宽厚,不想追究,但陆禽咽不下这口气,准备年底回建康时向其父陆始诉说——
褚文彬很快得知了这一重要的坏消息,第二天就没敢来徐氏草堂听讲,自上次他想利用陆禽对付陈操之、反被陈操之说破之后,陆禽就一直对他横眉冷对,弄得其他几个士族子弟也不怎么理睬褚文彬了,同县的丁春秋因为丁、褚二氏的隔阂也不搭理他,褚文彬很受孤立,还没敢把这事告诉他爹爹,以为过一段时间陆禽淡忘了,这事就不了了之了,但现在听叶柱这么说,褚文彬不免慌了神,没错,陆禽就是这样心高气傲、睚眦必报的人,陈操之常常往来陆府,听说昨日陆花痴还到了徐氏学堂向卫协请教画技并吃了水引饼,这消息应该是陆葳蕤说出来的,不会有错。
褚文彬抓耳挠腮想了半天,苦无对策,这事不是他解决得了的,无奈之下,他只好硬着头皮向爹爹褚俭坦白,褚俭当时就恨不得给这个劣子一记耳光,但好歹是士族,要讲究风度、要喜怒不形于色,瞑目调息了好一会才把暴打儿子的冲动压制下去,缓缓道:“我告诫过你不要轻举妄动,可你做了什么事?做错了事,当时就应该想方设法挽回,你以为拖着就能解决问题?”
褚文彬垂头丧气,声音也不敢出。
褚俭道:“陆纳也就罢了,但陆禽之父陆始官居五兵尚书,位高权重,又且护短,你不求得陆禽的原谅只怕你以后仕途是无望了。”
说这话时褚俭觉得很耳熟,恍然记起先前他就是这样设谋想让陆禽与陈操之起冲突的,没想到最终却落到自己儿子头上。
褚文彬讷讷道:“儿子是想向陆禽道歉的,可他根本不理我。”
褚俭道:“此事我不能出面,我一出面事情反而大了,你们小辈自己解决,会稽贺公子不是与你交情尚可吗,他也是一等士族,请他出面邀陆禽到芳园酒肆,陆禽年轻,只要你好言致歉,应该能化解嫌隙的,你可以把过错推到陈操之身上,该怎么说不需要我教你吧?”
午后,褚文彬又出现在徐氏学堂,待散学后邀那位同样喜欢敷粉薰香的会稽贺公子去芳园酒肆饮酒听曲,贺公子甚喜,芳园酒肆当胪的酒女是吴郡诸酒肆亭舍当中最有艳名的,当即去转请陆禽,陆禽起先欣然愿往,后来一听是褚文彬置的赔礼酒,勃然大怒,他以为褚文彬把那些事对贺铸说起了,他陆禽差点被褚文彬蒙蔽利用,这是很没面子的事,既不愿他人知道,也没打算对父亲陆始说,只想以后自己找机会羞辱褚文彬一次便罢。
陆禽铁青着脸上牛车走了,贺铸却不管那么多,陆禽不去,他要去,褚文彬没办法,贺铸也不好得罪啊,只好与贺铸去了芳园酒肆,贺铸与妖艳的侑酒女放浪戏谑,褚文彬心里发愁,面上还要强颜欢笑,他饮的不是酒水,是苦水啊。
第五十七章 十八缸
夜里戌时,吴郡丞郎褚俭看到儿子褚文彬喷着酒气回来了,自然以为陆禽已经赴约,误会消除,宾主尽欢了,为表示自己洒脱淡然,问都没问褚文彬一声,挥手让儿子洗漱睡觉去。
褚文彬一肚子的苦水要向爹爹倾诉,见倾诉不得,酒意上涌,胡乱洗了一把倒头昏昏沉沉睡去,次日一早醒来越想心下越不安,陆禽临去时那恼恨的眼神让他胆战心惊,先找从兄褚文谦商议,褚文谦听了这么一说,目瞪口呆,赶紧让他去见叔父褚俭。
