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操之与阳平公苻融的谈判甚是顺利,于六月初二日达成协议,秦晋两国保持现有疆界,不相攻夺,秦国将以三千匹骏马向晋国交换三万件定制的精良兵器,以及其他货殖贸易互通有无之事,苻坚又派丞相长史席宝随陈操之去江东见皇帝司马奕,呈递两国友好盟书。
三千匹骏马当然不能现在就由陈操之带去江东,陈操之向苻坚提出请求,请先赐三百匹良马,作为他随行的三百军士的代步,以免数千里跋涉之苦,这三百匹马就从日后交易的三千匹骏马中扣除——
苻坚为示大度,答应了陈操之的请求,若是王猛在长安,恐怕就没有这么顺利。
冉盛手下的三百步卒绝大部分不会骑马,还在长安南郊训练了两日,勉强可以骑着上路,六月初六,陈操之、冉盛、苏骐等三百人与氐秦丞相长史席宝率领的氐秦使团三百人,一共六百余人浩浩荡荡出了宣平门,却无人察觉苏骐手下的两名苏氏私兵悄悄留在了长安近郊。
过灞桥、经临潼、出潼关,因为都是骑马,秦晋两国使团不须十日便到了新安渑池,出渑池便是沈劲镇守的洛阳领地。
六月十四日秦晋使团出了渑池关口,冉盛及手下军士心怀大畅,现在出了秦境了,可以安下心来,那些军士这一路骑马行来,又向秦国骑兵请教骑术,一个个在马上骑得顺溜,恨不得纵马急驰,一气回到江东。
才出了渑池三十里,便遇到洛阳晋军。
第二十一章 金墉城北唱童谣
燕军来得如此之快,当然是因为晋使陈操之出使秦国的缘故。
鲜卑慕容儁于永和八年僭号称帝,遂蔑称秦、晋为二寇,常有兼并之心,所以当慕容恪得知晋国遣太子洗马陈操之出使长安、欲以江东的兵器交换关陇的战马,慕容恪即征调骑兵三千、步卒八千,以太宰司马悦希为前锋,准备一举攻下洛阳,直逼渑池、灵宝和潼关,饮马渭水,威慑氐秦都城长安——
当今燕、秦、晋三国,燕国最强大,燕国把都城由塞外的龙城迁到中原腹地的邺城,其问鼎天下的野心昭然若揭,作为总揽燕国军政大权的太宰、大都督的太原王慕容恪,岂肯让秦、晋联手来对抗他大燕,五月间他从龙城迁宗庙、百官至新都邺城,得知晋使陈操之去了长安,大为惊讶,东晋一向以正统自居,对建国称帝的秦和燕都是视之为伪政权,庾亮、桓温辈也都是以北伐来提高声望,如今为何肯屈尊以平等国家来对待氐秦?
慕容恪甚是疑惑,难道是江东的国策已变,是甘心偏安,还是另有所谋?不管怎样,慕容恪决定先取洛阳再说,洛阳守将陈祐已经弃城奔陆浑,只有沈劲的八百弊卒留守,此时不取,必被氏秦所得,是以于六月初四率步骑七千出邺城,西征洛阳。
陈操之从哨探口里得知的只有这些,邺城距洛阳约千里,燕军本月初四出发的,今日是十四,燕军前锋现在已经快要抵达洛阳城下了吧?
陈操之对氐秦使臣席宝道:“洛阳城弊人稀,守军不足千人,慕容恪却以精锐步骑数万来攻,如此气势汹汹,其意仅在小小洛阳乎?饮马渭水才是慕容恪的真正所图,席使臣应遣使飞报苻天王,华阴、临潼一带应早为之备。”
官居氐秦丞相长史的席宝也知一旦晋军守不住洛阳,那么渑池、灵宝一带势必要承受燕军的压迫,当即遣使快马回长安,报知燕军攻洛阳之事,同时知会屯兵灵宝的建节将军邓羌早为之备——
席宝对陈操之道:“燕军势大,沈劲定然守不住洛阳,我等只是使臣,如何还要去那危城?不如转道向南,经陆浑、汝阳,径赴建康吧?”
