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品寒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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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品寒士- 第141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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温来对抗北方的苻秦和慕容燕,另一方面又担心其篡逆,偏偏又没有强有力的手段制衡桓温,只有眼睁睁看着桓温坐大——
  桓温还有一点也与王敦相似,王敦娶晋武帝司马炎之女襄城公主为妻,桓温妻子是晋明帝之女南康公主。
  四月二十四日上午辰时,陈操之与谢玄、王坦之一行数十人绕过横山,不远处,姑孰城北的子城在望,姑孰子城是桓温三年前移镇姑孰时修筑的,主要用于屯兵,子城外巡逻的军士见到谢玄,都是恭恭敬敬行礼,这些军士对俊美的陈操之不甚注目,却是惊讶地看着骑白马的冉盛,像冉盛这样雄壮的大汉就是在这数万军士的姑孰也是极罕见的——
  谢玄笑着对陈操之道:“子重,姑孰是男子之城,崇尚武勇,可不比建康,这里可没有人掷果献花给你。”
  陈操之道:“幼度取笑了,论吃苦耐劳,我不会输于任何人,请拭目以待。”
  一行人绕过子城,将至姑孰北门时,见城门大开,驰出百余骑,镇西大将军桓温率文武属僚来迎接帝使王坦之,桓温已得谢玄快报,知道朝廷下诏加他为侍中、都督中外诸军事、录尚书事、假黄钺,故出城相迎。
  陈操之终于见到了东晋一朝的枭雄桓温,那刘琨家姬说桓温与刘琨相比“面甚似,恨薄;眼甚似,恨小;须甚似,恨赤;形甚似,恨短;声甚似,恨雌。”实在有些污蔑,桓温身高七尺余,豪爽有风概,紫眸猬髯,面有七星,姿貌甚伟,所谓面有七星,就是桓温脸上有七个黑痣,呈北斗七星排列,相者认为这是极贵之相,以知人闻名的沛国惔尝称之曰:“温眼如紫石棱、须作猥毛磔,孙仲谋、晋宣王之流亚也。”把桓温比作孙权和司马懿,评价甚高。
  桓温十五岁时其父桓彝在苏峻之乱中为苏峻将领韩晃所杀,韩晃伏诛,而泾县县令江播曾参与谋划,却安然无事,桓温枕戈泣血,誓报父仇,三年后,江播去世,桓温怀揣匕首利刃,以吊唁为名,冲入灵堂,将江播的儿子江彪等六人杀死,哄动一时——
  桓温今年五十一岁,身无赘肉,矫健如少年,紫眸如电,不怒自威,这样一个人,任谁第一次见到,都会惕然生畏,陈操之也不例外。
  桓温见到陈操之,上下打量,肃然不语,一般人被他看得这么两眼,早已是心中忐忑、额头汗出了,陈操之从容施礼道:“钱唐陈操之拜见桓郡公。”
  桓温乃骤然大笑,说道:“我闻江左卫玠之名,以为陈操之如卫叔宝一般文弱,不料陈操之却能骑马,俊朗矫健,卫叔宝不如也。”于是为王坦之、陈操之引见军府英才,周楚、袁乔、袁宏、罗含、郝隆诸人皆在,还有桓温长子桓熙和三子桓歆。
  桓温见跟随陈操之的冉盛雄伟非常,便问是何人?陈操之道:“乃我陈氏部曲,姓冉名盛,今年十六岁。”
  桓温恍然道:“郗嘉宾对我提起过这个冉盛,是猛将之材。”即命行军司马授任冉盛为伍长,东晋军制,五人一伍,伍长就是五个士兵的首领,是最低的军阶。
  冉盛却不肯当伍长,理由是不想离开操之小郎君。
  桓温哈哈大笑,说道:“这是块璞玉啊,尚须磨砺。”
  一行人入城,来到大将军府,王坦之宣旨,并代皇帝赐桓温假黄钺,桓温拜谢,随即大摆宴席,宴请王坦之、陈操之。