褚俭正准备赴郡衙坐堂理事,一听儿子结结巴巴那么一说,只差当场没气吐血,用手里的麈尾玉柄狠狠给了这个劣子当头一击,叱道:“闭门思过,不许出门半步。”
褚俭稳了稳心神,照常去郡衙处理公务,却是心乱如麻,太守陆纳见到他,似乎比往日冷淡了许多,这让褚俭更是不安。
巳时末官吏退堂各归府第之际,褚俭强自镇定,跟在陆纳身后说道:“使君,犬子在徐氏学堂——”
陆纳摆手道:“那事何必再提,同郡同乡,要和睦相处才是。”拱拱手,上牛车而去。
褚俭更加不安,回到府中思来想去,靠儿子褚文彬已经无法与陆禽和解了,这事还得他出面向陆纳郑重解释、致歉。
褚俭特意派人重金收罗了一盆的寒兰、一盆墨兰,都是稀有的名种,还有一卷王羲之儿子王献之书写的司马相如《上林赋》贴,《上林赋》贴是为了投陆纳所好,两盆名贵兰花是给陆葳蕤的,陆纳宠爱女儿,送陆葳蕤兰花更容易讨好陆纳。
十一月初五午后未时,褚俭乘牛车来到太守府,在门厅等了好久才见陆纳出来,赶紧起身深深施礼:“使君,褚俭特来告罪。”
陆纳奇道:“广德兄何出此言?”
褚俭含羞忍辱,把儿子褚文彬与陈操之之间的嫌隙以及涉及陆禽之事说了,代子请罪。
陆纳惊讶道:“不过是小儿辈意气之争,广德兄何至于此!”
褚俭再三告罪,命随从将两盆兰花和一卷书贴献上,陆纳听说是王献之的书贴,忙展开阅览,喜道:“很好,这书贴我喜欢,等下让陈操之看看。”又对褚俭道:“广德兄太多虑了,陆禽我会教训他的——”
褚俭赶紧道:“使君万万不要责怪陆禽,这全是犬子的错。”
陆纳道:“好好,不提那些事,广德兄来得正好,陈操之正在惜园吹笛,你随我去见他,你是同乡前辈,以后要多提携他才是。”
褚俭唯唯称是,心里羞愤难平,跟着陆纳去惜园,那两盆兰花一并搬去。
惜园百花阁石舫,那石舫前临小池,陈操之正跪坐在舫头红毡上吹竖笛,陆长生、陆葳蕤兄妹,还有太守府的几名属官,坐在石舫两侧静听竖笛。
陆纳在舫尾止步,待陈操之吹完一曲才走进石舫,赞道:“真是妙音,无怪乎恒伊要赠笛,广德兄,等会我让你看卫协画的赠笛图——操之,来见过你的同乡前辈褚丞郎。”
陈操之起身一揖:“见过褚前辈。”
褚俭还礼,勉强夸赞了几声,全无那日在真庆道院的热情,心里郁闷到了极点,陆纳这是完全把他降到与寒门陈操之等到的地位了,不过现在也只有忍耐。
陆葳蕤见到寒兰和墨兰,大为惊喜,真诚谢过褚侍郎,便招呼陈操之道:“陈郎君来看,这盆寒兰是什么品种?”
陈操之对花卉品种的了解其实不及陆葳蕤,仔细看了看,摇头说不知,只知是寒兰。
陆葳蕤得意了,说道:“寒兰有四种,青寒兰、紫寒兰、红寒兰和青紫寒兰,其中以青寒兰最为珍贵,而这株青寒兰尤为难得,名叫‘广香素心’,叶姿优雅,香味悠久——”又指着墨兰问陈操之。
陈操之道:“这个我识得,叫金边墨兰。”
陆葳蕤笑道:“是了,就是金边墨兰,这两盆兰花真香,广香素心畏冷,这大冷天的要置于室内才行。”
陆纳笑吟吟看着爱女欢天喜地的样子,待她与短锄一人一盆搬兰花走后,方道:“操之,你来看看,这是王羲之第七子王献之的书法,王献之今年也是十五岁,与你同龄,你以为他的书法比你如何?”
