丁立诚见到这权倾朝野的桓大司马,紫眸猬须,不怒自威,不免有些诚惶诚恐,躬身道:“禀郡公,卑职只求离家乡钱唐近些的便好。”
桓温道:“我明日修书与尚书仆射兼领吏部王尚书,举荐你在扬州某县为长吏,离钱唐不会超过三百里,如何?”
丁立诚大喜,赶紧谢过,陈操之亦向桓温致谢。
西府幕僚如郝隆辈,对桓温亲自到江口迎接陈操之颇为不忿,他们认为陈操之此次出使算不得建了什么大功,本来是要与氐秦结盟以兵器换战马的,现在跟回来的却是鲜卑使臣皇甫真,这算得什么功绩。桓大司马却这般隆重地迎接陈操之归来,还立即擢升陈操之族弟八品武职,又许诺陈操之嫂子的兄长丁立诚以富庶大县的长吏,因为钱唐附近一带的郡县都是鱼米之乡,这些县的长吏非世家豪族难得委任,所以桓大司马这样简直是横恩滥赏,何以服众!
酒过三巡,郝隆仗着几分酒意,又开始要对陈操之发难了,起身走到陈操之面前大声道:“陈掾,我闻汝在洛阳城外被鲜卑白奴掳去,是袁彦伯去邺城把你索要回来的,不知你有何功劳在此高坐饮酒?”
陈操之以童谣和谶言离间秦、燕,布局制造内乱,这都是绝密之事,桓温只与郗超等极少数高级幕僚谈及,郝隆这种口无遮拦的所谓名士,自然不能与闻。
座上一众西府官吏都是精神一振,要听陈操之如何反驳郝隆,却见陈操之神色不动,淡淡道:“饮酒而已,何必论功。”
众人都是诧异,这陈操之一向词锋锐利,何曾在言语上对人示弱,今日被郝隆这般讥讽,竟不反击,莫非真是心中有愧?
郝隆见陈操之避而不与他争辩,不禁哈哈大笑,说道:“大司马口口声声说陈掾建功归来,难道被人掳去就是大功一件吗?哈哈哈,可笑至极!”
陈操之低头饮酒,不予理睬。
众人更是惊诧,这陈操之简直是唾面自干啊,正这时,猛听得高堂上的桓温大喝一声:“来人!”
两个健壮执役应声上前,叉手候命。
桓温指着郝隆道:“郝参军喝醉了,送他回寓所。”
郝隆大摇其头,叫道:“我哪里醉了,我哪里醉了,陈操之难道不可笑吗?”
那两个执役不由分说,左右一夹,将郝隆挟持出厅而去。
一众西府官吏面面相觑,满座悄然无声,众人都明白桓大司马这是在为陈操之撑腰,竟把郝隆逐出宴厅了!
桓温环视众人,沉声道:“陈洗马出使长安和邺城,气节凛然,不堕国威。苻坚、慕容恪因其才华出众,都想将他留下,许以高官厚禄,陈洗马却毅然回到了江东,至于其建功之事,因事涉绝密,暂不能公之于众,诸位只要想想鲜卑数万步骑攻掠洛阳,却又解围而去,岂非陈洗马之功?”又道:“事关陈洗马出使之事,汝等莫再议论,更勿对外人提起,否则以犯律论处。”
众人悚然,心里虽然百般猜测,口里却不敢再问一字。
当夜,桓温与陈操之在将军府内庭密室长谈,桓温当然不会主动向陈操之说及陆氏女郎入宫风波,他没必要向陈操之解释什么,只与陈操之论氐秦、鲜卑两国形势,桓温听说陈操之派人以蜜水写字吸引蚂蚁,以示神谕谶言,赞叹道:“此等奇谋,闻所未闻,苻坚此人最信图谶,新平王彤就是以献图谶被苻坚任命为太史令,子重此计,可谓以其矛攻其盾,纵然王猛才干卓绝,也必焦头烂额,氐秦必乱,只是子重何以认为慕容恪不能趁机攻取陇右?若慕容恪吞并了氐秦,鲜卑铁骑必下江东,奈何?”