  酒过三巡,郝隆起身对陈操之道:“陈掾,你现在已经是征西军府的一员,既为桓大司马幕僚,必知军府惯例——”
  陈操之眉头微皱,谢玄并未对他说过什么惯例,当即拱手道:“操之初来乍到,还要请郝参军多指教。”
  郝隆道:“入军府,不比那些说无论有、谈空说玄的清谈,要有务实的才学才行,初入西府的幕僚,都要回答三个问难,这三个问难不涉儒玄、无关释道,只考识见和时务——”
  谢玄暗暗不忿,狂士郝隆想给子重来个下马威啊,入西府何曾有这种惯例,他去年来姑孰就没有这样的事,明着欺负子重门第不显而已,子重精通儒玄,但这样关于时务的问难只怕仓促无法应对,当即目视桓温,希望桓大司马制止郝隆——
  桓温举杯含笑,心想:“郗嘉宾对这个陈操之推崇备至,誉为汉高祖之张良、魏武帝之荀彧,我实未深信,今日就让郝佐治考上一考,看究竟有无真才实学,陈操之不是名门子弟,入我军府不能仅靠夸夸清谈。”见谢玄朝他看来,便点了一下头。
  谢玄便知桓温也有意考校陈操之,当即静坐旁听,有点为陈操之担心,若一入军府就受挫,必被桓温看轻,陈操之在西府的前程堪忧。
  陈操之见众人脸色,心知入西府要答难是这个郝隆杜撰的惯例,但郝隆既然这么说,桓温也默许,他除了应战别无选择,像郝隆这种狂士,一定要想办法挫折之,不然的话他以后在西府将会举步维艰,当即不疾不徐地道:“我闻往年七月七,郝参军坦腹炎阳下,说是晒腹中书,可有此事?”
  晋时风俗,七月七各家各户会把衣帛锦绣之类的织物搬出户外晾晒,郝隆家贫,无衣可晒,便坦腹日中,人问其故?答曰:“我晒书。”
  陈操之知道郝隆这种言行乃是模仿阮咸,阮咸是竹林七贤阮籍的侄子,在家族中比较贫困,居于道南,道北诸阮皆富,七月七,道北诸阮盛晒衣,皆纱罗锦绮,阮咸则以竹竿挂牛犊鼻裤于中庭,人怪而问之,答曰:“未能免俗,聊复尔耳。”
  在陈操之看来,阮咸是真正的名士旷达、任诞和幽默,郝隆则明显的做作,是沽名钓誉的手段。
  郝隆对自己当年晒书的风雅言行是沾沾自喜的,说道:“无衣可晒,聊复尔耳。”
  陈操之微微一笑,眼睛看着郝隆中年发福的肚腩,说道:“郝参军实在可悯,不但无衣可晒,读书亦少,一肚能容几卷书哉!”
  众人一愕,随便便有人大笑,谢玄亦笑,心道:“妙,这个狂士正该如此挫辱之。”
  桓温心想:“往日郗嘉宾夸赞陈操之,不以为然者不在少数,要在姑孰立足也非易事,这个陈操之看来是要拿郝佐治来立威了,郝佐治虽然狂妄,却并非不学无术之徒,很好,这场问难精彩了。”
  只见郝隆面皮紫涨,怒道:“几卷书是一肚,万卷书亦是一肚,汝焉知我读书少!”
  陈操之这点很笃定,郝隆肯定没有他读过的书多,两世为人,这点自信还是有的,含笑道:“如此,倒要领教。”
  郝隆盛气道:“好,我先问你三难,然后你再问我三难,看到底是谁读书少!”
  陈操之温文尔雅道:“请郝参军出题。”
  郝隆知道陈操之和祝英台要来姑孰,早就想好了三个难题,本来是想考陈操之、祝英台两个人的,现在只有陈操之一个人来,还当众取笑他,实在可恼,当即大声道:“昔者孟尝君善养士,门客三千,今桓郡公礼贤下士,天下英才翕然归之,西府可谓人才济济,请陈掾试论桓郡公与孟尝君的高下。”
  郝隆此题比较刁钻阴险,若陈操之褒桓温贬孟尝,那就是面腴,传出去必为那些所谓的高士鄙夷,而贬桓温自然更是不行,有这些拘束,陈操之就很难论述了,勉强论述,也必是陈词滥调,如此,陈操之第一题就难以让桓温和众人满意。
  陈操之摇头道:“孟尝君与桓郡公岂能相提并论——”
  郝隆道:“孟尝君乃战国四公子之首,齐之相国,而且需要论及的是爱才重才,如何不能相提并论!”
