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一章之‘上德若谷’,皆此之谓也,不然,何以谓之‘功成身遂,百姓皆谓我自然’?”
徐邈勉强支撑了一刻钟,这时已经完全跟不上祝氏兄弟尤其是祝英台的思路,脸涨得通红,但少年人的自尊又让他不甘心就此认输,苦苦思索生平所学,然而往往话一出口,就被那个祝英台以更利捷的言锋摧挫得无言以对,就好比是溺水者,拼命挣扎出水面要喘口气,但刚一探头,却遭竹竿当头痛击——
这个祝英台辩驳起来真是毫不留情面啊!
第七十九章 棋逢对手
陈操之踏上台阶,脱履着袜,缓步进入草堂,和煦一笑,先向徐邈作揖:“仙民昨日到的吗?”又向并排而坐的祝氏兄弟拱手致意。
徐邈看到陈操之,大喜,起身道:“子重,你来得正好,这两位祝兄谈锋实在厉害,弟远远不及,惭愧,惭愧。”
方才陈操之没来,徐邈感到重任在肩,虽然理屈词穷,但一时还不肯认输,这时见陈操之到了,顿感如释重负,爽快地承认辩不过祝氏兄弟,现在就看陈操之的了,平日他与陈操之、顾恺之、刘尚值、丁春秋在桃林小筑辨析义理时,陈操之娓娓而谈、玄言妙语不断,徐邈自认是不及的。
陈操之在徐邈身边从容坐下,双手扶膝,挺腰危坐,先是嗅到一品沉香的味道,是五步外祝氏兄弟的薰香,一品沉香很昂贵,香味也很好闻,但陈操之对男子薰香总有点反感,更何况眼前这祝氏兄弟非但薰香,而且敷粉,粉搽得很厚,比那个会稽贺铸有过之无不及——
祝氏兄弟与陈操之身高相仿,都在七尺开外,兄弟二人坐姿挺拔,看上去容貌酷似,坐在上首的应该是兄长祝英台,广额修眉,唇红齿白,虽有柔媚之态,但魏晋之际,男子女相并不稀奇,又且这个祝英台粉又敷得厚,一般女子也没有这么高的身量,所以单从外表来说,实在不能认为这个祝英台就是女扮男装的,若就气质而论,这个祝英台于脂粉气中又流露飒爽英气,着实让陈操之迷惑难辨——
陈操之打量祝英台,祝英台也气定神闲地注视着陈操之,手持一柄玉如意,摩挲把玩,唇边含着似有若无的笑意,看上去泠然高傲,朝陈操之略略拱手,说道:“上虞祝英台。”
坐在下首的祝英亭也跟着拱手道:“上虞祝英亭。”
陈操之心道:“传说中的祝英台也是上虞人氏。”还礼道:“在下钱唐陈操之。”眼睛忽然一眯,这个祝英亭有点面熟,两眉斜飞,目若朗星,与其兄祝英台一样,英气与脂粉气奇妙地交融,气质独特——
陈操之记起来了,这个祝英亭就是去年腊月他启程回钱唐的那日在泾河七里桥听他吹箫的少年公子,不是说是桓伊的朋友,特意从建康赶来听他吹竖笛的吗,怎么又是上虞人了?
祝英亭见陈操之的眼神,知道陈操之认出了他,便点了点头,却未说什么。
陈操之见祝英亭淡然的样子,他自然也不会去理会,泾河七里桥头的箫声早已消散,又有什么好追问的?
陈操之道:“方才在草堂外听了一段两位祝兄的玄论,精妙高明,让人钦佩,不过贤兄弟真的是来求学的吗?”
祝英亭道:“当然是来求学的,只因这位徐兄渺视我兄弟二人,是以出题辩难,并非刻意矜耀。”
徐邈道:“我父不在此间,一向由我代为出题,何来轻视之说。”
祝英台言词比其弟祝英亭更为尖利,说道:“徐博士不在,我兄弟二人可以等徐博士回来再答题入学,你虽是徐博士之子,但代父问难,也要有那个学识才行,否则反被求学者问倒了,岂不是有损徐氏学堂的名声?”
