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操之忙问何故?顾恺之道:“陆小娘子被其二伯父强逼着离开建康回吴郡去了。”
陈操之满心想着与陆葳蕤相见,不料却是这个结果,饶是他修养再好,也是恚怒不已,陆始真是太不近人情了,这样对待自己的侄女,简直是残忍,陆始是奈何不了他陈操之就迁怒于葳蕤啊,当即问顾恺之:“葳蕤是前日离京的吗?”
顾恺之道:“是,阿彤一直送出十里远,归来说陆小娘子哭成了一个泪人,对了,陆葳蕤有书信托阿彤转交给你。”当即命小婢去内院取信。
陈操之问:“陆夫人张氏也一道回吴郡了?”
顾恺之摇头道:“据说陆夫人已有身孕,不堪长路颠簸,未随陆小娘子回去,陆始长子、会稽郡丞郎陆俶上月进京,陆始便命陆俶与陆葳蕤一道回吴郡,等于是押送了。”
陈操之墨眉蹙起,心里既愤怒又爱惜,觉得自己很对不住葳蕤,葳蕤为了她受尽了委屈,他却无力呵护她。
张彤云亲自取了信来,含泪递上:“陈郎君,这是葳蕤在车上写的,她原先写的一封书贴被她二伯父看到,撕毁了,还痛责葳蕤,若是换作我,简直不能活了——”
陈操之展信一看,是《平复贴》式的章草,陆葳蕤以前都是用端庄典雅的《华山碑》汉隶给他写信,这回是在颠簸的马车里,不能四平八稳写汉隶了,葳蕤的章草亦很有功力,信里没有半句伤感倾诉,却是请陈操之莫要怨恨她二伯父,这次她生日不能与陈郎君相见不要紧,还有来年,她,陆葳蕤,今生今世都会等着陈郎君——
陈操之泪下沾襟,起身道:“小盛,备马,我要去送葳蕤一程。”
第五章 慰藉心灵的碑帖
陈操之的坐骑“紫电”和冉盛的大白马都随船运到了建康,陈氏的两名私兵牵马过来,陈操之和冉盛就在顾府辕门前上马——
小婵拎着一个包袱追出来道:“小郎君,给陆小娘子的生日礼物带去。”
陈操之接过包袱缚在后鞍上,又道:“取我柯亭笛来。”
黄小统飞跑着把装有柯亭笛的木盒取来,陈操之用丝绦将木盒牢牢缚在后鞍上,向顾恺之拱手道:“长康,我明日回来,若有人访我,代我应酬一下。”
顾恺之道:“这个何须吩咐——陆氏车队前日启程,现在肯定已经过了句容,子重在曲阿应该能赶上。”
陈操之应了一声,打马往清溪门而去,在苑市与陈尚相遇,陈尚跳下牛车,惊问:“十六弟哪里去?”
陈操之道:“赶去送陆小娘子一程。”
陈尚自然知道陆葳蕤被逼离开建康之事,叹了一口气,说道:“十六弟,会稽王请你趟晚宴啊。”
陈操之道:“请三兄代我向会稽王致歉,我明日回来再去拜见会稽王。”
陈尚点头道:“那好,十六弟快去快回,路上小心,莫要太劳累。”
看着陈操之与冉盛骑马绕过苑市,陈尚这才上了牛车,他本来是回顾府见十六弟的,这下子暂不用回了,吩咐车夫回司徒府,心道:“我与十六弟年初随陆夫人一道入建康时,看陆夫人对十六弟颇为亲切,我还以为陆氏真能接纳十六弟,现在看来我钱唐陈氏与吴郡陆氏联姻是不可能的,希望太渺茫了,以陆始的决绝,十六弟以后想见陆葳蕤都难,遑论联姻!但十六弟心高气傲,非要娶陆氏女郎,真担心十六弟婚姻不顺而一蹶不振啊!”