陈操之接过《上林赋》麻笺贴,展卷细看,这是王献之的楷体书法,虽不如王献之流传后世的楷体《洛神赋》十三行那般秀逸洒脱、圆润自如,但精密渊巧、体势清丽,已足可跻身大书家之列,说道:“愧为同龄,操之不如远甚啊。”
陆纳笑道:“操之莫要气馁,王献之是书法奇才,有书品第一的父亲指导,自身练习又极其刻苦,据传王献之十二岁时向其父王羲之请教书法秘诀,王羲之就领着他来到后院,指着后院那十八口大缸说书法秘诀全在这十八口大缸里,你用这十八缸水磨墨,水用完了,自然领悟了书法的秘诀——其勤奋如此,江左年轻一辈以他为第一,不过操之,我对你也寄予厚望,待你遍摹诸家名贴,苦心妙悟,三年后未必不可以与王献之一较短长。”
陈操之不卑不亢道:“多谢使君赏识,操之敢不努力,虽不能及,心向往之。”
褚俭勉强坐了一会,便告辞回府,痛责褚文彬,说生儿不孝,致使他这个父亲低声下气去求人,真是有辱家声。
褚文彬跪伏于地,听着父亲长吁短叹,不敢作声。
一边的褚文谦小声道:“叔父息怒,这都是侄儿的错,侄儿不该与陈操之赛书法——”
“现在莫说这些!”褚俭打断侄子褚文谦的话,冷笑道:“你们是没听到,陆纳把那个陈操之夸到天上去了,说陈操之可以和王逸少的儿子王献之相比,王献之是北来士族年轻一辈中的第一人,陆纳把陈操之与其相提并,意思是说陈操之是吴人年轻一辈的翘楚了,把我江东的士族子弟置于何地?真是笑话!”
褚文谦问:“叔父,那我们以后该怎么做?”
褚俭缓缓道:“且先隐忍,让那陈操之得意一时,觅机再给他致命一击,我不信我褚氏斗不过一个乳臭未干的寒门贱种——文彬,徐氏学堂你不必再去了,那个什么叶柱也莫要再搭理,这些小手段没什么用,要就要用狠的。”
褚文彬问:“爹爹是想找人杀了陈操之吗?”
褚俭气极反笑:“蠢货蠢货,一言不合就拔刀相向那是北伧流民才干的事,我褚氏堂堂士族岂会如此野蛮,再说了,杀了陈操之有什么意思,我就是要打压他,要让他寒门陈氏永无出头之日,这样才痛快!”
第五十八章 惜园雅集
徐氏学堂的仆役叶柱,每次向褚文彬安排的那个随从报告陈操之的言行之后,都能得到多则几十文、少则十几文不等的奖赏,然而自十一月初三之后,叶柱再找不到那个慷慨的人了,但他习惯成自然,依旧每日观察陈操之,蓄了一肚子关于陈操之的事,准备某日那慷慨者再次出现时一一说出,领个大奖,然而左等右等,慷慨者一直未出现,徐博士却把他给辞退了。
依冉盛的性子,是要给这个叶柱两拳的,陈操之不许,要他不必计较,冉盛只好作罢,说道:“算了算了,念他传话有功,姑且饶他。”
自本月初一陈操之生日后,陆葳蕤每日都要来见陈操之,有时在真庆道院,有时到徐氏草堂,二人谈论的不离花木和绘画,有时则不说什么,在花树下徜徉,相视一笑而已,偶逢风雨如晦之日,不能相见,就觉得忽忽若有所失。
十一月十六日午时,二人从真庆道院后山慢慢一级级走下来,陆葳蕤问:“陈郎君大约何日归钱唐呢?”
陈操之道:“下月初吧,希望能赶在下雪前回到陈家坞。”
“为什么要在下雪前,怕道路难行是吗?”