  陈操之道:“郝参军知鸡鸣狗盗之说乎?”
  郝隆冷笑道:“岂有不知,孟尝君就是凭借鸡鸣狗盗才从秦国脱身回到齐国的,这正是其养士之用。”
  陈操之道:“世皆称孟尝君能得士,士以故归之,而卒赖其力以脱于虎豹之秦。我以为大不然,孟尝君特鸡鸣狗盗之雄耳,岂足以言得士?不然,擅齐之强,得一士焉,宜可以南面而制秦,尚何取鸡鸣狗盗之力哉?夫鸡鸣狗盗之出其门,此士之所以不至也——郝参军把桓郡公与孟尝君相比,不亦谬乎?”
  此论一出,满座皆惊,郝隆脸成了羊肝色,张口结舌,无言以对。
  第五十三章 金谷园豆粥
  桓温原本对郝隆把他与孟尝君相提并论并无芥蒂,但听陈操之寥寥数语却具雄辩之势的论断,孟尝君就成了鸡鸣狗盗之雄了,而郝隆则无从辩驳,桓温有大志,喜纳天下英才,郝隆却把他比作鸡鸣狗盗之雄,心里当然不会痛快,但桓温以雅量著称,只要不触及他根本利益的,他都能容忍,更何况这只是过耳的言辞,他自不会太在意,笑道:“操之识鉴过人,能道前人所未道,这第一题应该是过关了。”
  郝隆听桓温这么说,不禁丧气,深深吐纳几次,方道:“请陈掾听第二题——楚国令尹子文冶兵于睽,终朝而毕,不戮一人;其后继者子玉复治兵于蔫,终日而毕,鞭七人,贯三人耳——请试论子文与子玉冶兵之优劣。”
  郝隆心想:“陈操之是靠玄论清谈博取名声的,对这些行军治兵之事定然渺无所知,我要扬其短而抑其长。”
  谢玄、王坦之都为陈操之担忧,谢玄是入桓温军府后才开始研读兵书的,此前对兵书亦不感兴趣,而他与陈操之交往,从未论及兵法,不知陈操之读过这类书籍未?
  陈操之端坐不动,答道:“《太公六韬龙韬将威》云‘杀一人而三军震者,杀之;赏一人而万人悦者,赏之。’杀一而惩众,赏一而劝众也,《商君书去强》有云‘怯民使以刑必勇,勇民使以赏必死’,子玉冶兵,万世之常法,子文治兵,非常法也。”
  郝隆奇道:“我闻钱唐陈操之,奉内圣外王之学,有海内新儒宗之誉,不料却是好刑名法家之学,此所谓阳奉阴违者乎?”
  陈操之道:“内圣外王,此治国之道也,诛以明武、赏而劝众,赏罚分明,此治兵之道也,郝参军混淆治国与治兵,不亦谬乎!”
