慕容钦忱还想跟随陈操之回建康,分娩后再回邺城,但她现在已有七个多月身孕,肚子很大了,不能再经车马颠簸,陈操之命她留在陈家坞,明年春暖后可去建康与其母兄相见——
冉盛似已放下对润儿的痴心,在陈操之面前也绝口不再提娶润儿之事,但陈操之说要为他觅一良配,他笑道:“阿兄不必为我费心,弟在辽西,何愁没有妾侍,只是这婚姻之事暂不要提了。”
这次回建康,冉盛把独臂荆奴也带上了,荆奴要去龙城遏胫山祭拜故主冉闵。
陆葳蕤带着伯真、谢道韫带着菲予、小婵带着芳予,一直送陈操之到嘉兴西塘庄园,这日分别时,小伯真仰着芙蓉小脸问:“爹爹,你何时再回来呢?”
小芳予跟着阿兄问:“是啊,爹爹何时回来?”
半岁大的小菲予被谢道韫抱在怀里,细长眸子笑眯眯的,摇着小手向爹爹索抱——
陈操之在三个孩儿娇嫩的小脸蛋上各亲了一下,让小菲予的小手握着他的一根手指手轻轻摇,回答小伯真和小芳予道:“爹爹明年再回来看你们。”
小伯真问:“爹爹,明年是几时?”
小芳予问:“是不是明日,爹爹?”
陈操之含泪笑道:“问你们娘亲——”
小伯真道:“娘亲说睡醒了就是明日,我睡醒了就能看到爹爹是不是?”
陆葳蕤、小婵等人的眼泪早已止不住,轻轻呜拍着孩儿,泪眼朦朦望着夫君打马远去。
——清秋八月,天高地远,结绶万里,瑶草徒芳,幽闺琴瑟,高台流黄,明月白露,光阴往来,与子之别,思心徘徊——
……
陈操之与冉盛三百人这次回京都是简装轻骑,比出京时快捷得多,也未乘船横渡太湖,九月初二赶至吴郡拜访朱太守,主要议及京口至钱唐运河之事,请朱太守召集吴郡大族共议,钱唐陈氏愿捐资一千万钱促成此事,运河建成,所经之处皆受益,不仅可调节旱涝,更便于货物输运,而且钱唐至京口河道纵横,只需勘察好地形,选取最便捷的路径将南北向的河道凿通,这条运河所需人力财力并没有多么庞大——
朱太守何尝不愿意造福乡梓,既有陈操之倡导,当即一口答应,本欲立即召集士庶大族共议,请陈操之与会,但陈操之受皇帝征召,不能在吴郡多停留,只去泾河北岸的范氏庄园拜会了服丧守孝的范宁,祭拜了范汪之墓,并邀范宁出服之后赴邺城助他,范宁答应了。
在晋陵,陈操之又拜会了晋陵内史刁彝,刁彝也同意与吴郡沟通河道,京口至钱唐运河之事初定。
西府的紧急文书就是在晋陵送到陈操之手上的,却是大司马桓温急召陈操之入姑孰议事,有紧急军情——
陈操之心知这是苻坚与拓跋什翼犍欲联兵侵犯并、冀二州的消息传到了,这是陈操之早就布置好的,为的是防备桓温夺他兵权不让他回河北,这也算是借敌以自重了。
九月十四日,陈操之、冉盛一行入建康城,皇帝司马昱即命传见,密谈半晌,陈操之辞出,连夜拜访郗超、谢安诸人,次日一早便离开建康,十九日至姑孰西府拜见桓温,时隔百日,桓温更显衰惫。因桓熙欲害陈操之,桓温自感桓氏声誉受损,便暂缓求王爵,想待非议平息后再说——
桓温将洛阳加急送来的军情文书给陈操之看,命陈操之即刻返回河北严加防备,陈操之表示遵命,将要辞出时,桓温又唤住他,说道:“我欲废桓熙另立世子,想听听陈掾的高见。”
陈操之不安道:“在下原建议明公立嫡以长不以贤,不料竟出这等事,操之甚愧,实不敢再干预明公家事,明公还是与荆州桓车骑、司州桓刺史商议另立世子之事吧,只要明公定下的,在下定当全力辅佐,以报明公知遇之恩。”
