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品寒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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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品寒士- 第80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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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小婵蹑手蹑脚来到外室,小案灯盏犹明,火盆炭火暗红,矮榻上的操之小郎君侧卧着,睡梦里眉头也微微蹙着,白皙俊美的脸庞略显憔悴——
  小婵轻轻的为陈操之掖好被角,又看了陈操之两眼,走进内室,轻声道:“小郎君睡得香呢,还有轻微的鼾声。”
  陈母李氏高兴了,说道:“让他好好睡会,六丑这些日子都没睡过一个好觉——小婵你也辛苦了,唉,人到老来总要拖累别人。”
  小婵赶紧道:“老主母快别这么说,什么拖累啊,服侍你老人家我们都是心甘情愿的,就盼老主母早点好起来。”
  陈母李氏又问:“宗之、润儿都睡得好吧?”
  小婵答道:“小婵就是等宗之、润儿睡着了才下来的,还有青枝照看着呢,老主母放心。”
  陈母李氏“嗯”了一声,闭目养神,听得屋外寒风飒飒,又睁开眼道:“小婵,把这件羔裘披上,莫要冻着。”
  小婵道:“这是老主母的羔裘啊。”
  陈母李氏道:“披上吧,夜深寒重啊,老妇也的确要人守着,不然什么时候去了都不知道。”
  小婵起先没明白,还问了一句:“老主母要去哪?”话一出口就明白了,顿时浑身寒毛一炸,舌头都不好使唤了,叫了一声:“老主母——”
  陈母李氏笑了笑,说道:“小婵,仓禀积存你都知道的,还有簿籍田册都是你管理,西楼陈氏的家底你比六丑还清楚哦,在六丑娶妻之前,你要帮六丑打理这个家啊。”
  “老主母这是在交待后事啊!”小婵虽然披着羔裘,也觉身上阵阵发冷,不知该如何作答。
  正这时,四屏大床上的陈母李氏突然颤抖起来,小婵赶紧起身去看,急问:“要不要喊小郎君起来?”
  陈母李氏摇头,身子颤抖了一会,又慢慢平静下来,舒出一口气,断断续续道:“好险,差点,没熬过去——六丑才刚睡着,不要吵醒他。”
  小婵眼睛无声地流满双颊,低下头偷偷擦拭,不敢让老主母看到。
  陈母李氏道:“老妇还有后事,没交待呢,好歹要,挺过这一夜。”
  睡在外间的陈操之蓦然惊醒,翻身下榻,走进来问:“娘,你还好吗?”
  陈母李氏道:“还好,丑儿怎么就醒了!”
  陈操之道:“儿睡足了,儿睡得香,所以睡一会就足够了。”对小婵道:“小婵姐姐去睡一会,就睡外面矮榻吧,还是暖烘烘的。”
  若是以前,小婵会很快活,非常乐意感受一下操之小郎君的温暖,但现在她不去想那些,说道:“我先前睡过了,现在一点也不困。”
  两个人便并肩坐在四屏大床的箱檐上,守候着直到天明。
  这日是十月初八、癸丑日,陈母李氏让英姑帮她洗脸梳髻,然后命小婵吩咐来福,去把族长陈咸和四伯陈满、还有东楼陈谟的嗣母周氏请来,这是东、南、北三楼的家主,陈母李氏要立遗言。
  陈操之无语凝泪,听着母亲向两位伯父和一位伯母交待说一旦她身故不要厚葬,金珥珠玉之物一律不送,厚葬非但伤财,而且徒惹盗墓摸金之辈觊觎——
  陈咸道:“七弟妇诚然通达,先朝与本朝俱提倡薄葬之风,不过七弟妇精神气色尚好,不须早早立遗言,好生休养便是,操之尚未娶妇、宗之尚未成人,七弟妇还得操持这个家啊。”
  陈满和周氏都安慰陈母李氏莫要多想,好生将养身体,会好起来的。
  这日午后,阳光和暖,十月小阳春啊,陈母李氏说想晒晒太阳,陈操之便搬一张倚床到三楼露台,垫上褥子,这种倚床类似椅子,有靠背无扶手,陈操之抱起母亲上到三楼,让母亲坐到倚床上,小婵和英姑一左一右护持。
  陈母李氏眯起眼睛看了看西斜的暖日,慈祥地笑道:“天气真好。”
  顾恺之、徐邈、刘尚值都来露台陪陈母李氏说话,陈母李氏心情愉悦,对陈操之道:“丑儿,吹支曲子给娘听,这些日子你都忘了吹曲了。”
  自立冬日母亲病重之后,陈操之忧心母病,是忘了每夜为母亲吹竖笛了,赶紧笑道:“只要母亲喜欢听,儿子随时可以吹奏,以后每日早晚都为母亲吹一曲可好?”
