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恺之问:“张姨,张彤云容貌没变吧,我还记得她的模样,睫毛很长。”
陆夫人笑道:“你是十年前见过她,怎么可能容貌不变呢!”
“变得什么样子了?”顾恺之问,痴态显露。
陆夫人笑了笑,遥指跪在佛前的陆葳蕤:“与葳蕤一般美丽。”
顾恺之朝陆葳看了看,跪在那里的背影也很美,顾恺之笑得更欢了。
陆夫人看着顾恺之,心想:“顾虎头与蕤儿年龄相当,若不是因为顾、陆两家的旧怨,顾虎头极有可能娶的是蕤儿,而且会早早定亲,现在只能说是蕤儿与操之有缘、顾虎头与彤云有缘——”
顾恺之对张彤云的事问个不休,陆夫人笑道:“顾虎头,你们顾家人不是说绝不与陆家人说话的吗?”
顾恺之道:“张姨姓张,不是陆家人。”
这话陆夫人不大爱听,说道:“我既嫁给陆氏,便是陆氏的人。”
顾恺之挠头道:“晚辈对陆氏无任何恶感,只因父辈叮嘱莫与陆氏人交往。”
陆夫人道:“这陈年旧怨若是能解岂不是好?等下问问操之,可有让顾、陆二氏和解的办法?”
顾恺之道:“和解自是美事,我与子重是好友,子重成了陆府女婿,难道我也要与子重绝交不成!”
“陆府女婿!”陆夫人失笑,又叹道:“操之要娶我家葳蕤,可不比你娶彤云,我很担心呢。”
陆夫人与顾恺之在这边说话时,佛前的陈操之与陆葳蕤也在轻声细语。
陈操之道:“……母亲叮嘱我,四月初八佛诞日要去灵隐寺进香布施,为长命灯添加香油,今年远在千里外,是不能遵母亲所嘱了。”
陆葳蕤道:“丁氏嫂子一定记得这事,她会代你去灵隐寺进香的。”
正这时,听得殿顶“唰”的一声响,密集的雨点下来了,陈操之起身道:“葳蕤,我们去后殿看雨。”
陆葳蕤眼睛一亮,应声:“好。”碎步跑到继母张文纨面前,说道:“娘亲,我去后殿看雨。”
陆夫人“嗯”了一声,说道:“莫要淋到雨。”
陆葳蕤应了一声,跟着陈操之去了。
顾恺之起身道:“我也去看雨。”也向后殿走去。
陆夫人笑着摇头,心道:“顾虎头还真是痴。”取出怀里陈操之写的那张食疗方,看着看着,脸色发红。
瓦官寺大雄宝殿四周建有围廊,殿后一片空地,对过去便是药师殿,白雨点泼洒在方砖地上,水雾浮起,风吹过来,带着细小的雨沫。
陈操之和陆葳蕤并肩立在后殿围廊上,看天上涌动的灰黑色的云层、看密集的雨点万箭攒射而下,地面上积水处处,水面上雨花盛开,水泡浮动,即生即灭——
很幽美的画面:佛寺、大雨、璧人一般的少年情侣在檐下携手相望……
“好雨!”
顾恺之走过来赞道:“雨景最是难画,细摹不得,表意难成。”
陆葳蕤有些羞涩,想挣开手,陈操之没放,陆葳蕤也就安安静静让陈操之握着。
陈操之道:“也不难画,可以画一个一身湿透的人,就知道天正下大雨。”
顾恺之道:“不然,一身湿透也许是不慎落水所致。”
陈操之笑道:“可以再画一个人,撑伞。”
顾恺之也笑道:“撑伞之人可恶,忍看他人淋雨乎?”
陆葳蕤“咭”的一声轻笑。
顾恺之看着陈操之与陆葳蕤手牵着手,他没想到要回避,只觉得羡慕,说道:“子重,方才张姨对我说顾、陆二氏应冰释前嫌,问你可有什么办法?”