桓温点点头,示意陈操之退下,独自伏案深思,他有六子:熙、济、歆、祎、伟、玄,其中四子桓祎不慧、不辨菽麦;长子桓熙已废,次子桓济令名不彰,五子桓伟尚幼,而三子桓歆和幼子桓玄是庶出,桓温现在最爱幼子桓玄,又受李静姝日夜蛊惑,有立桓玄为世子之意,但桓玄才四岁,桓温实难下决心立桓玄,所以另立世子之事就一拖再拖——
顾恺之这次请得桓温准许他随陈操之赴冀州,名为参议军事,其实是呤诗作画。
陈操之、冉盛、顾恺之一行四百余人,还有冀州别驾卢佑率领的送钱粮进献朝廷的冀州军士和民夫二千人渡江北上,陈操之等人轻骑先行。让卢佑领着步卒和民夫后行,十月中旬赶到洛阳,与桓秘、沈劲等人相见,问起秦、代联兵侵犯之事,沈劲道:“因并州桓刺史重兵防卫壶关、晋阳,冀州武猛从事刘牢之引一万步骑屯驻汲郡、黎阳,苻坚、拓跋什翼犍不敢擅动兵戈,但此二胡素有觊觎中原之心,陈刺史不可不防。”
桓秘与侄子桓熙关系颇密,闻知桓熙因陈操之之故被废,对陈操之甚是不满,此次相见便冷淡得多,陈操之不以为意,在洛阳呆了一日,便赶回邺城,此时已是十月将尽,北地寒冷的冬天开始了,冉盛未在邺城多停留,与荆奴及两百轻骑赶赴辽西,陈操之直送出漳水北岸,临别时冉盛下马跪拜道:“阿兄,弟驻守辽西,今后难得有回江东之日,阿兄若回陈家坞,代弟在老主母坟头添一抔土,老主母的恩情小盛没齿不忘。”说罢,踏镫上马,急驰而去,那两百辽西骠骑旋风一般跟上——
陈操之目视冉盛一行远去,心中惆怅,他明白冉盛的心意,陈家坞是冉盛的家,幼年漂泊的冉盛是在陈家坞感受到了温暖亲情,还有对润儿的迷茫爱恋,现在既知娶润儿不可能,而润儿也定然是要嫁人的,那么陈家坞对冉盛来说就有点不堪回首了,也许要很多年以后,冉盛才会跨过这道心坎——
……
在建康时,陈操之曾向任吏部尚书外舅陆纳请求将荆州武陵郡文学掾调任冀州文学掾,同时他也给远在荆州的徐邈写了一封长信,邀他至冀州教授儒学,次年即咸安六年四月初,徐邈带着家眷还有几个弟子从江东来到了邺城,陈操之大喜,与顾恺之还有长史崔逞、司马苏骐等人出城相迎,陈操之与好友徐邈自咸安二年八月后再未见过面,此次阔虽重逢,自是欢喜,徐邈把妻儿都接到冀州,显然是要在冀州长住了,徐邈妻冯凌波是陈操之义妹,这次徐邈是先到钱唐接了冯凌波母子再北上的,跟随徐邈来冀州的还有两个陈氏家仆,带来了家乡的葛仙茶、黄麻纸,还有宝贵的家书——
家书一叠,陈操之一一拆阅,先看嫂子丁幼微的信,却是说西府主簿王珣去年底曾至陈家坞,名义是拜访宗之,其实是向润儿求婚,丁幼微觉得这个琅琊王氏子弟人品才华俱佳,只是身量实在矮小了一些,询问润儿意见,润儿却不置可否,所以丁幼微写信请陈操之回信开导一下润儿,还有,宗之已被扬州大中正定为二品官人,谢幼度征辟宗之为兖州记室书佐,将于六月到任,兖州距冀州不甚遥远,宗之会去邺城拜见丑叔,最后,丁幼微提到英姑已经于去年腊月初九去世,遵其遗愿,葬于陈母李氏墓侧——
谢道韫在信里说南下开荒尚未开始,从钱唐至京口运河却是已大集民夫开凿,建海港造巨舟之事正有条不紊筹备,请陈郎勿虑——
陆葳蕤、小婵也都有书信,是关于小伯真和小芳予的童趣,那慕容钦忱也用工整的《张迁碑》汉隶给陈操之写了一封信,她已于去年十月二十一日生下一子,健壮可爱,由谢道韫暂取名仲渝,慕容钦忱现在已到了建康母兄处,她想带着仲渝来邺城——
第七十九章 桓温病危
盛夏已过,凉秋将至,去年十月至邺城的顾恺之思江东的苑菜莼羹和鲈鱼脍了,更思念娇妻幼女,便向陈操之提出要南归,陈操之笑道:“长康适意哉,我却无奈,不得不羁宦数千里以邀名爵!”