陈操之道:“此去洛阳不过七十里,快马疾驰,不需两个时辰,我要赶去洛阳,若实在不能守,就劝沈将军弃城——席使臣若是畏燕军势大,可自行往汝阳而去,我派两名军士为你向导。”
席宝不悦道:“鲜卑白奴,我何畏之!”
陈操之赶紧逊谢,道:“那席使臣就随在下同赴洛阳吧,左右不过半日时间。”
席宝无奈,只好率众跟着陈操之继续往东,于当日午前进驻洛阳,沈劲、沈赤黔父子来迎,陈操之先问燕军动向,沈劲道:“哨探昨日来报,燕军前锋于初九日开始在温县渡河,估计两日可跨河而至巩县,巩县距此不过百里地。步卒急行亦一日可到,但近哨在偃师县以西未发现燕军踪迹,远哨尚未回报,预计燕军前锋是要等慕容恪亲率的大军渡河后再一起进逼洛阳。”
陈操之请秦使席宝少作歇息,随行的三百秦军亦安排好酒好肉款待,他自己则与沈劲入金墉城密谈。
金墉城是洛阳的城中之城,在洛阳城西北角,是魏明帝曹叡时所筑,小城长三百步、宽两百步(古时一步相当于现在的一米五左右),东北角有百尺高台,原是魏明帝用来登临望远之用,其后魏禅位于晋,废帝便居金墉城,西晋一朝被贬谪的皇族大都徒居金墉城,金墉城成贬谪之城,却神奇地避过了数次灭城之灾,与残破的洛阳外城城墙相比,金墉小城的城墙相对完好,而且当年为禁锢废帝皇族,这城墙也修筑得高峻坚固。
金墉城是沈劲最后的倚仗,一旦燕军大至,庞大而残破的洛阳城当然无法分兵把守,只有集中兵力死守金墉城,颖川太守高柔的两万斛米上月就已经送到,全部屯于金墉城,为死守孤城作准备。
陈操之与沈劲登上金墉城东北角的高楼,这楼现在成了了望台,有军士值守,见到沈劲,赶紧施礼,沈劲命军士先退下,最高楼就只有他和陈操之二人,纵目东望,荒野茫茫,也许明日,燕军的铁骑就会出现在洛阳城下——
陈操之向沈劲简略说了在长安的经过,此番出使氐秦算是完成了使命,至于其他准备离间氐秦君臣的计策,陈操之未对沈劲说起,现在的当务之急是洛阳。
沈劲道:“陈掾既已不辱使命,那么明日便南下归国吧,我儿赤黔也请陈掾一并带回去,我沈劲要留这一脉骨血。”
沈劲这样说就是表示要与洛阳孤城共存亡了,正史上沈劲就是被慕容恪所擒,沈劲神气自若,慕容恪感其忠义,将宥之,中军将军慕舆虔说沈劲乃奇士,观其气度,不可能为燕所用,若赦之,必为后患,慕容恪遂杀沈劲——
陈操之问:“前在寿州,我曾请西府参军祝英台代禀桓大司马,请桓大司马增援洛阳,只有守住洛阳,才能遏制氐秦势力的膨胀,才有机会进取中原之地——桓大司马未有回复的文书吗?”