陈操之便问:“长康,顾氏族中谁还对这四十年前的旧怨念念不忘?”
顾恺之道:“倒没特别的怨气,只是数十年来不与陆氏往来成习惯了。”
陈操之又问陆葳蕤,陆葳蕤也如顾恺之这般说。
陈操之心想:“陆氏与顾氏乃江东顶级门阀,何以二姓交恶多年却无人调解?顾、陆二姓失和恐怕也是朝廷和南渡士族所乐见的,不然的话,江东士族团结一致,势力更增,这对侨居江左的北地士族不利,这东晋朝廷真是危机四伏,北有秦、燕虎视眈眈,江左本地也是矛盾重重,世家门阀相互倾轧、南人北人相互仇视,更有底层遭受盘剥的民众,若非生活困苦,天师道的孙泰、孙恩又何以能一呼百应!”
陈操之问:“长康可会诵那首鼎鼎有名的《为彦先公赠妇诗》?”
彦先公就是顾恺之的从伯祖顾荣顾彦先,当年与陆机、陆云兄弟并称江东三俊,在洛阳时顾彦先与陆氏兄弟交情极好,顾彦先思念妻子,陆氏兄弟都曾代笔为顾彦先写相思诗,可称是莫逆之交——
顾恺之悠然道:“士衡公绝妙好诗,我岂能不会诵!”当即用他的晋陵方言顾生咏吟诵当年陆机为其从伯祖顾荣拟的思妇诗:“东南有思妇,长叹充幽闼。
借问叹何为,佳人渺天末。
游宦久不归,山川修且阔。
形影参商乖,音息旷不达。
离合非有常,譬彼弦与筈。
愿保金石躯,慰妾长饥渴。“
顾恺之吟罢,又再三道:“好诗!好诗!士衡公代思妇作诗,体察入微,宛然思妇口吻,诚然妙哉!”
陈操之道:“士衡公还有章草《平复帖》,长康可曾临摹过?”
顾恺之道:“未曾临摹,但熟知此帖,我从伯祖彦先公有宿疾,士衡公在《平复帖》里对我从伯祖的疾病深表忧虑,友情可谓真挚。”
陈操之道:“顾、陆二氏要和解,就在这思妇诗和《平复帖》上,长康可画一幅《江东三俊图》,画卷大幅留白,我以《平复帖》式章章书写画跋,述当年顾、陆世交之谊,由张安道先生转呈陆使君,陆使君感长康厚意,定会说服大陆尚书与顾氏和解。”
顾恺之拊掌道:“妙哉!此雅事也,料吾父吾叔也不会怪我擅作主张——只是我不知士衡公、士龙公相貌,凭空造像,定然失真。”
陆葳蕤道:“我府上藏有两位叔伯祖的画像,明日便借与顾郎君借鉴。”
顾恺之喜道:“甚好,我单日在家画《江东三俊图》,双日来此画佛像。”说罢,兴冲冲回大殿向陆夫人张文纨禀报此事。
瓢泼大雨过去后,云层升高稀薄,天色明亮起来,小雨却是淅沥不断,风还是很劲急,吹得雨幕飘拂,微冷。
陈操之道:“葳蕤,回大殿去吧。”
陆葳蕤“嗯”了一声,忽问:“陈郎君以前可曾见过那谢氏娘子?”
陈操之脚步一滞,反问:“葳蕤为什么这么问?”
陆葳蕤道:“我觉得她很眼熟,以前一定在哪里见过,只是怎么也记不起来了。”
陈操之眉头微皱,谢道韫女扮男装,这是谢道韫的隐私,他似乎不该对他人说起,只是这个他人乃是陆葳蕤,他该怎么回答?说见过,谢道韫便是那个祝英台,这似乎不妥;说没见过,那就是欺骗陆葳蕤,更不妥——
“陈郎君,蹙眉何为?”陆葳蕤关切地问。
陈操之展颜一笑,说道:“很熟悉的人有时会觉得很陌生,而有些第一次相见的人却又觉得似曾相识,对吧?”