徐邈面红耳赤,羞恼得说不出话来。
陈操之不疾不徐地道:“入徐氏学堂先要答题问难,无非是个形式过场而已,若徐博士真要问难诸学子,那学堂里又有几个人进得来呢?当然,如贤兄弟这般高明的,应该是来去自如的。”
祝英台道:“这位陈兄何必如此讥讽,学堂辨难本是相互促进的好事,怎能说是形式过场?而且即便我兄弟二人把徐博士辩倒了,难道作为江左大儒的徐博士就要恼羞成怒?弟子就不能胜过老师吗?徐氏学堂的人都是这等气度吗?”
这个祝英台真是牙尖嘴利,不能说他所言没有道理,只是言词稍嫌刻薄。
祝英亭道:“方才辩难之际,这位徐兄盼陈操之陈兄如救星,想必陈兄更为高明,现在陈兄既到了,就继续辩难如何?”
陈操之道:“英台兄说得有理,互相辩难相互促进,不要计较谁胜谁负——”
祝英台道:“胜负还是要计较的,双方辩难,有理者胜,词穷者负,若只是说着玩玩,无胜无负,一团和气,那又辩什么难?”
陈操之微笑起来,这个祝英台心思敏锐,和他说话真要字斟句酌、小心谨慎才行,不然被他揪住一点点小破绽就给你撕成个大口子,说道:“那好,在下就不揣浅陋,与贤兄弟辩难一番。”
祝英亭道:“就我一人与你辩吧,等下莫要说我兄弟二人联手难你。”
陈操之笑道:“相互切磋而已,又非意气之争,而且辩难也如弈棋,并不是人多力量就大的。”
祝英台眉毛一挑,问:“陈兄会弈棋否?”
陈操之道:“略窥门径。”
祝英台便道:“我亦好此道,有暇向陈兄请教一局。”侧头对其弟道:“英亭,让我与陈兄一辩。”
祝英亭很敬畏这个兄长,当即往后移膝半尺,突出兄长祝英台在前。
与陈操之并坐的徐邈也退后半步,静看陈操之与祝英台辩难。
在草堂外的刘尚值和丁春秋这时也脱了履走了进来,坐在徐邈身边,隐然有为陈操之助威之势。
陈操之道:“在下方才听了一段英台兄的高论,主要是以王弼的《老子注》为依据发明阐述的,我们此番辩难就围绕《老子》第一十七章的‘功成身遂,百姓皆谓我自然’来辩难吧?”
祝英台道:“既然子重兄听到了我刚才阐述的,那就请子重兄辩析——”
陈操之微一点头,侃侃道:“治人摄生,有所知见,驱使宇宙间事物之足相发明者,资为缘饰,以为津逮,所为法天地自然者,不过假天地自然立喻耳,岂果师承为‘教父’哉?观水而得水之性,推而可以通焉塞焉;观谷而得谷之势,推而可以酌焉注焉;格则知知物理之宜,素位本分也。若夫因水而悟人之宜弱其志,因谷而悟人之宜虚其心,因物态而悟人事,此出位之异想,旁通之歧径,于词章为寓言,于名学为比论,可以晓喻,不能证实,勿足供思辨之依据也——英台以为如何?”