沈劲苦笑道:“许昌既失,洛阳成了孤城,颖川、汝南各自为战,桓大司马已回姑孰,虽曾下令冠军将军陈祐还屯洛阳坚守,但陈祐是袁刺史部下。袁刺史认为守洛阳是徒自损折兵马,当然也不会来救洛阳。”
沈劲说着,从怀里取出一封书信递给陈操之,说道:“这是祝参军写给你的信,是上月底送到洛阳的,我怕有急事,已先拆看。”
非常时期,陈操之自不能责怪沈劲拆看他的信件,展信看时,只是公文语气,谢道韫也是劝陈操之审时度势,桓大司马现在无力经营洛阳,江东疲弱,淮北之地能守则守,不能守则弃,不宜硬拼损耗人力物力——
谢道韫的分析也没有错,历史也正是这样发展的,淝水大战之前,东晋完全放弃了河南、淮北之地,荆襄巴蜀也被强秦占据,华夏九州,氐秦十占其七——
陈操之心道:“我来东晋,一步步走到今天这个位置,自不能浑浑噩噩、随波逐流,氐秦能短短十数年迅速崛起,正是因为抓住了慕容垂叛逃、燕国内乱的绝好机会,王猛率大军一战成功,这个地跨五千里、人口近千万的强大燕国转眼之间就崩溃了——我既已前知,自然要抢在苻坚和王猛之前抓住这个机会,这是个巨大的转折机会,所以,洛阳一定要守住。”
沈劲见陈操之默然沉思,他也没说话,想着燕军将至,六月围城,他能苦守多久?吴兴沈氏刑余之族,沈劲欲以一腔热血洗净家族之耻。
天极蓝,纯净如水晶宝石,白云如絮,形状变幻,自西向东缓缓飘动。
陈操之目视蓝天白云,悠悠道:“沈兄,明日我就去见慕容恪、慕容垂兄弟——”
沈劲大吃一惊,忙问:“陈贤弟此言何意?”
陈操之微笑道:“安石公三十年前欠慕容垂一份人情,知我出使北地,特意命我携一对金叵罗酒器赠慕容垂。”
沈劲问清究竟,笑道:“东山谢安石,真天下第一风雅人也,犹忆三十年前旧情!不过此事何须陈贤弟亲往,沈某派两个军士将这对金叵罗送去巩县便是。”
陈操之道:“安石公重托,我当然要亲自将此金叵罗交与慕容垂之手。”
沈劲深服陈操之的才识,陈操之不是糊涂人,岂会自投罗网、自蹈死地!问:“陈贤弟意欲何为,可否让愚兄知晓?”
陈操之道:“若我料得不错,燕国国主慕容暐不待慕容恪攻下洛阳,就会急召他回邺城。”
沈劲迟疑不定,问:“何以见得?”
陈操之道:“沈兄记得我随行有个鲜卑段部的男子否?那人名叫段钊,是段思的家将,我已命他悄悄潜入邺城,一旦慕容恪率军出邺城来取洛阳,段钊就会将我教给他的两首童谣在邺城近郊传唱,其中一首童谣里有几句是‘兄终弟及太原王,先取洛阳定朔方,兴我大燕国祚长’——时间仓促,编得过于直露,不过好在易懂。”曲子用的是《卖报歌》,琅琅上口,想必邺城的小孩子们也一定爱唱。
北方胡族自来有兄终弟及的传统,但鲜卑慕容氏仰慕汉人文化,是北方五胡汉化最深的胡族,所以也学汉人推行嫡长子继承制,慕容儁去世后,朝中大臣认为太原王慕容恪贤而多才,欲拥立慕容恪为帝,是慕容恪坚辞,这才立慕容儁之子慕容暐为帝,皇太后可足浑氏对此耿耿于怀,但慕容恪威望素重,对幼君慕容暐也是忠心耿耿,所以燕国皇室勉强算是和睦。
而现在,陈操之在慕容恪出征洛阳之后让邺城传唱这么一首童谣,燕皇室的深层矛盾就被激发出来了。
第二十二章 子夜惊铎
沈劲又惊又喜,昔日田单离间乐毅、张良离间范曾。还没有过以童谣来行反间计的,但仔细一想,陈操之此计似乎可行,沈劲知道胡人“兄终弟及”的继承制,也对燕国太后可足浑氏与慕容垂、太傅慕容评与太宰慕容恪之间的矛盾有所耳闻,但却从未想到要加以利用,陈操之却早以开始布置,他带来的那个鲜卑降卒竟要起如此关键的作用——
沈劲心中惊喜不定,却道:“那个段钊能当此重任吗?段钊本是鲜卑胡人,若有二心,或者干脆消声匿迹,贤弟此计岂非成空?”