陈操之不想提五石散之事,说道:“操之师从稚川先生,颇能观人寿夭,那慕容恪手颤面痿、神不附体,乃是夭寿之相,我料其今冬明春必卧病,活不过明年立秋,慕容恪卧病,慕容垂独木难支,朝中又有可足浑氏和慕容评猜忌掣肘,鲜卑人如何灭得了氐秦,毕竟苻坚、王猛俱非等闲之辈——”
陈操之年初至西府时与桓温的那次长谈,就说过自己能观人寿夭,说桓温尚有十年之寿,桓温颇喜,认为再有十年寿命他就大事可成,所以现在听陈操之说慕容恪夭寿,桓温自是相信。
第五十九章 十年大局
桓温对陈操之所言慕容恪夭寿深信不疑,钱唐杜子恭就曾预测王羲之的寿命,果然应验,天师道种种神奇不胜枚举,不然也难有如此多的信众,当然,其中真假少有人能辨识。
桓温道:“陈掾此番出使既化解了洛阳城的危机,也稳住了荆襄局势,你到长安之先,秦辅国将军王猛、前将军杨安、扬武将军姚苌就已在调集兵马,欲寇荆州南乡郡,王猛想必是得知梁州刺史司马勋将叛乱,意欲趁乱攻掠我荆襄之地,陈掾知否,司马勋已然举兵反叛?”
陈操之问:“何时?”
桓温道:“六月二十九,谋逆之初,其别驾雍端、西戎司马隗粹切谏,司马勋皆杀之,自号梁、益二州牧、成都王,七月十六引兵入剑阁,攻涪陵,八月初三乙卯日围益州刺史周楚于成都,我表奏朝廷以鹰扬将军、江夏相朱序为征讨都护救周楚。又命南郡相谢玄引兵入川夹击司马勋,尚未有最新军情传来,只要没有外敌趁机来袭,司马勋不足虑,其在梁州,为政酷暴,不得民心,必遭败亡。”
陈操之道:“我料氐秦还会派使臣来江东,苻坚、王猛惧我大晋趁其内乱时与燕军合击之。”
桓温问:“若燕军进逼华阴、蒲城,我则命桓豁领兵出汉中取南秦州,可乎?”
陈操之道:“不可,明年或者后年将是北伐鲜卑的绝好时机,而氐秦看似弱于燕,却更难对付,王猛人杰也,我大晋不能同时与秦、燕为敌,应厉兵秣马,先取燕中原之地,再平关陇,如此则天下可定,明公大事可成。”
桓温听陈操之这么说,大悦,徐徐道:“昔日刘氏禅位于曹氏、曹氏禅位于司马氏,司马氏传承至今亦有百年,南渡以来,皇室衰微,陈掾以为晋祚将终否?”
桓温这话说得很清楚了,他想取代司马氏自立为帝。
陈操之从容答道:“明公岂不闻魏武、晋文之事乎?魏武仕汉、晋文仕曹,皆进爵为王、加九锡,然终其身未行禅位之事,盖为子孙谋也。”
桓温紫眸一闪,陈操之也说得很明白,希望他效仿曹操和司马昭,自身不要称帝,为儿子篡位扫清障碍。
桓温点点头,沉思半晌,说道:“我有五子,熙、济、歆、祎、伟,四子祎性愚,幼子伟才九岁,其余三子,熙、济、歆,陈掾以为谁堪辅佐?”
陈操之道:“此乃明公家事,操之不敢妄论,只要明公定下承位者,操之自当竭尽全力辅佐之。”
桓温对陈操之的回答很满意,陈操之知进退、善谋略、谨慎持重、品性高洁,托以辅佐其子真好比刘备托孤于诸葛亮——
想到这里桓温又摇了摇头,心道:“此比不妥,我立的世子哪里会像刘禅那般昏庸,桓家王朝岂能二世而斩。”又想曹操、司马昭都是王爵、加九锡,而他现在虽然权倾朝野,但爵位只是郡公,便问:“我若向趄廷求九锡,陈掾以为朝中会有何反应?”
