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操之笑道:“是是,好了,待丑叔回来再与你分说。”
陈操之沐浴更衣后来到乌衣巷谢府,正是黄昏时分,先拜见谢安、谢万,呈上谢琰的家书,谢安、谢万已经知道陈操之招揽淮北流民帅大获成功的消息,都甚是欣喜,陈操之现在是他谢氏的佳婿,陈操之建功立业、地位提升,对他谢氏亦有荣焉。
陈操之向谢安、谢万禀报了游说五大流民宗部的经过,谢万点头赞许道:“先说服了田洛,另几个就容易了,操之的鉴人之术实在神奇,竟能看出慕容恪今春将发病,田洛自然惊为神算,拜服不已,哈哈。”
陈操之微笑,又叙谈半晌,请示道:“两位叔父,操之想去看望一下道韫。”
谢安笑道:“去吧,礼教岂为我辈而设。”
陈操之在前,黄小统抱着琴盒在后,走上听雨长廊,就看到廊那端的蔷薇小院柳絮在张望,一看到他,赶紧扭头传声道:“陈郎君来了——”
蔷薇小院,花团簇簇,各色蔷薇争奇斗妍,淡淡花香缥缈,谢道韫迎出院门,看着陈操之大袖飘飘走来,便施下礼去,低低说了一声:“陈郎安好。”知道陈操之没听见,低眉一笑,抬起头来却是一愣——
陈操之立在谢道韫面前,含笑问:“英台兄,对面不相识了吗?”
谢道韫没顾陈操之的谑笑,只是看着陈操之的脸,轻声道:“陈郎清减了好些,淮上之行劳心费力是吧。”
陈操之打量着谢道韫,说道:“还好,不算太累,道韫身体大好了吧,甚慰。”诚然甚慰,谢道韫开口叫他陈郎了。
此时的谢道韫比当初未患病时气色尤佳,也丰腴了一些,当然,这丰腴是相对谢道韫以前的清瘦而言的,并非真正的丰腴,高挑的身材姿态绰约婉妙,瓜子脸,双眉斜飞,狭长眼眸盈盈春水,肤色也比先前白腻了一些——
陈操之也不待入房坐定,就抓起谢道韫的手为她切脉,半晌,松开指尖,却又握住她修长手掌,说道:“真是天遂人愿。”
谢道韫见陈操之虽然黑瘦了一些,但精神焕发,更有一种英气让她迷醉,当年文弱秀美、被人看杀的卫玠何曾有这样俊拔清隽之美!
谢道韫被陈操之看得有些难为情,低头道:“子重——”
“陈郎。”陈操之纠正道。
谢道韫面色一红,低声道:“嗯,陈郎,陈郎是何时到的?”
陈操之道:“午后到的,拜见了我四伯父和嫂子,就来这里了。”
谢道韫心里极是甜蜜,倒不是因为觉得压了陆葳蕤一头而得意,她明白陈操之是关心她的病情,世事神奇,何曾想到疾病亦能促成姻缘呢!
第三十一章 最爱西楼
陈操之命黄小统将焦尾琴呈上,谢道韫甚是欢喜,说道:“过两日,待我上弦、正音之后,再请子重来听琴。”
谢道韫称呼子重习惯了,陈操之也未再纠正,微笑道:“过两日,就应该是在我陈氏东园弹琴了吧。”
谢道韫脸色一红,垂眼看着陈操之白绢单襦的下摆,唇边勾笑,低声道:“还早呢——”
陈操之道:“如隔三秋吗?”
