侍中张凭传过诏令后的次日便向桓温辞行回建康,桓温送其至白纻山,又命陈操之代他再相送一程,张凭是张墨之兄,在建康就很赏识陈操之,今见陈操之在西府颇相得,也为陈操之欣喜。
陈操之送罢张凭回到凤凰山下寓所,却见李静姝派人送来了束脩礼:四脡肉脯、四条鲞鱼、四瓮秫酒、四匹束帛、四匹生绢、四匹蜀锦、四块蜀玉——
陈操之顿觉棘手,原以为李静姝已忘了拜师学箫之事,没想到她久不见动静是为了等帝后出殡,国丧期间自不好吹管弄弦,李静姝还真沉得住气啊。
左朗来报,郗参军拜访。
陈操之去迎郗超进来,郗超笑吟吟道:“此处是安石公旧居,子重住得适意否?”不待陈操之回答,又道:“子重,后日你与我一道赴建康,你奉桓郡公命再次征召祝英台入西府,亦可顺便见一见陆氏女郎,此是美差。”
第六十三章 任是无赖也动人
陈操之迎郗超到正厅坐定。指着李静姝送来的拜师束修礼说道:“嘉宾兄,我要向你求救——”
郗超笑问:“何事?”
有些事陈操之对桓温不便直言,在郗超面前则无此顾忌,说出来正显亲密信任,陈操之便将那日在姑孰溪畔与李静姝相遇之事一一说了。
郗超大笑,说道:“子重为江左卫玠盛名所累,每到一处,便惹情缘,那李势妹今年二十有八,竟也对子重穷追不舍,哈哈,着实有趣!”
晋人风气,议论他人姬妾不算失礼,但这毕竟是桓温宠妾,原本身份也特殊,乃是亡国的公主,与寻常侍妾是大不一样的。
陈操之道:“嘉宾兄莫要只顾取笑,教我应对之策吧。”
郗超拈起李静姝送来的一块碧玉佩,对着光照看,说道:“蜀中特产,上品青琅玉。这束修礼价值不菲啊,成汉李氏灭国至今已十五载,却还有人拥戴,每年都有人至建康向归义侯李势送蜀中特产——”话锋一转,说道:“若是一般妾侍,又未育有子女,桓郡公就是将这妾侍赠给你又何妨,这亦是风流韵事,只是这李势妹却是不行。”
陈操之汗颜道:“嘉宾兄,我是向你求教如何应付此事,我岂是那好色之徒,即便好色,又岂敢觊觎桓郡公的侍妾,只是这李势妹喜怒无常,近之不可,拒之则怨,恐有后患。”
郗超笑道:“子重不必担心,桓公雅量非常,又对你极为倚重,决不至于为这事怪罪于你,这样吧,你与我一道去见桓郡公,干脆把事情挑明,也就无后患了。”
陈操之需要的正是郗超这句话,当即与郗超去见桓温,并将李静姝的束修礼送回去,这个竖笛老师还是不做为妙。不料一说起姑孰溪畔之事,桓温就笑将起来,说道:“此事倾倾已对我说过,倾倾性喜谑笑,陈掾不必在意,她喜好你的竖笛,你既已答应教她,也就不必推辞了,有暇就来将军府教授她半个时辰,我亦可旁听陈掾妙音,桓野王盛赞你的竖笛曲,我还未曾耳闻啊。”
原来倾倾便是李静姝的小字,陈操之听桓温这么说,自是不能再推辞,心里对那个李静姝更生警惕,这女子心机很深啊,似乎料到他会到桓温面前推辞,先就在桓温面前把事情说了,至于怎么说的,外人哪得知,妇人进谗言。不就是这样的吗?而桓温竟纵容她,桓温之意也难测啊。
桓温道:“束修礼是倾倾备办的,我亦知晓,陈掾既已来此,就唤倾倾出来行拜师之礼——”即命侍婢去请李静姝出来。