陆葳蕤点头称是,陈操之突然执着她的手在她手背上吻了一下,说道:“葳蕤,等我娶你?”
陆葳蕤双颊晕红,应道:“一直等着呢。”满心甜蜜,也就忘了问谢道韫的事,随陈操之回到大殿上,脚步轻盈。
第三十一章 菊花台
骤雨初歇,陆夫人张文纨带着陆葳蕤离开瓦官寺回城,羊腰子、肉苁蓉诸物也一并按陈操之所书的食疗方购置齐备,当晚便炖了请陆纳食用,陆纳食素十五载,闻到这羊羹药膳就欲呕吐,陆夫人张文纨含泪请求夫君努力食用,说这是葛仙翁秘方,无论如何都要尝试一下,要坚持服用半年——
陆纳也知妻子内心的忧愁,不过他认为不能生育是因为妻子身体娇弱,现在却让他食用这药膳,真是岂有此理,只是不忍拂妻子之意,勉强把一瓯羊羹药膳都吃了,食之过饱,便来书房写字散心,张文纨自然相陪,却见女儿陆葳蕤带着几个婢女忙忙碌碌在翻找书画,问找什么?答曰找两位叔伯祖的画像。
陆纳奇怪地问:“蕤儿又不善人物画,找那画像作甚?”
张文纨代陆葳蕤答道:“据说那两幅画像是曹不兴所绘,我也早想瞻仰呢。”
曹不兴是东吴时的著名画师,以善于画龙和人物肖像,后人将其与顾恺之、张僧繇、陆探微并称六朝四大家,南朝谢赫在其《古画品录》里写道:“江左画人曹不兴,运五千尺绢画一像,心敏手疾,须臾立成,头面手足,胸臆肩背,无遗失尺度。此其难也,唯不兴能之。”
陆纳道:“是曹不兴晚年所绘,时士衡公、士龙公方弱冠之年,已然才名远播,不过那两幅画像都不在这里,收藏在二兄府上。”即命人去大陆尚书府取得画来,竟是素绢大轴,画上陆机、陆云俊逸非凡,头面、手足、肩背皆不失尺度,与真人一般大小,这样的人物画像实在罕见。
陆葳蕤说要取画去仔细赏鉴,陆纳也不以为意,只叮嘱小心爱护,莫要污损了画卷。
次日一早,板栗奉命将这两幅素绢大轴画像送至顾府,正遇陈操之驾牛车出门,陈操之让板栗将画卷交给顾恺之,他现在要去为郗参军、高侍中送行,随郗超一道南行的还有临贺县公桓济与新安郡主司马道福这对新婚夫妇。
建康文臣武吏自会稽王司马昱以下百余人齐聚新亭,为郗超、高崧和桓济夫妇送行,新亭在建康城南十五里,西临大江,地势险要,风景壮丽,是送别、饯行、宴集之所,顾恺之所绘的《新亭对泣图》即是此处。
送行者太多,郗超、桓济应接不暇,陈操之便没去凑热闹,闲闲地立在一边,忽听身后有人唤道:“陈公子——”
陈操之转头看来,见是护军将军江思玄,当即感谢其厚赠,建康居不易,地价是他处的十倍,而且是有价无市——
江思玄摆手笑道:“四十亩地换得奇书一卷,是江某占了便宜啊,这几日我细读此书,颇多感悟,可惜京中无名手相印证,想与陈公子手谈一局,却又得知陈公子为瓦官寺画佛像!今日相逢,岂肯轻易放过,陈公子就在那半山亭中与我手谈一局如何?”
陈操之朝郗超那边一望,江思玄便道:“送别在于会心,岂必摩肩接踵于前、折柳洒泪方可乎?”
晋人洒脱,不拘于世俗常礼,陈操之乃笑问:“江护军备有棋具否?”