“不是,因为答应过我的侄女润儿,说会在下雪的时候回去。”
跟在后边的小婢短锄嘻嘻笑道:“这下雪可说不准,说不定明天就下雪,陈郎君还能变成禽鸟飞回去不成!”
陈操之笑道:“禽鸟是变不了,不过我会立即命驾还乡,一天都不会耽搁。”
陆葳蕤道:“陈郎君,你家润儿芳龄几何啊?”
说起润儿,陈操之微笑起来,侧头看了陆葳蕤被寒风吹得瓷白的脸,说道:“润儿六岁,她说长大后要做吴郡第一名媛呢,那岂不是要抢葳蕤小娘子的宝座了?”
陆葳蕤脸一红,眸子斜睨,说道:“什么吴郡第一名媛啊,那是郡人笑我痴,我哪里当得第一?”
陈操之道:“我看当得。”
小婢短锄笑道:“陈郎君听过‘咏絮谢道蕴、花痴陆葳蕤’这句话吗?我家小娘子当然是吴郡第一名媛,是和陈郡谢氏的谢道蕴齐名的,我短锄是没见过那谢家娘子,估计应该比我家葳蕤小娘子稍微逊色一些——”
陆葳蕤忙道:“短锄不要乱说话,谢氏娘子高才,我哪比得上。”
陈操之微笑道:“男子论才华,女子则不是,女子论才华就好比鲜花论斤两,是不是很无趣?”
陆葳蕤睁大一双妙目问:“那女子论什么呢?”
短锄有点嘴快,说道:“自然是论美貌了,我家葳蕤娘子是够美的了,陈郎君是不是?”
陈操之看着陆葳蕤微微红了脸,说道:“葳蕤娘子是很美,宛若名花倾城——”
陆葳蕤的脸愈发红了,望着别处,却未开口,显然非常愿意听陈操之说下去。
陈操之道:“男子论才气,女子论灵气,才气可以苦学熏陶而成,但灵气是天生就有的,有的女子幼时有灵气,但越长大越流失了。”
陆葳蕤不说话,短锄就是她的代言人,短锄问:“那陈郎君说说,我家葳蕤小娘子灵气多不多,有没有流失?”
陈操之微笑道:“很多,非但没有流失,反而更加清澈淳厚了。”
短锄高兴了,她虽然不大明白什么男子才气、女子灵气,但知道陈操之是在夸她家葳蕤小娘子呢,喜滋滋道:“小娘子,陈郎君说你灵气很多很多呢。”
陆葳蕤绯红着脸,说了一句:“有那么多灵气那我可要成仙了。”便即岔开话题道:“陈郎君,说说你家润儿吧,我想听听她的事,对了,还有宗之。”
陈操之便说了宗之和润儿种种可爱趣事,陆葳蕤听得入迷,叹息道:“四月到钱唐怎么没想到去陈家坞——哦,那时还不识得陈郎君,不对,那时见过了,可是不认识。”
陆葳蕤说这话时,娇痴之态显露。
小婢短锄这两年跟着陆葳蕤到处游山玩水,以为葳蕤小娘子可以一直这么玩下去呢,年幼不知深浅,说道:“钱唐又不远,反正现在与陈郎君是认识了,小娘子可以再去,短锄也想看看润儿呢。”
陆葳蕤当然不会像短锄那么懵懂,脸红得发烫,像吹了霜风一般,听陈操之不说话,偷眼去瞧,这俊美清峻的少年郎眉头微蹙,昂首望着天边层层叠叠的云朵,眼神复杂,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
吴郡附近几个县的知名画师十八日便赶到了郡城,准备参加明日的花木绘画雅集,这可是扬名的好机会,若能得到卫协或者张墨的片言嘉许,那画品、身价就大增。
十九日午时,陈操之向徐博士请了半日假,与卫师一道前往陆府惜园,顾恺之不去,刘尚值喜欢热闹,也向徐博士告假跟去。
陆纳派了人专门来请卫协,卫协也知张墨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