片刻功夫,一袭雪白蜀纨长裙的李静姝翩然而出,盈盈在陈操之面前拜倒,口称:“陈师——”
李静姝并非汉人,乃是蜀中巴氐族人,巴氐族人与汉人容貌并无差异,据说男子相貌粗野,而女子则雪肤花貌,颇类佛典所谓天龙八部众的阿修罗族,这李静姝更是巴氐人的绝色美女,乌黑丰盛的长发挽一个巍巍高髻,肌肤尤白,映衬着雪白蜀纨长裙,好似冰雪美玉,鼻梁秀挺,唇色红润,因睫毛密而长,所以显得眼眸格外的杳渺幽深,说是二十八岁的人,但和年方十九的陆葳蕤相比,李静姝完全不见岁月的痕迹,当然,陆葳蕤的纯美恬静的气质是李静姝所没有的,李静姝美吗?的确很美,跪着时长裙绷起腿和臀的轮廓。修长、浑圆,让人不禁怦然心动,而最美的却是李静姝的那双手,十指纤纤,形状极美,宛若上品美玉精心雕琢而成,指甲亦是本色,淡淡轻红,如半透明的红玉——
桓温道:“倾倾,陈掾过两日便要入都公干,今日有暇,就请他先指点一下你的竖笛。”
那李静姝全无那日黄昏在姑孰溪畔歇斯底里的样子,纤手扶膝,恭恭敬敬道:“请陈师赐教。”
陈操之迟疑了一下,说道:“那就请李娘子先吹支曲子给我听听。”
便有侍婢急去取了洞箫来,李静姝向桓温嫣然一笑,又向郗超、陈操之点头致意,手执紫竹箫管,呜呜吹了半支曲子,却是陈操之那日在郗超寓所吹的《红豆曲》,李静姝当然吹不完整,但凭她只听了一遍,能吹成这样子也算是难得了。还有,李静姝吹箫的样子甚是动人,嘴唇微微嘬起,纤长精致的手指按捺起落,极有风情,此女能得桓温专宠,的确有楚楚迷人之致。
陈操之道:“李娘子吹得极好,技艺方面并不需要我指点,我可以抄录几支曲谱给你,另,我的这些曲子用寻常竖笛难以曲尽其妙。要管径粗大一些的方好,管径粗大,则可以控制唇形变化,吹奏出四、五种不同的音色,管身不需要太长,不要超过三尺三寸,过长则累赘。”
李静姝表示受教,又道:“桓太守赠陈师的柯亭笛可否让妾一观。”
陈操之心道:“此女真是烦人,说不定见了我的柯亭笛又想据为她有。”便道:“桓太守雅赠,在下惜若至宝,从不肯外借。”
桓温笑道:“陈掾吝啬,桓野王何慷慨哉——倾倾,那蔡中郎柯亭笛世间独一无二,你想要那样的笛是不可能了,我会派人给你寻访到如陈掾所言的上品竖笛。”
李静姝细密长翘的睫毛如帘般覆盖到眼睑上,说了声:“多谢将军。”睫毛一闪,眸光在陈操之脸上一掠而过。
……
六月十五,陈操之与郗超拜别桓温赴建康,陈操之是奉命去征召祝英台入西府,郗超则是去朝中任职,同时代桓温上疏便宜七事,敦请有司尽快施行,郗超夫人周马头也随同前往,同去的还有周马头之弟周琳,周马头与郗超同龄,今年二十七岁,尚未生育,劝郗超纳妾,郗超不肯,只愿与周马头长相厮守。
谢玄送郗超、陈操之过了白纻山,将一封信让陈操之带去转交其叔父谢万,又密嘱陈操之,若其姐谢道韫真的只能出仕,请陈操之一定帮助其掩饰真实身份,陈操之自然是应允的。
跟随陈操之去建康的有来震和黄小统,桓温又命冉盛领手下十名军士保护陈操之。