这时约莫是午时初刻,陈操之与冉盛二人纵马急驰,一气奔出二十里,见跨下骏马光亮的皮毛沁出一层细汗,二人放缓缰绳,让马匹慢跑,绕过梅龙小镇,往句容方向而去,申末时分赶到了百里外的句容,到县里最大那家客栈一打听,陆氏的人昨夜就在此歇息,今日一早离开的——
陈操之年初随陆夫人入都也是住这家客栈,店主人认得这个俊美的陈公子。很是热情,陈操之便让店伙计将两匹马拉去喂食豆料,他与冉盛要了几样素菜,用餐后稍事休息,便欲继续追赶陆氏车队。
店主人劝道:“陈公子,这天阴沉沉的,等下怕有大雨,不如在小夜歇息一夜,明日再赶路吧。”
这时是正酉时,暮色降临,天上云层厚重,果然是大雨的征兆。
陈操之向店主人借了两副雨具,在暮色中离开句容县,往曲阿县驰去,趁天色尚未黑下来疾驰一程,句容县距曲阿县五十余里,陆氏车队今早从句容出发,肯定会暮宿曲阿。
马蹄起落,身子颠簸,一颗心也随之起伏,陈操之从没有像今日这般迫切地想见到陆葳蕤。从容和优雅现在可以抛到一边,他只是一个要追赶自己心爱之人的红尘过客,他要把握这人世间的美好,不让自己后悔。
天色完全黑下来时,陈操之与冉盛已驰出二十余里,马也疲了,而且天上无星无月,望出去一片漆黑,不敢催马快行。
冉盛目力好,策马在前,让陈操之跟在他后面,听得天上雷声隆隆,以为大雨马上就要瓢泼而下,两个人都戴上雨笠、披上蓑衣,牵着马步行,又行了十余里,但闻树木草叶“沙沙”声响,大雨从东往西掠来,像大幕一般拉开,片刻功夫,大雨将陈操之与冉盛笼罩——
这是场豪雨,劈头盖脸,让两个夜行人辩不清前路,这样的雷雨天气赶路是有危险的,陈操之大声道:“小盛,我们先觅地避雨,待雨小一些再赶路,我记得这附近有个延陵季子庙,我们可到那里避雨。”摸了摸缚在后鞍上的包袱。心里暗赞小婵心细,包袱外还有一层桐油布裹着,桐油布防水。
又行了半里地,见左边有条岔路,陈操之喜道:“就是这里了。”牵马走上岔路,约行百余步,就见雨幕中透出灯火的光亮,正是延陵季子庙。
冉盛赞道:“阿兄记性真是好,竟记得这里还有座庙。”
陈操之将马牵到庙檐下,说道:“来时张墨先生指点给我看,当时并未入内参拜延陵季子。”
延陵季子就是春秋时吴王寿梦的第四个儿子季札,因不愿继承王位而隐居于丹阳,延陵季子高风亮节,才华出众,精于音乐和舞蹈,成语“叹为观止”说的就是他,这里还有据说是孔子手书的碑铭——“呜呼有吴延陵君子之墓”。
季子庙里的香火道人见到大雨中出现的陈操之和冉盛,一个俊美绝伦、一个雄壮无比,把个香火道人惊得呆了。
陈操之参拜季延陵季子像之后向香火道人讨热茶喝,喝了一杯热茶,问孔子手书的碑铭何在?
道人答道:“就在庙后,天黑不便观览,这里有一新拓的碑帖。公子要不要看一看?”便去取碑帖来。
陈操之一看那纸张,是陆氏华亭墅舍独有的上品黄麻纸,拓工亦精,墨色独新,问:“这是道人所拓?”