陈操之道:“明公虽然威望素著,但朝中尚有未宾服者,若求九锡,必致非议汹汹,恐难偕也。”
桓温心知陈操之所言极是,他若求九锡,就等于是篡位的前兆,必遭南渡大族一致反对,以陆始为首的南人士族也会反对,龙亢桓氏势力虽强,但尚没有达到震慑南北士族的地步,所以不能一意孤行——
桓温紫眸眯起,说道:“陈掾,当今皇帝无道,不说其他,单就其欲纳陆氏女入宫就是昏庸德薄——”看了看陈操之,陈操之眉锋蹙起,脸现恼怒之色,桓温暗暗点头,心道:“因陆氏女入宫之事,陈操之对晋皇室的效忠之心已经是泯灭殆尽了吧,很好。”续道:“我欲行伊尹、霍光之事,废帝别择贤君,如何?”
伊尹是商朝贤臣,因帝太甲胡作非为,乃囚太甲于桐宫;汉昭帝驾崩,新君刘贺荒淫无道,霍光上奏皇太后,召刘贺至未央宫承明殿,宣读奏章,即日废了刘贺,另立刘病已为帝——
陈操之心道:“司马奕着实恶劣,竟要葳蕤入宫,若非葳蕤坚贞,都要给逼死了,这样没有眼色的昏君废了也罢。”点头道:“当今皇帝行事荒唐,望之不似人君,明公行伊、霍之举,正是顺应民心,不如此,无以立大威权、镇压四海。”
桓温大喜,陈操之真是句句说到他心坎上,又问:“皇帝,当以何事废之?”
陈操之沉吟道:“我明日回建康,奉明公命与郗侍郎商议一下,如何?”
桓温道:“甚好,甚好。”
陈操之问:“明公即欲行伊、霍之举,那么将扶立何人为新君?”
桓温看来筹谋这事不是一日两日了,答道:“以琅琊王司马昱统承皇极,应可服众。”
陈操之点头称是,心道:“琅琊王司马昱懦弱,虽神识恬畅,然无济世大略,而且司马昱一向与桓温关系不错,当傀儡皇帝最是合适。”
桓温踌躇满志道:“既行伊、霍之举,再北伐建功,那时再进王爵、求九锡,谁敢阻挠?”又道:“陈掾此番建大功归来,理应表奏朝廷予以加官重赏,可惜有些功绩尚不能明告天下,不然连升数品亦是当得,所以只有等北伐鲜卑成功后才可论功行赏——”
陈操之脸现失望之色,若不显得功利心迫切,何以取信于桓温!
果然,桓温笑着安慰道:“陈掾不必怅然,擢升数品或不能,擢升一品当可得,我将表奏汝为六品尚书丞郎,操之两年之间由西府九品掾升为六品尚书丞郎,即便是门阀子弟亦是罕见,朝野非议者定然不少,然有我一力举荐,谁敢明言反对?”
陈操之拱手道:“多谢明公,操之还有一言,望明公审度。”
桓温道:“请讲。”
陈操之道:“尝闻明公言,京口酒可饮、兵可用,明公欲北伐定乾坤,单西府兵恐难有十足胜算——”
桓温浓眉一扬,紫眸灼灼,说道:“陈掾但说无妨。”
陈操之道:“愚以为明公应尽早立嫡,然后悉心扶持,以免日后主弱臣强,一旦确立嫡嗣,而要尽快稳固其地位,莫若使其重建北府兵,而后在北伐中建功。”
桓温皱眉深思,陈操之说得不错,他三个成年的儿子桓熙、桓济、桓歆都无甚声望,桓熙现为豫州治州从事、桓济为荆州别驾,都是六品官,桓歆年十八,尚未有官职,桓温是属意长子桓熙的,立嫡以长不以贤,只要有忠诚可靠的能臣辅佐就行——
桓温立嫡主意已定,却道:“北府兵旧部多为郗氏、庾氏所属,要在京口重建北府兵谈何容易,陈掾有何良策?”