从姑孰至建康三百余里,六月酷暑。炎阳似火,陈操之与郗超一行都是天明赶路,至日中便觅驿站歇息,每日行四、五十里,六月十八日,行至中途,陈操之命来震先期赶回建康,带去他的短信,请顾恺之夫人张彤云将信交给陆葳蕤,约陆葳蕤本月二十一日午前在新亭相见,陈操之知道自己一旦回到了建康,反而不容易见到陆葳蕤,在新亭相见最合适。
不料此后数日接连大雨,阻了行程,郗夫人周马头知道陈操之急着要见陆氏女郎,六月二十这日便命车夫冒雨赶路,至夜里戌时赶到了距离新亭二十里的老盛店,老盛店也是一个驿站,都是桓温移镇姑孰后为方便与建康往来设立的。
用餐、沐浴毕,郗超来到陈操之的房间,笑道:“子重,明日一早你快马先赶去新亭,与陆小娘子好生亲热一番,我徐徐后至。”
陈操之微微而笑,说道:“今日辛苦周嫂子了,这么急着赶路。”
郗超道:“成人之美,何敢辞劳。”想起一事,说道:“子重,谢安石已回到建康,大司徒有意擢升谢安石为四品御史中丞,你这次奉命征召祝英台入西府,只怕要先拜见谢安石了。”
陈操之道:“安石公士林之望,我正该前往拜见。”
郗超道:“那谢氏也不知作何想,竟对祝英台出仕推三阻四,莫非是怕祝台才高,压了谢幼度一头?子重要说服谢安石才行,桓郡公爱才,务求祝英台入西府不可的。”
郗超回房去后,陈操之开始在油灯下抄书,临睡前抄书已成了陈操之的习惯,不抄上千字就无法入眠,今夜抄录的是诸葛亮的兵书《将苑》,这是他向谢玄借来的,准备抄录两部,一部给自己,另一部送给冉盛。
一部《将苑》五千余字,前两日已抄录了一大半,今夜便将剩下的一千余字抄完。
陈操之抄书时,冉盛就跪坐在书案另一侧,捧读陈操之已抄好的《将苑兵权》,不明白的地方便问陈操之,陈操之搁下笔,逐字逐句解释,冉盛专心听讲,学习比以前是刻苦得多了。
抄录完《将苑》,冉盛抢着去洗净笔砚,一一整理好,然后回房歇息。
陈操之解衣上榻,听着屋外的雨声,心道:“希望明早起来,雨过天晴。”又想:“不管晴雨,葳蕤都会在新亭等我的,我不在建康,葳蕤应该行动自由的吧,她还会请她继母陪她前来吗,嗯,陆夫人得我的养肾方已经差不多四个月了,不知陆使君坚持服用没有,陆夫人若不能生下一子半女,必被陆氏家族轻视,其庇护葳蕤也会力不从心——”
想着想着,陈操之沉沉睡去。
第六十四章 盛夏之美
夜雨潇潇,陈操之在细碎的雨声里睡得颇不安稳。梦境纷至沓来,前世今生经历过的和未经历过的景象在梦里如走马灯一般旋转闪现,到四更天时,雨停了,很奇怪,那些纷繁的梦也随着雨声一齐消逝,陈操之天明醒来时只记得梦的尾巴,梦里陆葳蕤卧病在床,像是在吴郡的那次感了风寒,脸红扑扑得娇艳无比,嫂子丁幼微陪在陆葳蕤身边,而他呢,却是纵马狂奔,似乎要为葳蕤寻找一种灵丹妙药,又好像是病的不是葳蕤,而是他嫂子,反正他很焦虑,不找到那种药就不行,在雨停的那一刻,他似乎找到药了,所以安心睡去——
陈操之起身洗漱。冉盛也起来了,驿站管事昨日夜里就得了吩咐,早早的准备了一锅汤饼,陈操之与冉盛食毕,向郗超告辞先行——
郗超笑道:“现在才卯时三刻,子重归心似箭啊。”
郗夫人周马头道:“这接连几天暴雨,今晨雨收云散,岂不是陈郎君与陆氏女郎得上天眷顾、定成眷属之兆!”