夕阳斜照在廊外小池上,波光潋滟,荷盖青黄,池畔垂柳轻拂,两个人在听雨长廊上一边漫步一边说话,谢道韫告诉陈操之,谢玄三月初九完婚后即与其妻桓氏一起回了荆州,上月有书信到,说八月初一定会赶回来——
不知不觉天色暗下来,谢韶过来请陈操之去用晚餐,陈操之辞以他四伯父还等着他回去用餐,便带着黄小统回秦淮河畔陈宅。却见顾恺之、刘尚值、孔汪三人已在厅上等他多时了,当即一起饮酒夜宴,老族长陈咸不耐久坐,小饮了两杯京口酒,嘱咐陈尚、陈操之兄弟好生待客,便先入内休息了,免得小辈拘束,那顾恺之不待筵席散,就开始吟诗,刘尚值击节赞叹,孔汪持重,微笑倾听,陈操之则说些两淮风物和趣事,友人重聚,极是开怀——
来福进来禀道:“小郎君,陆府管事板栗等候多时了。”
刘尚值笑道:“子重今日去了谢府,敢不去陆府乎?”
孔汪忙道:“子重请便,我等也该告辞了。”
顾恺之已有几分酒意,对孔汪道:“德泽兄,我等自顾饮酒吟诗,子重自去拜见外舅,两不耽误。”
陈操之便笑着起身,对陈尚道:“三兄陪客,弟先去了。”
陈操之带上黄小统,跟着板栗来到横塘陆府拜见陆纳,寒暄数语,便有一个两尺高的小童蹒跚着进来,奶声奶气地唤陆纳“爹爹”,正是一岁半的小道辅,厅前传来陆夫人张文纨的笑语:“操之来了吗——”
陈操之赶紧向陆夫人施礼,陆夫人打量着陈操之,说道:“操之奔波淮上,甚是辛苦啊,莫要过于积劳。”
陈操之躬身道:“是,多谢张姨关心。”命黄小统将蔡邕手书的五卷《鲁诗》呈上,说明来历后道:“——葳蕤好习汉隶,蔡中郎五卷《鲁诗》就送给葳蕤临摹吧。”心里有些奇怪葳蕤怎么没随陆夫人一起来?
陆纳嗜碑帖如命,一翻看这蔡邕手书的《鲁诗》便入神,陆夫人唤了他几声才醒悟,陆夫人道:“葳蕤想和操之说一会话呢。”
陆纳端谨贞厉,严守礼仪,对男女婚前不能见面的这种三吴习俗也要遵守,这时听妻子请求,又看看陈操之,便道:“那就隔帘说话吧。”
陆夫人笑了笑,对陈操之道:“葳蕤就在间壁,你去吧。”
陈操之向陆纳夫妇施了一礼,跟着一个婢女来到左边侧厅,举目一望,灯火高张,几个婢女恭立一边,见西侧还有一门,垂着珠帘,便走过去,尚未走近,便听到帘后陆葳蕤的声音:“陈郎,我在这里。”随即珠帘一掀,陆葳蕤走了出来,双眸凝视陈操之,盈盈含泪,想说什么,嘴唇动了动,却未出声,她方才听侍婢短锄说陈郎君又黑又瘦,心里极是牵挂,现在看到了,果然如此,不禁心里有些难受——
陈操之柔声道:“只是晒黑了一些而已,葳蕤不喜欢吗?”
陆葳蕤绽起笑颜,轻声道:“无论怎么样,都喜欢。”
侧厅的婢女们这时都退到廊上去了,只余陈操之和陆葳蕤两个人接膝对坐,两个人说了一会话,陆葳蕤忽然闭嘴不言,面红再三,欲语还休——
陈操之抚着她贴在膝盖上的手背,问:“葳蕤想说什么?”