顾恺之在冀州大半年,亲眼目睹陈操之执政的辛苦,道:“子重有兼济天下之心,不殚辛劳,让人敬佩,子重且再经营十年,待天下大定,然后与我一道退居林下,纵情山水笔墨间,如何?”
陈操之笑道:“甚好,一言为定。”
因宗之前日有信来告知将于七月中旬来邺城,宗之现为兖州记室书佐,陈操之便让顾恺之再多盘桓数日,待宗之到来后再同道去兖州——
七月十四,陈宗之来到邺城拜见叔父陈操之,宗之今年十八岁,俊美沉静,邺城百姓皆赞“陈操之难为叔、陈宗之难为侄”,意思是说这叔侄二人难分高下,都是一般的超拔俊秀——
陈宗之是三月初离开钱唐入都,四月中旬从建康启程至兖州赴任的,在乌衣巷拜会谢安时,谢安夫人刘澹从帘后窥见,惊叹说恍然当年的陈操之,又徒呼奈何,谢安问其故?刘澹说道:“可惜陈宗之是陈操之之侄,不然可将我家小女嫁他为妻。”
谢安笑道:“琅琊王珣、钱唐陈宗之,这是年少一辈最杰出的子弟,陈郡袁氏和吴郡张氏的都想嫁女与陈宗之,王元琳短小,论相貌是不如陈宗之的,但才学稍胜,琅琊王氏、钱唐陈氏这两家也极有可能成为姻亲啊。”
刘澹道:“是说陈润儿和王元琳吧,润儿美极,据阿元讲,润儿才学亦高,能书善画,聪慧无比,只是其叔、其兄都这般颀长俊秀,只怕看不上短小的王家子。”
谢安笑道:“真是匪夷所思,琅琊王氏子弟竟然苦求一新兴士族女郎,而且还不见得能成,琅琊王氏是大不如前了。”
刘澹道:“不是琅琊王氏大不如前,而是钱唐陈氏声势极盛,颇似二十年前的龙亢桓氏。”
谢安道:“陈操之不是桓温,当初我第一次与他相谈,就觉得这个少年人冷静智慧,仿佛久经历练似的,哪里像是初出远门的弱冠少年!”
谢夫人刘澹突然想起一事,问:“陈操之建港造巨舟做什么?又是通运河又是造巨舟,把阿元忙得团团转!”
谢安摇头道:“为何要建港造巨舟我亦猜测不透,陈操之的安排总是有深意的,然开通运河是便利事,可节省行路的人力物力,惠及后人。”
……
陈宗之在邺城逗留了半个月,八月初与顾恺之一道离开冀州返回兖州,走的全是水路,这条水路是陈操之去年四月回建康之前就开始动工修建的,前后动用了五万民夫、耗资八千万钱,至今年六月底才开通的,全长近三百里,名叫通清渠,就是把漳水与清河连通,这样从邺城可直接乘船由漳水至清河,再入黄河,比陆路方便快捷得多,而且货物运输马车牛车又如何能与舟船相比!