祝英台眼泛异彩,凝目陈操之,略一思忖,说道:“我自然而曰百姓谓者,大人自知非己之本然,而养性养知使然,不顺而逆,即法与学,大人或愚百姓而固不自欺也,自然而然,即莫之命而常,盖未尝别有所法,或舍己而学,亦不自觉为‘教父’而供人之法与学也。”
陈操之道:“大人之‘我自然’,则习成自然,妙造自然,出人入天,人、地、天、道四者叠垒而取法乎上,足见自然之不可几及。”
祝英台右手握玉如意,轻叩左手虎口,说道:“譬如水,孔子见其昼夜不舍,孟子见其东西无分,皆非老子所思存也,而独法其柔弱,然则天地自然固有不堪取法者,道德非无乎不在也。”
陈操之暗暗点头,这个祝英台真可谓是妙学深思,此论何晏、王弼亦不曾论述过,说道:“凡昌言师法自然者,每以借譬为即真,初非止老子,其得失利钝,亦初不由于果否师法自然,故自然一也,人推为‘教父’而法之,同也,而立说则纷然为天下裂矣。”
祝英台见陈操之从容不迫、神采内蕴、思辩清晰、发人深省,也是暗暗佩服,正待开口再辩,却见一个草堂仆役跑过来禀道:“徐博士回来了。”
徐邈便起身出了草堂,陈操之含笑道:“英台兄辨析入理,道前人所未见,在下甚是感佩,今日且先暂止,改日再辩。”
祝英台最喜辩难,今日逢了陈操之,甚感棋逢对手的兴奋,应道:“甚好,今日就算平手。”
祝英亭见徐邈出去迎接徐博士了,便道:“那位徐兄不会在其父面前说我兄弟二人坏话吧,徐博士若不收我二人那可如何是好?”
陈操之微哂道:“何至于此,仙民好学上进、端谨知礼,嫉贤妒能非其所知,英亭兄此言倒有点让人小瞧了。”
祝英亭一张脸霎时涨得通红,厚厚的粉都遮掩不住,他长这么大从未被人这么当面哂笑过——
祝英台瞪了弟弟一眼,起身道:“舍弟年幼,唐突莫怪。”
陈操之正想以祝英台恃才好辩、不留情面的性子,哪肯就这么简单道歉,果然,祝英台话锋一转,说道:“也不能全怪舍弟猜疑他,这位徐兄先前的表现殊失风仪,被我驳得说不出话来了还不肯认输。”说罢,故作爽朗一笑:“一起去拜见徐博士吧。”迈步先行。
祝英亭恼怒地瞪了陈操之一眼,袍袖一拂,一室皆香,跟着他兄长出了草堂。
刘尚值这才跳起身来,笑道:“还好还好,我们徐氏学堂的面子没被扫尽,这个祝英台太厉害了,且喜有子重降服他。”
陈操之摇头道:“何谈降服,我也是勉强应对而已,此人谈锋之利,我略有不及。”心里想的却是:“这个祝英台还真有可能是女子啊,方才我见他的布袜双足踏席而过,比他弟弟祝英亭的双足小很多,若真是女子,那可真奇了,难道过几日还会有一个叫梁山伯的来此求学?”
第八十章 晋人尺牍
当日晚饭后,徐邈来到桃林小筑与陈操之、刘尚值、丁春秋一起夜谈,说起祝英台、祝英亭兄弟,徐邈道:“祝氏兄弟租赁的农舍离此不远,对了,就是去年春秋租住的那家农舍。”
丁春秋不忿道:“上虞祝氏也只是寻常士族,但看祝英台、祝英亭兄弟高傲盛气的样子比陆禽、贺铸还神气活现,真是岂有此理!”
徐邈道:“祝氏兄弟非陆禽、贺铸能比,的确是有才华的,属于恃才放旷、嵇康、阮籍之流,狂傲一点也情有可原。”
刘尚值笑道:“仙民真是雅量,不过把祝氏兄弟也夸得太过,嵇中散、阮步兵是他们能比的吗?”
徐邈道:“祝氏兄弟年龄与我和子重差不多,日后岂可限量,子重,你以为呢?”