陈操之道:“正因为庾氏在北府兵中甚有影响,故明公重建北府兵势在必行,明公要成大事,庾氏是一大障碍,明公遣世子重建北府兵,正可分庾氏之兵权,当然,明公不能对北府旧将一律排斥,如范汪范玄平,明公可曲意招揽,当能为明公所用,如此,明公世子建北府兵则事半功倍。”
安北将军、徐、兖二州刺史范汪是因为北伐失期被桓温表奏朝廷贬为庶人的,桓温想借此把势力延伸到建康的门户——豫州和徐州,但无奈庾希和袁真依然牢牢把持住北中郎将和西中郎将这两大武职,桓温虽贬范汪,收效却不显著。
桓温问:“范玄平能为我所用?”
陈操之道:“正如明公所知,我与范公之子范宁交好,而且为家族计,范公也无拒绝之理,操之愿为明公游说之。”
“好!”桓温心怀大畅,说道:“与陈掾一夕谈,好比快刀剪乱麻,事事清晰、条理分明,更好比拨云见日,十年迷局,清澈见底,我遇陈掾,如鱼得水不为过也。”
谯鼓三更,秋夜已深,陈操之告辞,桓温亲自送出中门,二人都未提祝英台之事,桓温原想促成陈操之与谢道韫的婚姻,但建康传言谢道韫病将不起,所以他也就不提,桓温不提,陈操之也不好贸然说起,毕竟此事颇为尴尬,而且和桓温也没什么好说的,谢道韫身份已泄,肯定不能继续做那西府参军。
寒秋九月的子夜,星河耿耿,淡淡星光如冰丝,凉沁肌肤,陈操之步行回凤凰山寓所,不过半里地,一边走,一边想事,冉盛和沈赤黔跟在身后。
陈操之知道今夜与桓温一席谈,今后十年大局算是定下了,只是桓熙、桓济辈值得辅佐吗?乱臣贼子的名声可不好听,改朝换代太血腥,他陈操之不能拖着整个家族冒这个险,架空皇室、门阀当政是当前最好的选择,他钱唐陈氏要借势迅速壮大实力,于国于民于家于己,四方受益。
第六十章 爱之无以复加
九月初六午后,秋阳朗照,陈操之骑着陆纳送他的那匹黑骏马出了姑孰城,冉盛领二十名军士跟随护卫,另外还有沈赤黔及十余名沈氏私兵,丁立诚一家四口和婢仆五人也一道随陈操之去建康,丁立诚已得桓温荐书,到建康将求见尚书仆射兼吏部尚书王彪之,谋取钱唐附近某县长吏之职,丁立诚在益州为官近十年,原以为不到致仕之年不能归乡了,未想年初叔父丁异对陈操之一言,陈操之竟真把他从遥远的益州征调出来了,丁立诚一家如何不喜笑颜开——
来德坐在一辆双辕马车的车辕上,笑得嘴巴合不拢,操之小郎君今日上午特意去子城军械司向考工兵曹为他告假,考工兵曹答应给假四个月,让来德回钱唐过年,想到一个月后就能与妻子青枝和尚未满周岁的儿子团聚,来德真是快活无比,在西府服役已一年半,再有一年半他就可以解职还乡了,陈家坞才是来德一辈子想呆的地方——
跟在来德马车后面的是十辆牛车,车厢里大都是秦、燕两国君主送给陈操之的私礼,还有桓温以军府名义赏赐给陈操之的五十万钱、八百匹绢。
黄小统架着雌雄白隼行在车队最前面,突见一道白影冲天而起,排云直上,在晴空下如白色闪电一般急速飞逝,但闻一声呼哨,那道白影飞掠而回,停在黄小统肩头,敛翅不动——
众人齐声喝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