陆葳蕤贝齿咬着下唇,“嘤嘤”道:“陈郎,那西边的双廊楼请留给我。”说罢,头都抬不起来了。
陈操之迅即明白,陈宅东园有两座双廊楼,东西相向,西边那座双廊楼是去年二月葳蕤与他缠绵定情之处,葳蕤想必是从嫂子或者润儿那里得知这两座双廊楼将作为她和谢道韫的居所,她当然想要那西楼——
陈操之道:“好,就西楼。”
这时,那个不怕生人的小道辅又走到侧厅来了,短锄和另一个陆夫人的贴身侍婢紧紧跟着,小道辅走到陆葳蕤跟前,很乖地叫了一声:“阿姐——”
短锄笑嘻嘻教道:“道辅小郎君,这位是姐夫,乖,叫姐夫——”
小道韫看着陈操之,觉得悦目可亲,果真就叫了一声:“姐夫。”
短锄和另一个婢女捂着嘴“咕咕”笑,陆葳蕤脸儿红红,又羞又喜——
陈操之摸了摸小道辅的粉嘟嘟的脸蛋,笑道:“道辅乖,姐夫送你一件小玩物。”从腰间帛鱼袋摸出一只小小的金铃,轻轻一摇,就叮叮作响——
小道辅顿时眼睛一亮,接过小金铃,握在手里使劲晃动,握得太紧,铃声闷响,不如陈操之摇得清脆,摇着摇着,金铃脱手甩了出去,一路滚着叮叮响,小道辅大乐,从此就丢金铃玩了。
……
二十六日上午辰时,陈操之入台城太极殿觐见皇帝司马昱,晋朝皇帝是半月一朝,指大集百官的朝会,平时只在太极殿东西二堂或者式乾殿接受尚书令、侍中、中书侍郎以及诸部尚书奏事,其他官吏是见不到皇帝的,有事则通过各部长吏转奏,但陈操之一入台城,即有殿中监迎上前来说皇帝已有口谕,司州司马陈操之一到,立刻觐见。
陈操之跟随殿中监至太极殿西堂,尚书令王彪之、中领军谢安、侍中高崧、吏部尚书陆纳、中书侍郎郗超诸人都在,陈操之行礼后恭陪末座,向皇帝禀报了重建北府兵的经过,司马昱是喜忧参半,六万北府兵半年间招募成军,这是长江下游强大的武力,其重要性已经超过了徐、兖二州刺史,但陈操之能不能掌握这支武力?即便掌握了这支武力又是否真正忠于晋室,这都是不能确定的事,若陈操之决心依附桓温,那晋室就无望矣——
皇帝司马昱对陈操之自然是好言嘉奖,决定明日在朝堂上大会百官,召见桓石秀、田洛、蔡广等北府诸将,授予印绶,各赐绢帛——
皇帝司马昱回式乾殿后,陈操之与郗超去中书省相谈,陈操之说了在淮阴拜见郗愔之事,郗超道:“家父有书来,对子重甚是赞赏。”又道:“按制,子重有婚假两个半月,只是北府军人心未定,子重还应早日返回京口为佳。”
晋代官员正式婚假为十二日,加上回乡祭祖的旅途耗费的时日,本郡的婚假一个月,外郡的婚假两个月,最长的竟然有半年婚假,那应该是交州、广州那么遥远的地方了——
陈操之明白郗超所指,郗超这是提醒他莫要放松对北府军的控制,郗超也不愿意看到桓氏完全掌握北府军,因为那样他父亲徐、兖二州的刺史之职只怕要被桓氏架空,他父亲郗愔对桓温并不顺从,所以若桓氏坐大,郗氏早晚会被完全排挤出京口,为家族利益计,郗超不愿意桓温篡位后形成强大皇权,而愿意保持现在的皇权与门阀共同执政——
陈操之道:“多谢嘉宾兄提醒,我会以国事为重的。”
郗超也笑道:“子重婚后回钱唐一趟是必须的,领着两位新妇回陈氏家庙祭拜舅姑神位,礼仪不可失。”
陈操之微笑道:“九月底一定返回京口。”
郗超哈哈大笑,他是担心陈操之新婚燕尔,有两位娇妻要应付,沉迷于温柔乡而迟迟不归京口啊。
出了台城,陈操之去大司马府拜会桓石秀,请桓石秀与田洛诸将傍晚到陈宅东园赴宴,桓石秀对陈操之的才干甚是佩服,对陈操之也十分敬重,说道:“贵府近来大忙碌,在下就不叨扰了,待子重兄大婚时再讨一杯喜酒喝,而今夜,由在下宴请子重兄和北府诸将。”
陈操之道:“也罢,子庄兄今日设宴,那我就明日设宴。”
当夜,陈操之赴桓石秀之宴,席散后陪蔡广去拜访谱谍司令史贾弼之,陈操之曾答应蔡氏宗主蔡丰要为陈留蔡氏重入士籍出力,他婚后就要回钱唐,在京时日不多,必须尽快办好此事,贾弼之是他好友,所以虽然已是亥夜时分,却还是领着蔡广上门去拜访——
贾弼之听陈操之说了陈留蔡氏入士籍之事,他对这些事是了如指掌,当即对蔡广道:“元帝时重修南渡士族谱,陈留蔡氏已然列籍,令祖士宣公(即蔡豹)虽因罪获刑,但并未累及家族,所以蔡氏依然是士族。”
蔡广愕然,谱谍上他蔡氏依然是士族,可三十年来却无人为官,这像什么士族!