那道人道:“午后来了一队车马,说是吴郡陆氏的人,去庙后观看十字碑,这帖子便是一个年轻的陆氏女郎亲手拓下的,留赠小庙一幅。”
陈操之大喜,原来葳蕤也到过这里,这碑帖竟是葳蕤所拓。想着葳蕤之父陆使君好埤帖成痴,四处重金收罗碑简和书贴,有些碑记因为是庙堂之宝,无法搬取回来,陆使君就坐卧碑下,用手一笔一划地扪摩一遍,然后亲手拓取贴本,葳蕤真是大有父风啊。
看着葳蕤拓下的这十个篆字,仿佛身边有清泉漱石流过,陈操之一直不宁的心奇妙地沉静下来:葳蕤受了那么多委屈,不改其爱美求知之心,和葳蕤在一起,总让他感受到生活的甜美和可贵——
陈操之恳请道人将这幅拓帖送给他,收好在包袱里,负手在檐下看夜雨潇潇,见雨一时停不了,这时就算赶到曲阿县城,陆葳蕤也已歇下了,便向道人借宿。
道人道:“小庙无卧具,两位可从小庙往东行半里,有一村落,那里可借宿。”
陈操之谢过道人,披戴上雨具,与冉盛牵马往东,在村中一富户家求宿了一晚,次日天蒙蒙亮便离了延陵村,向曲阿县城快马而来。
昨夜大雨,道路泥泞,纵马驰过,一路蹄印。
入秋草木青黄,曲阿县多赤杨,赤杨虽不如枫树那般颜色红火,但远远望去,也如暗红色的火焰团团簇簇。
马行虽疾,但陈操之的心却不会像昨日那般焦虑和激愤,他是去赴一个美好的约会啊!
……
陆氏一行住在曲阿县城的万善客栈,客栈都是先一日就派人预订好、清理干净的。陆葳蕤住在客栈二楼,窗外便是九曲河。
下了一夜的雨,陆葳蕤又有些认床,是以半梦半醒睡不安宁,临到清晨时方沉沉睡去。
短锄、簪花这两个贴身侍婢天一亮便起身了,见小娘子还甜甜地睡着,便蹑手蹑脚去洗漱。
清晨的睡眠多梦,陆葳蕤便进入了一个美妙的梦境,仿佛置身牛车上,窗外青山绿水,忽然就到了陈家坞,见到了陈母李氏,陈母李氏慈和地让丁氏嫂嫂带她去寻陈操之,丁氏嫂嫂与她走到九曜山下,对她说陈操之就在山上,让她自己去寻,她便觅路上山,却是怎么走也走不到山顶,不知陈操之在哪里?正有些着急,听得一缕箫声从山巅飘荡下来,不禁心下一喜,提着裙子奋力登山——
这时,忽然醒了,陆葳蕤知道自己又梦见陈郎君了,可惜这回还没相见就醒了,正有些惆怅,却听那梦中的箫声依然在枕边缭绕。
陆葳蕤瞪大了眼睛,倾听片刻,猛地坐起身来,赤足下榻,碎步奔到窗前,去起窗扇,就见九曲河岸边、赤杨树下,那吹竖笛的颀长男子,不就是她日思夜想的陈郎君吗!
陆葳蕤快活得想要跳起来,不知道陈操之怎么会一早出现在这里,昨夜可是大雨不断啊,真是神奇,她见陈操之还未看到她,便也不出声,凝眸盈盈注视、静静地听陈操之一曲吹完,这支曲子三年前她在九曜山巅听陈操之吹过一次,缠绵往复、一往情深,那是陈郎君专为她吹奏的——
冉盛早就注意到客栈二楼推开的那扇窗,看到了陆小娘子娇美的脸,便提醒道:“阿兄,陆小娘子在看你。”
陈操之抬眼看去,与陆葳蕤目光相接,柔情蜜意,欢喜不尽。
陆葳蕤示意陈操之在九曲河下游一些等她,她匆匆梳洗毕,下楼对从兄陆俶说要到客栈后的九曲河岸散步一会,方才在楼上望见岸边秋葵甚美。
陆俶道:“我陪蕤妹去吧。”
陆葳蕤道:“谢谢五兄,我想独自漫步一会。”
陆俶道:“那好,蕤妹早些回来,我们辰时启程。”
第六章 直面土断
陆葳蕤带了短锄、簪花二婢绕到万善客栈后面的九曲河畔。见有四名陆氏私兵跟了过来,陆葳蕤吩咐道:“不用跟着,我就在这河畔赏看秋葵。”那四名陆氏私兵便站住了脚,未再跟随。
短锄见陆葳蕤步履匆匆、神情欢娱,还真以为河岸真有名品秋葵,心道:“小娘子自那日与彤云娘子分别时哭得伤心,这几日未再哭泣,但常一个人发怔,话也很少说,真让人担心啊,好在小娘子依然爱花,花可以分忧。”
短锄与簪花对视一眼,心里都是暗暗欢喜。
九曲河转折多弯,陆葳蕤三人沿河岸往下游走去,转过一个弯,见一株赤杨下系着两匹马,高大的冉盛从树后转出来,却不见陈操之的身影。
短锄看到冉盛,又惊又喜,忙问:“小盛,你怎么在这里,陈郎君呢?”