陈操之道:“用人不疑,段钊是段思手下,追随段思九死一生逃到江东,应该是可信的,而且我用段钊是因为他最合适,运筹帷幄者不可能事必躬亲,总要委之他人,若样样疑虑,那就什么事也干不成。”
沈劲暗暗惭愧,陈操之弱冠之年,却是有胆有识,沈劲自叹不如,却道:“若此计可行,慕容恪将退兵,洛阳可转危为安,贤弟又何必再去见那慕容垂!”
陈操之道:“慕容恪、慕容垂兄弟,雄杰也,我亟欲一见,而且只凭一曲童谣如何能让燕国内乱,一旦慕容恪回邺城消除谣言,定会驱兵再来,那时洛阳又危矣,所以邺城我定要去走一遭。”
沈劲虽服陈操之之智,但对陈操之去见慕容垂还是竭力劝阻,燕军要攻洛阳,岂是陈操之一人能阻止的,慕容恪恩威并重,也不是一曲童谣能扳倒的。
这时,扮作流民远哨至巩县的斥候来高楼见沈劲,报知燕军大部已尽数渡过黄河,慕容垂与悦希的步骑五千已经从巩县出发,预计明日午前将抵达洛阳城下。
沈劲双眉一竖,对陈操之道:“贤弟今夜便率使团离开洛阳,不能拖到明日。”
陈操之道:“沈兄不必劝我,我意已决,当此大势转折之际,我冒险犯难一回也是值得的。沈兄放心,慕容恪一向注重恩抚,他不会杀我,我也一定能从邺城平安归来。”
沈劲目视陈操之,心潮澎湃,当初他在西府遭冷遇,无奈之下正欲私自渡江去洛阳戌守,是陈操之向桓温力荐,他才得以蒙朝廷恩赦,授冠军长史之职,吴兴沈氏才有了复兴之望,现在又是陈操之准备孤身犯险拯救洛阳城,陈操之虽俊秀温雅如处子,却心雄万夫,沈劲生平阅人无数,却觉无人能及得陈操之,也只有这等不世出的人物,才能以一介寒门子弟在士庶壁垒森严的江左脱颖而出,这个陈操之此番若大计得授、能从邺城归来,此等智计胆识,假以时日,其地位或不在桓温之下——
沈劲探头出栏杆,唤沈赤黔上楼。
沈赤黔与冉盛、苏骐都等候在高台下,听到呼唤,沈赤黔飞快地登上楼来,躬身问沈劲:“父亲有何吩咐?”
沈劲道:“赤黔,你明日随陈师去见慕容恪,无论陈师是去邺城还是何处,你定要随侍左右,誓死保护陈师周全,若陈师有甚差迟,你也莫要回来见我。”
沈赤黔虽只十六岁,但甚有勇力,闻言虽不明白陈操之为何要去见慕容恪、要去邺城,却无丝毫犹豫,当即拜倒在沈劲足下,沉声道:“不须父亲吩咐,儿誓死护卫陈师周全。”起身又朝陈操之深深一揖,说道:“但凭陈师驱使,赴汤蹈火,在所不辞。”
陈操之见沈氏父子意诚,也就没有拒绝,他也的确需要得力人手,他这次不想带冉盛去见慕容恪,慕容恪可以说是冉盛的杀父仇人,而邺城也是冉闵立国的故都,冉盛八尺开外的大个子,与其父冉闵应该颇多相似,陈操之担心被人怀疑冉盛的真实身份,增添不必要的麻烦——
沈劲想起一事,问陈操之:“贤弟既要去见慕容恪,那氐秦使团何去何从?”
陈操之笑道:“自然是与我一道去。”
沈劲明白陈操之的意思,这是要制造秦与燕的矛盾纠纷,却问:“那些氐人当然不肯去的,贤弟计将安出?”
陈操之与沈劲密语半晌,沈劲赞叹不已,命手下军士依计行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