陈操之道:“他二人以后就与我们同学了,会有很多交往,拭目以待吧。”
因说起扬州大中正之事,徐邈道:“我爹爹说新近除授扬州大中正的是扬州内史庾希,庾希便是司空庾冰之子,名门之后,早年与豫州刺史谢万并称‘双秀’,据说脾气暴躁怪异,因与大司马桓温不睦,一直不得重用,又传与吴郡中正全礼全常侍也有怨隙,只怕对全常侍擢拔上来的吴郡入品士子会比较挑剔。”
丁春秋道:“颖川庾氏原是与瑯琊王氏并称的大门阀,现在是每下愈况了,若再以大中正之职迁怒泄愤,那庾氏的声望可要一落千丈了。”
陈操之道:“不用想那么多,我们照样每日勤学不辍,大中正考核也是有一定规矩的,考的是《诗》、《论》和《礼》、《传》,只要我们通此四经,又何惧哉。”
魏晋儒经大都袭用马融、郑玄的注本,对于《毛诗笺》、《春秋左氏传》、《论语集解》,陈操之可以说是精通了,《诗》、《论》是倒背如流,《春秋左氏传》,因为卷轶浩繁,尚不能通篇背诵,但只要提及传中某人某事,陈操之就能滔滔不绝地把那一段相关文章背诵下来,这一点只有自幼苦读的徐邈能比——
相对来说,陈操之比较弱的是《礼记》,魏晋流行的是郑玄注解的《小戴礼记》,这是陈操之目前最用心学习的一部书,常常向徐邈请教,徐邈也是倾心教授,遇到他也不解之处,就和陈操之一道去向他父亲徐藻求教。
徐氏学堂定于二月十九开始新年第一讲,所以二月十八这日陈操之比较悠闲,一早起来登上狮子山——
这几日春光格外明媚,不仅是桃花,粉白微红的杏花也开了,还有迎春花、红杜鹃,自吴郡西门直至北边的泾河两岸,一团团、一簇簇,好似大地上编织的锦绣。
陈操之朝桃林小筑方向遥望,碧溪两岸的桃花开得正盛,宛若锦霞蒸蔚、红雾氤氲,潺潺小溪在桃林间时隐时现,桃林小筑的草堂茅舍掩映其间,而桃林外则是大片大片的农田——
陈操之答应过顾恺之要画这二月桃花等顾恺之以后来看,前日陆葳蕤也说要来这里画桃花,陆葳蕤还在华亭陪她后母张文纨,要过两天再回吴郡。
陈操之准备画两幅桃花图,一幅就叫《碧溪桃花图》,这幅是全景构图,要把狮子山以东至桃林小筑这一片都画入图中,另一幅暂定名《窗外桃花三两枝》,这个是他比较擅长的,不用太费心神构思。
陈操之在狮子山头眺望半晌,徐邈、刘尚值、丁春秋也上来了,指点树影花色,笑逐颜开。
每日惯例,从狮子山下来后,陈操之主仆便绕湖奔跑。
明日徐博士便要开讲,在此求学的吴郡、会稽的士族子弟也都到齐了,入住小镜湖畔木楼,这些士族子弟三个月未见陈操之主仆绕湖奔跑,这日又见到了,又是一阵笑谈,尤以那个贺铸笑得最放肆,特意站到湖边等着陈操之三人过来,大笑道:“徐氏学堂三大怪事,陈操之主仆绕湖竟逐排第一,哈哈。”
冉盛本欲发怒,却又奇怪地问:“那另两怪事又是什么?”说话时,足下不停,已经从贺铸身畔奔过,还扭着头等贺铸回答。
陈操之道:“小盛,莫要分心,咱们是在行散,行散不当会落下一身的病痛。”
贺铸一愣,看着陈操之主仆三人迅速远去的背影,跌足大笑:“哈哈,寒门穷士也敢说行散,真是笑死人!”笑了一阵,又觉得不大对劲,心道:“这个陈操之说什么行散不当会致病,莫不是在讥嘲我?”冷笑一声,回木楼敷粉薰香去了。
冉盛一边跑一边哈哈大笑:“小郎君,我们是在行散啊,哈哈,徐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