  郝隆再次语塞,他没有料到陈操之竟然熟读兵法,所以他方才的反问也显仓促草率,被陈操之反戈一击,击中要害,动弹不得了,问了两难,得了两个不亦谬乎。
  这下子桓温对陈操之刮目相看了,一个寒门学子,苦读儒经、旁涉老玄,养望交友,把家族提升到士族阶层,这已经是很不容易,没想到陈操之对兵书和法家也了如指掌,雅可谈玄、武可掌兵,这样的陈操之才是他桓温所急需的人才啊,郗嘉宾果有知人之明,三年前就说陈操之足堪重用,陈操之虽不曾明言,但其志显然不是满足于五品以下官职的,这样急欲谋求晋升的次等士族子弟,只有他桓温能重用之、能提拔之,而且陈操之决意要娶陆氏女郎,没有他桓温相助,那将是势如登天——
  “很好,很好,操之可大用。”桓温捻须微笑。
  郝隆朝堂上桓温一望,又遍视众人,这些人原先是抱着冷眼旁观的心态的,想看看狂士郝隆如何与新近声名雀起的陈操之鹬蚌相争,但看到陈操之对郝隆的锐利反击,语虽不多,但旁征博引,显示了深厚的学识,都是悚然动容,不自禁地坐直了身子,作出凝神倾听的姿态——
  郝隆道:“陈掾果然有才,兵书亦读过,虽未见实干,纸上谈兵总是会的,佩服佩服。”
  郝隆狂妄,人缘不佳,众人乐见其受窘,这时听郝隆强词夺理、语含讥讽,都期待着陈操之反击,不料陈操之依旧温雅从容问:“郝参军,不知这第二题算得勉强通过否?”
  众人暗暗诧异,心想陈操之先前以郝隆晒书事咄咄逼人,现在为何又谦恭忍让了?却不知陈操之先前乃是为了先声夺人,既已打压了郝隆气焰,自然要温良恭谦让,回复君子形象,初入军府,不宜太张扬。
  郝隆点头道:“这题答得不错,请听第三题——冠军将军陈祐守洛阳,陈掾以为洛阳能据守否?”
  此言一出,堂上一片哗然,郝隆这是明显刁难初入军府的陈操之了,然而郝隆先前说过,要考识见和时务,陈祐守洛阳也算中时务吧,这本来就是一个棘手的难题,桓大司马对于能不能据守洛阳也没有定见,郝隆却以此来考陈操之,真是太过分了!
  桓温发话了:“陈掾初来乍到,郝参军此问不合时宜,陈掾可以不答,此题就算通过。”
  郝隆狂生派头出来了,大声道:“桓大司马,洛阳正是目下最大的时务,冠军将军陈祐上月遣使来报,认为洛阳难守,欲退屯许昌——陈操之入西府为征西掾,备顾问应对,吾以此相问,正合其宜。”
  陈操之朝桓温一躬身,说道:“大司马,容我先问一事,不知那沈充之子沈劲沈世坚是否在洛阳?”
  吴兴沈氏乃大族,田产万顷、家财数十万贯,沈充少习兵书,以雄豪知名,因参与王敦叛乱,被诛,沈充子沈劲有节操,哀父死于非义,志欲立功以雪家族之耻,然以刑家子不得仕进,司州刺史王胡之重其才,辟为幕僚——
  据陈操之所知,沈劲得王胡之提携,朝廷同意解除沈劲不得为仕的禁锢,诏以沈劲补冠军长史,助陈祐守洛阳,沈劲利用家族和自身的影响力,募壮士千人奔赴洛阳,屡以少击燕众,摧破之,而洛阳粮尽援绝,陈祐自度不能守,率众退屯许昌,留沈劲五百人守洛阳,沈劲原就抱着必死之心,誓于洛阳城共存亡,以五百兵苦守洛阳一年,内无粮草外无救兵,终被燕太宰慕容恪和吴王慕容垂攻克,沈劲不屈而死,朝廷嘉其忠义,赠东阳太守,吴兴沈氏重归士族。
  这又是一个为家族复兴奋不顾身的,陈操之心有戚戚焉。
  桓温听陈操之问起沈劲,奇道:“陈掾识得沈世坚?此人由司州刺史王胡之荐到我处,募得壮士千人,欲赴洛阳立功报国,我收到王胡之书帖时,王胡之已病逝,故人之托,思之怅惘,无奈沈世坚乃刑家之后,我亦不能违律重用之,今尚滞留城中。”
  陈操之心道:“原来沈劲还未去洛阳,此人是将才,赴死可惜。”便道:“操之此前从未见过沈世坚,只是久闻沈世坚少有节操,有勇有谋,大司马不拘一格招纳人才,若因其是刑家后而阻其报国之心,岂不可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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