。”
诸葛曾好歹是主谈者,不能一言不发,王弼的《老子注》他是熟读的,率尔说道:“物不具存,则不足以备载矣,地不为兽生刍而兽食刍,不为人生狗而人食狗,喻无所爱惜也。”
范武子眉头微皱,诸葛曾早早下结论说是“天地圣人无所爱惜”,这虽是王弼的定论,但也容易遭到反驳啊,当下静听不言,看谢道韫与陈操之如何反驳——
围屏后半晌无声,谢万奇道:“道韫,何以不应答?”
谢道韫道:“不有助谈者吗?”
陈操之“噢”了一声,说道:“不仁有两,不可不辩,一如《论语阳货》之‘予之不仁也’或《孟子离娄》之‘不仁暴其民’,此不仁为凉薄凶残也;其二如《素问》之‘不痛不仁’,此不仁为麻木痴顽也。前者忍心,后者无知,天地不仁,盖类后者。”
此言一出,举座哗然,陈操之说天地不仁是无知,这实在是惊世骇俗了。
范武子眉毛轩动,抬眼看着陈操之,这是险论啊,陈操之敢持此险论,要么是无知,要么是自恃才高,这已经不是诸葛曾所能辩难的了,现在该他这个助谈者应辩,范武子道:“天行有常,不为尧存,不为桀亡,故刍狗万物,乃天地无心而不相关、不省记,非天地忍心、异心而不悯惜也,王弼云‘天地任自然,无为无造,万物自相治理,故不仁也’并非无知。”
陈操之等了一会,围屏后的谢道韫一言不发,看来是全赖他这个助谈了,便说道:“天地无心亦无知,大风倾舟、飘瓦触额,虽灭顶破额,而行所无事,出非其意也。”
范武子问:“敢问陈公子,那么圣人无仁当作何解,圣人亦无知乎?”
陈操之道:“圣人虽圣,亦人也,人有心也,其不仁,或由麻木,而多出残忍,以凶暴为乐,圣人与天地合德,克去有心以成无心,消除有情而至无情,化解残暴,全归麻木,其受苦也,常人以为不可堪;其施暴也,常人以为何忍,而圣人均泰然若素,无动于中焉,虽非无知,亦类无知。”
范武子暗暗佩服,当即引经据典,与陈操之激烈辩论——
围屏后的谢道韫听而乐之,从没有这样轻松适意过,好比急风暴雨自有陈操之为她顶着,心情好极,脸上笑意不绝。
陈操之与范武子辩论良久,互不能屈,待范武子再次侃侃而谈时,陈操之以指节轻叩身前小案,低声道:“英台兄助我。”
围屏后的谢道韫嫣然一笑,“嗯”了一声,她方才细听双方辩难,已有理屈范武子的计较,等范武子说罢,便道:“《庄子大宗师》有言‘庸讵知吾所谓天之非人也乎?所谓人之非天乎?’”这两句话的意思是说圣人师法天地为多事,凡夫不师法天地反得便宜,这是庄子独有的机辩。
谢道韫又道:“天地不仁,明事之实然,格物之理也;圣人不仁,示人之所宜然,治心之教也,至于人与天地合德而成圣,则事愿或相违,心力每不副,此非小女子所知也。”
范武子默然。
谢万击节赞道:“妙哉此论。”
陈操之身后的冉盛听得昏昏欲睡,这时听到“妙哉”二字,赶紧吼了一声“确实妙哉!”
声震屋瓦,众人都吓了一跳,随即哄堂大笑。
谢万笑道:“再请诸葛公子出题。”
诸葛曾问范武子当出何题?范武子沉默了一会,摇头道:“不用出题了。”
诸葛曾诧异道:“为何?”
范武子道:“我一人如何敌得过他两人!”
围屏后的谢道韫听到这句话,不由得暗暗欢喜,很有二人同心、其利断金的感觉。
诸葛曾面有惭色,瞪了陈操之一眼,略坐一会,便即告辞。
范武子问陈操之:“足下寓所何处,我当来拜访。”
陈操之微笑致意:“暂寓顾中丞府上,企盼范兄莅临指教。”
范武子又朝顾恺之一拱手,随诸葛曾离去。
第四章 雁过无痕
袁通见诸葛曾沮丧而退,心里自然是暗呼痛快,可是陈操之如此善辩,方才却推托不为他助谈,袁通不免有些不悦,也便告辞。
支法寒笑对陈操之道:“陈檀越辩才无碍,小僧佩服,改日还要登门请教。”
顾恺之道:“欢迎,欢迎。”
夜雨初歇,太原温琳、陈留蔡歆、汝南周迥纷纷告辞而去,座中宾客只剩陈操之、顾恺之,还有冉盛和顾氏小书僮。
谢万与陈操之闲话,问陈操之与谢玄的交往,陈操之自然不会提及祝英台、祝英亭之名,只说与谢玄在吴郡同学数月,交情日深。
谢万呵呵笑道:“阿遏也是好笑,我们陈郡谢氏乃是北人,何必还要到徐藻那里学习洛生咏?若论洛生咏,徐藻又如何及得上我三兄谢安石!”