冉盛施了一礼,微笑着转头看着九曲河,示意陆葳蕤主婢三人朝那边看——
河边泊着一艘两丈多丈的竹篷舟,陈操之立在舟头招呼道:“葳蕤,这里。”
短锄与簪花看看陈操之,又看看陆葳蕤,面面相觑,这才明白小娘子为什么这么欣喜了,原来陈郎君在这里等着啊!
陆葳蕤容光焕发,七分快活、三分羞涩,问:“陈郎君,你怎么来的?”
陈操之道:“我昨日回到建康,很想见你,就来了。”
陆葳蕤看着船头临风的陈操之,似与往日颇有不同,以前的陈郎君总是衣不染尘如濯濯春柳,而今日衣袍下摆却尽是泥点,漆纱小冠露出散乱的发丝,但依然神明清朗、精神奕奕——
陆葳蕤觉得,与陈郎君相识相恋三年有余,此时的陈郎君最动人。
陈操之道:“葳蕤,上船来。”
陆葳蕤提着裙角,小心翼翼下到河岸边,陈操之伸手拉她上船。
短锄、簪花唤道:“小娘子——”
陈操之道:“短锄也上来,簪花在岸边等着,有人问起就说葳蕤小娘子会船游玩一会。”
操舟的是个老艄公,看着璧人一般的陈操之和陆葳蕤。觉得这二人真是般配,老艄公含笑摇着橹,逆水而上。
短锄坐在船头,陈操之与陆葳蕤在竹篷里,面对面跪坐,陈操之将粗苎布帘拉起,隔出二人天地。
陆葳蕤盈盈妙目凝视陈操之,柔声问:“陈郎君,昨夜淋到雨了吗?”
陈操之执着陆葳蕤的左手,在她手背上吻了一下,说道:“备了雨具,后来在延陵季子庙避雨,有幸得到一样宝物。”说着将那幅拓帖取出。
陆葳蕤见了,笑得极甜,伸手触摸了一下陈操之的脸颊,说道:“陈郎君从建康赶到曲阿,好生劳累吧——我真是欢喜,真没想到今日能看到你。”
陈操之道:“你回吴郡,我有机缘就会去看望你,谁也拦不住我们。”
陆葳蕤用力点了一下头,说道:“是。”
陈操之解开身边的包袱。取出两幅画,都是他在西府闲暇时画的,一幅是《东园图》,说道:“这是陈氏在秦淮河畔建的宅第,明年底可建成,以后我们就住在这里。”
陆葳蕤望着画上精美的亭台楼阁,低声道:“只要能和陈郎在一起哪里都可以。”
另一幅画的是新亭菊花台,用小写意笔法,点染各色菊花,一对年轻男女携手而立,观览山川风景——
陈操之道:“葳蕤,我没有别的礼物好送给你,就画了这两幅画,还有——”陈操之从颈间解下一块小小的玉珮,托在掌中,说道:“这是我母亲留给我的,我送给你。”便给陆葳蕤系上,将那块小玉珮轻轻放入陆葳蕤衣领里、滑入隆起的双乳间——
陆葳蕤满面通红,身子一倾,伏在陈操之胸前,紧紧地抱了一会,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