陈操之微笑道:“多谢周氏嫂子吉言,嘉宾兄,那我先去了。”向郗超夫妇各施一礼,出了驿站大门,骑上枣红大马“紫电”,往北得得而去,冉盛骑着大白马紧紧跟上。
盛夏雨后,空气分外清新,太阳尚未升起,晨风拂面清凉,沿途草木枝叶繁盛,若有若无的清香缭绕鼻端,茑萝、醉蝶花、紫茉莉这些夏季花卉非但未被连日暴雨摧残,反而更显鲜艳——
这样的日子去见陆葳蕤真是美好啊!
想着很快就能见到花一般陆葳蕤,陈操之就觉得甜蜜而激动,比年初从钱唐来建康初见陆葳蕤更迫切,爱恋愈深,就更想着长想厮守、离别就更难忍受——
胯下坐骑“紫电”似乎也感受到主人的心情,越奔越快,疾驰了一程。路过一个小湖,湖东一侧荷花甚美,荷叶上的雨滴如青玉盘承白玉珠,清风徐来,荷叶雨珠滚动不定,忽然倾入水中——
陈操之放缓马步,心道:“老盛店至新亭二十余里,我这样急急赶去,半个时辰就到了,葳蕤是乘车的,肯定没这么早赶到,在新亭等待更难捱,还是缓缓行去,观看沿途风景最为适宜。”
陈操之想起昨夜的那个梦,又有些担心陆葳蕤是不是病了,这样一想,就有些着急,但还是控制着自己的情绪,缓辔徐行。
冉盛唤道:“小郎君——”
陈操之道:“称呼我阿兄。”
冉盛还是不习惯叫陈操之为阿兄,总觉得陈操之应该比他长一辈,他应该和宗之、润儿同辈。不过这事不好说,哪有自己要求降辈份的,而且荆叔已经带了操之小郎君给陈氏族长的信回钱唐了,当下说道:“阿兄,我已会背诵《将苑》的‘兵权、逐恶和知人性’三章。”
陈操之微笑道:“好,那你诵‘逐恶’章给我听。”
冉盛便大声诵道:“夫军国之弊,有五害焉:一曰结党相连,毁谮贤良;二曰侈其衣服,异其冠带;三曰虚夸妖术,诡言神道;四曰专察是非,私以动众;五曰伺候得失,阴结敌人。此所谓奸伪悖德之人,可远而不可亲也——不过小郎君,这些我都是半懂不懂。”
陈操之道:“现在不懂也没关系,牢牢记住就是了,阅历渐深,然后对应这‘逐恶’章,便会欣然有得,你现在主要还是要在军府多向其他将校学习步兵战术和练习武艺,不仅要有勇,还要有谋。”
冉盛问:“阿兄,我以后能领兵伐燕吗,我想杀死慕容恪和慕容垂为父母兄长报仇。”
陈操之心道:“慕容恪、慕容垂是燕国两大雄杰,小盛这仇难报。”说道:“你先不要想太多,勤学苦练,在军中脱颖而出才是正途,明白吗?”
冉盛想着这几年陈操之挑灯苦读的情景,心道:“我要向小郎君一样努力。”应道:“是。”
二人一边赶路一边相谈,大约辰时初刻到了新亭。此时朝阳初升,山谷清新,寂无人迹,只有鸟雀鸣叫正欢。
陈操之系马菊花台下,与冉盛登上半山亭,连日大雨,不远处大江奔涌浩大,水声澎湃,菊花台上绽放着蓝菊、蜡菊这些夏季开放的菊花,花色有朱红、粉白、雪白、靛蓝、深紫,鲜艳夺目,这菊花台一年四季花卉不断,实为赏玩山川风景的好去处。
陈操之在半山亭上小坐,冉盛立在菊花台上朝建康方向遥望,大约过了一刻时,冉盛叫道:“小郎君,那边有人过来了,只有一个人——”
陈操之静默片刻,说道:“再看看,是不是短锄的阿兄板栗?”陆葳蕤出来见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