江思玄道:“牛车中常备。”便命家仆捧着棋枰与棋奁上半山亭。
新亭一面临江,三面环山,南山平豁,道路往来皆由此,半山亭不高,距山下不过数十丈,有一广达数亩的平台,地占形胜,可纵览山川之美,因新亭多菊,此台最宜赏菊,故名菊花台,秋冬之季,半山亭四周菊花开遍,浮金跃玉,花色极美,便有爱菊好酒之人终日在此流连。
江思玄与陈操之在半山亭上坐定,纹枰对弈,约下二十余着,上来一白袍男子,踞坐一侧,默默观棋。
陈操之一看,却是王献之,微一点头,不作寒暄语,继续下棋。
山下的郗超、桓济、高崧与诸人一一道别后,将欲启行,郗超问左右见到陈操之未?便有人遥指半山亭,说陈操之与江思玄在亭上对弈,边上观棋的乃是王献之,又说江思玄以秦淮河畔四十亩地换陈操之一卷棋谱——
郗超大笑,对会稽王司马昱道:“陈子重可谓生财有道。”
司马昱亦笑,却问:“郗参军,那陈操之为何此次不与你同赴姑孰?”
郗超道:“大王不知道吗,陈操之与顾恺之为瓦官寺画佛像,此乃功德无量之举,自然要待他画成后再赴西府。”心里想的却是:“陈操之要交友扬名、要成为桓郡公所需要的平衡各方势力的人物,就应该在建康多呆些时候,所以去西府倒是不急——”
这时,已上了马车的新安郡主司马道福突然大哭起来,随侍左右的侍婢都惊慌失措,劝慰不住,赶紧来向会稽王司马昱禀报,司马昱顿觉头大如斗,不知道这个女儿又要闹些什么,与桓济新婚十日,夫妇二人竟然不交一言,新安郡主生母徐妃曾悄悄问郡主的贴身侍婢,那侍婢说桓县公与郡主只同过一次房,而且没到后半夜桓县公就怒冲冲摔门而去——
听到新安郡主的哭声,桓济冷着脸无动于衷,若不是叔父桓秘严厉警告和郗超的劝阻,他早就独自回荆州去了,这种貌似尊贵、其实不贤之妇娶来作甚,无奈其父桓温有借重会稽王之处,两家联姻不是他桓济能抗拒的,不管怎样,这婚姻还得维持下去。
司马昱走到女儿新安郡主马车边,问:“道福,哭泣何为?”
新安郡主司马道福抽咽道:“儿一想起此去路远山遥,再难见父王和母妃之面,不禁悲从中来,呜呜呜——”
司马昱松了一口气,劝慰道:“荆州亦不甚远,桓郡公现镇姑孰,你以后可随仲道来姑孰居住,姑孰离建康不过数日行程而已,归宁甚便。”
司马道福道:“儿实在不忍离建康,且准许儿登菊花台再望一眼建康城。”
对于女儿这个要求,司马昱怎能不允,便与桓济、郗超说了一声,亲自陪着女儿司马道福上菊花台,未让婢仆跟随。
昨日大雨,今日放晴,春光明媚,山川壮丽,新亭草木青翠欲流,不远处的长江水不舍奔流。
新安郡主司马道福梳着高髻,身穿纯白色的婚服,褰裙拾级而上,衣袂飘飘,颇有绰约之姿。
司马昱走不到女儿那么快,说道:“道福,这菊花台只在半山,哪里能望得到十余里外的建康城!”
司马道福停下脚步,侧身指着不远处的大江说道:“父王,这江水是要流经建康的是不是?荆州亦临大江,日后儿思念亲人,就于江畔寄意流水,祝福建康亲人安好。”
会稽王司马昱是一个重玄心妙赏的人,听到女儿这话,立时大为感动,上前轻轻拍了拍女儿手背,说道:“福儿,女孩儿长大成人,总要有夫家的,父母不能伴随你一辈子,好好与仲道相处——”
司马道福“嗤”的一声冷笑:“父王,女孩儿总要有夫家是没有错,可是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