拜辞了贾弼之出来,蔡广怏怏不乐,陈操之宽慰道:“蔡氏乃数百年的世家,南渡之初受挫,从此未涉足江东,以至于声名不显,今蔡兄励志出仕,正是陈留蔡氏中兴之始。”
蔡广想想也是,蔡氏子弟出仕就从他开始吧,坚冰已破,仕途会越来越通畅的。
第三十二章 倾动三国
七月二十七甲戌日辰时,皇帝司马昱在太极殿召集百官,赐北府诸将印绶,其中陈操之与桓石秀更得皇帝御赐宝剑,以彰显二人在北府的超然地位,陈操之现在是以六品州司马兼领五品鹰扬将军、桓石秀是六品州别驾兼领五品威远将军,文官兼武职时高一品是很正常的事——
朝会散后,桓石秀、田洛一众北府将领共计一十二人随陈操之至秦淮河畔陈宅赴宴,饮京口美酒、品尝陈氏家菜,陈操之善能做主人,热情、优雅、谐趣,宾客如坐春风——
蔡广对桓石秀道:“明日我等就要回京口和广陵,但若不能参与陈司马的婚礼将是一大憾事,太后赐婚,左右夫人,旷古未有的奇缘和盛事,在下敢请桓别驾届时为我等向桓刺史缓颊,给假五日,让我等可以来建康喝一杯陈司马的喜酒。”
田洛、魏乾诸人皆称是,请桓别驾务必美言。
桓石秀点头道:“好,子重兄的婚礼是不容错过啊,京口离建康亦不遥远,骑马五日来回足矣——”
次日,桓石秀与田洛、蔡广等北府诸将回京口,至安北将军府向桓熙复命,因为距八月初八陈操之的婚期时日已然不多,桓石秀便向桓熙提起给假之事,这桓熙眉头一皱,左颊箭疤歪拧,神情肃然,显得军国大事十分紧迫似的,说道:“北府草创之初,正要加紧练兵,如何好诸将一齐告假,不妥,甚是不妥啊——”
桓石秀顿觉脸上挂不住,没想到堂兄这么不给面子,他受北府诸将之托,若这么点事都求不下来,以后在田洛、蔡广诸人面前如何还有威信,当下忍着怨气,说道:“此去建康不过百五十里,参加陈子重的婚礼往返不过五日,此非军情紧要之时,何妨和睦诸将,与众同乐!”
桓熙倒不是故意要扫堂弟桓石秀的颜面,他只是想要显得他的每一个决定都是深思熟虑的,御下之术不轻许诺,这是权谋之术,这也算是活用《老子五千文》里的“将欲夺之,必先与之”,这是要让桓石秀觉得他威严莫测,这也是他父亲桓温教导他的,只是桓温没想到儿子对堂弟先用上了——
桓熙威严了一把,又放缓口气道:“子庄,既是你提出此事,我怎会不允,初六便去,初十定要赶回来。”
桓石秀虽然得到了桓熙的同意,心里却甚是不爽,心道:“既要答应,何必先前又说什么甚是不妥!我与你同祖同宗,是伯父让我辅佐你的,你却与我耍这拙劣权术,真是可笑!可鄙!”
桓熙则以为自己展现了恩威并施的手段,甚感得意。
……
这日午后,陈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