——建南北大运河是陈操之的设想,但此项工程过于浩大,以东晋现在的国力根本无力支撑,所以陈操之先从邺城和钱唐开始,邺城水路通黄河,钱唐水路通长江,这两条运河的贯通将对三吴和河北的民生影响深远,惠及子孙万代,而眼前之利便是,顾恺之可以乘舟直至兖州,再从兖州经巨野泽至徐州,大大减少了鞍马的劳顿——
陈操之委托顾恺之带回一些冀州土仪给陈家坞的亲人,还有写给二妻二妾以及嫂子和润儿的信,陈操之给侄女陈润儿的信煞费苦心,委婉劝导,希望润儿嫁给王珣——
……
咸安六年岁末,皇帝司马昱采纳太史令建议,于次年正月初一下诏改元,称宁康元年,并大赦诸州郡县。
二月初六辛巳日,大司马桓温来朝,司马昱诏命中领军谢安、侍中王坦之迎于新亭,这时建康朝野人情恟恟,传言桓温因王、谢大族阻挠其封王爵,此番入建康就是要诛杀王坦之和谢安,然后代晋自立——
赴新亭途中,王坦之甚惧,形于颜色,谢安神色不变,说道:“晋祚存亡,决于此行。”
初十日午前,桓温乘金车大辂、玄牡二驷,衣衮冕之服,着赤舄之履,在三千持钺执戟的虎贲护卫下来到新亭,谢安、王坦之率百官拜于道侧——
桓温在新亭山下设帐,虎贲森严,延见百官,那些有名望的官员见桓温来势不善,帐幔后偶露斧钺锋芒,皆战栗失色,王坦之流汗沾衣,手里的笏版都拿颠倒了,只有谢安镇定自若,从容就席,对桓温说道:“安闻诸侯有道,守在四邻,明公何须帐后置人耶?”
桓温佩服谢安的胆色,他也不欲此时杀大臣立威,笑道:“正自不能不尔。”遂命左右撤之。
王坦之一向自认为才干不在谢安之下,自此始敬服谢安。
当日傍晚,桓温入建康城,次日乘舆入台城面君,委婉地向皇帝司马昱讽求王爵,司马昱唯唯诺诺,表示近日就下诏封桓温为楚王——
桓温今年五十八,老病不堪,此次为求王爵,强打精神入京,这一到建康就病倒了,在建康养病半月,病小瘥,即还姑孰,等待朝廷封爵的诏命,又自感疾笃,派人召荆州桓冲、司州桓秘、冀州陈操之至姑孰听命——
桓温命参军袁宏留在建康督促朝廷下诏命封王,尚书令王彪之知袁宏文辞华美,就请袁宏起草诏书,袁宏写好后,王彪之召集谢安、王坦之、高崧、张凭等人共议,一众高官不议封爵正事,专赞叹袁宏文辞之美,并提出若干修改意见,袁宏只好殚精竭虑去修改,要把这公文诏书写成《三都赋》那样的传世奇文,左思的《三都赋》那可是前后写了近十年啊——
王彪之私下里对谢安道:“闻彼病日增,亦当不复支久,自可迟缓其事。”
谢安微笑点头,王、谢大族靠老病挫败了桓温的图谋。
……
陈操之于三月初十得到姑孰的六百里急报,知桓温病重,当即率八百轻骑渡河南下,先至洛阳,司州刺史桓秘先接到急报,已于十日前启程回江东——
桓熙被贬之后,所任只有安北将军一职,但无刺史官位,安北将军就是虚衔,桓熙愤恨难平,去年初来洛阳,在四叔父桓秘手下任一闲职,整日借酒浇愁,喃喃咒骂河北的陈操之、怨恨昏庸的老父,今闻老父桓温病重,便与四叔父桓秘一起快马赶回姑孰,桓秘许诺,要在兄长桓温面前为桓熙美言,让桓熙依旧以世子身子承继南郡公的爵位——
三月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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