陈操之唯唯。
谢万道:“三年前我就闻钱唐陈操之之名,桓野王乃我好友,在寿春相谈时盛赞其在钱唐枫林渡口遇到的那个吹笛少年,所吹的两支曲子堪称绝妙,让我不胜向往,今夜终于得见当日桓野王赠笛的少年,却已长成倾城争睹的美男子,真让人一见心喜啊。”
陈操之道:“桓参军性情中人,偶然相逢,一曲所感,便慨然以柯亭笛相赠,雅人深致,使人想念,只不知何时能再见桓参军?”
谢万笑道:“桓野王已不是大司马参军了,去年升任淮南太守,而你将去西府,以后见他的机会多有——久闻操之妙解音律,请明日携柯亭笛来,为我吹一曲,如何?”
陈操之点头道:“明日傍晚我携笛来打扰万石公清听,夜已深,晚辈告辞了。”朝围屏一看,那高挑的身影细腰轻折,似在施礼,听得谢道韫的声音道:“多谢陈郎君助谈。”
陈操之一揖道:“道韫娘子大才,无须在下助谈亦可折服范武子。”
谢万道:“不然,范武子精通儒学、复研玄理,曾理屈孙兴公,实在是清谈后起之秀,道韫与之相辩难说必胜,不过有操之助谈,只怕支公来此也不惧。”说到这里,忽想:“道韫辩难无敌,那岂不是说她无人能娶了,现今适龄的高门子弟几乎都来过谢府辩难,却一一落败而去,这可真是一烦恼事,道韫已是双十芳华,再不定下亲事,难免为世人所讥,看来不能由着她性子清谈择婿了——”
谢万送陈操之、顾恺之至厅廊下,再由儿子谢韶代他送客,直至谢府大门。
雨后万籁俱寂,有冷冷月光洒下,抬头看,云散月出,夜空如洗,寒星点点缀满天幕。
陈操之原担心明日若是春雨绵绵,陆夫人与陆葳蕤恐怕就无法去蒋陵湖游春了,现在看来,明日应是一个艳阳天——
忽有琴音淙淙自谢府深深庭院中传来,泠泠铮铮,有一种清新之气让人感觉春暖花开,陈操之身形一凝,驻足而听。
谢韶道:“那是我元姐在操琴。”
顾恺之作出思索的神态,说道:“这支曲子好耳熟——对了,这不就是子重的《春常在》曲吗?”
陈操之道:“是《春常在》,我曾将此曲谱赠与幼度兄。”
顾恺之顿当即想起祝英台,便问谢韶:“令表兄祝英台一向在何处,怎么很少听到他的消息?”
谢韶知道谢道韫和谢玄化名游学之事,看了陈操之一眼,含糊其辞道:“祝表兄啊,她回上虞隐居去了。”
顾恺之只三年前在钱唐见过祝英台一次,未见识过祝英台书画和玄辩,当下也没再多问,与陈操之同乘一辆牛车回顾府。
车过秦淮河朱雀桥,这种由十二艘木船铁锁连结、上铺厚板的浮桥悠悠荡漾,沉沉河水映着星月光辉摇曳闪烁,陈操之浮跃的心却安静下来,今夜与谢道韫虽是只闻其声、只见其影,但重逢的喜悦依然真切,隔着围屏都能感受到对方的愉悦心境,辩难时配合亦极默契,先由他将范武子的设论慢慢引入不可回旋的死胡同,然后英台兄图穷匕首见,以精彩的庄周机辩让范武子无言以对——
在吴郡时,陈操之与谢道韫之间进行了多次辩难,但像这样联手与别人辩难却是第一次,感觉温暖而知心,仿佛珠联璧合,只是这样的辩难还能有几回?终生为友,何其难哉!
坐在陈操之身边的顾恺之忽然笑道:“子重,今夜你可是两次阻了谢氏女郎的姻缘了,先是不肯为袁子才助谈,若你为袁通助谈,必可胜诸葛永民与范武子,然后再胜谢氏女郎,如此,陈郡袁氏与谢氏就联姻了;二是为谢氏女郎助谈赢了范武子,让诸葛永民颓丧而去,实在是有趣。”
陈操之道:“我与袁子才无深交,如何便为他助谈!即便我肯为他助谈,也难胜范武子,范武子学识根基深厚,有我不及之处,长康也听到了,那谢氏女郎辨析入微、词锋锐利,凭她一人足可与范武子周旋,无须我相助。”
顾恺之点头道:“说得也是,这谢氏女郎不肯嫁,确实难有人凭才学折服她,除非遇到她不愿施展才学去为难的男子,那人就是她的佳偶。”
陈操之笑了笑,从车窗外看秦淮河流水,说了声:“希望谢氏女郎能遇上。”
顾恺之心思转得快,又想起另外一事,说道:“子重,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