  陈母李氏道:“好,娘最爱听那两支曲子了——宗之和润儿呢,叫来一起听。”
  宗之和润儿来了,偎依在祖母身边。
  陈操之取来柯亭笛,就在暖暖冬阳下为母亲吹奏《忆故人》和《青莲曲》。
  陈母李氏含笑倾听,心里平静安宁,慢慢的闭上了眼睛。
  第三十九章 丁幼微的决心
  十月初九辰时,钱唐县相冯梦熊与妻孙氏携女冯凌波乘牛车来到枫林渡口北岸,欲赴陈家坞探望陈操之母亲李氏,听杜子恭府上的人传言,陈母李氏病入膏肓、命在旦夕了,冯梦熊听到这话很是吃惊,三个月前他妻子孙氏与女儿冯凌波去看望过陈母李氏,回来说陈母李氏精神气色还好,凌波还认了陈母李氏为义母,怎么短短三月就病情严重到如此地步!
  冯氏一家三口还有二仆到达渡口时,见一大一小两艘渡船漂驶在江心,是往对岸而去的,孙氏连叹:“晚了一步,晚了一步,这下子要等小半个时辰了。”
  冯凌波年方十五,娟眉秀目,亭亭玉立,戴着帷帽,披着羔裘,立在渡口一方青石上,望着那两艘渡船泊在了对岸,从大船下来三辆牛车,还有六、七个人,隔得远,隐约可辨有男有女,很快就上了牛车消失在火红的枫林后。
  孙氏道:“凌波,江边风大,到车厢坐着等,这船过来还要好一会呢。”
  冯凌波便与母亲孙氏回车中等候渡江,刚坐定,就听牛车辘辘,脚步杂沓,来了好几辆牛车和一伙行人,听得爹爹冯梦熊招呼道:“原来是丁舍人,丁舍人这一早要渡江去南岸吗?”
  冯凌波知道这个丁舍人就是陈操之嫂子丁幼微的叔父,便将车帘撩开一隙看去,只见一个五十多岁的老士人,黑冠白须,容貌儒雅,但此时面含怒气,只浅浅一揖,说了声:“哦,冯县相。”便不再说话,眼望对岸那两条慢慢划来的渡船,眉头紧皱。
  冯凌波见丁异面色不善,还带着部曲十余人、健壮仆妇、婢女十余人,总计二、三十人,心想:“丁舍人这是要干什么,渡江去陈家坞吗?带这么多人是要去寻衅闹事?”
  冯凌波知道上次鲁氏鼓动名下佃户围攻陈家坞的事,虽然以鲁骏被拘、钱唐鲁氏一蹶不振告终,但丁氏不比鲁氏,丁氏可是钱唐士族,丁异也是做过中书舍人的离职品官,丁氏别墅里有常年习武的部曲五、六十人,而且汪县令已经离开钱唐,现任钱唐县令是褚文谦,褚氏是最恨陈操之的——
  冯凌波不禁暗暗为陈操之担心。
  一个丁府管事对丁异道:“家主,三娘子和春秋小郎君想必就是乘这趟渡船过的江,应该可以赶上。”
  丁异恨恨道:“岂有此理,未得我允许竟敢擅自去陈家坞,太放肆了,还把我这个叔父放在眼里吗!还把箱奁都带走,是想一去不回了,哼,就是到了陈家坞大门前也要把她带回来!”
  冯梦熊算是听明白了,原来是丁幼微去陈家坞探望陈母李氏,丁异因侄女丁幼微事先未向他禀报就擅自前去,是以怒气冲冲要去截丁幼微回来——
  冯梦熊心想:“不是传闻丁氏与陈氏关系已经大为改善了吗,陈母李氏病重,丁幼微去看望也是情理之中的,丁舍人为何这般恼怒丁幼微去陈家坞?”
  ……
  丁春秋知道顾恺之、徐邈定于立冬次日启程回乡,说好要到丁氏别墅歇脚的,所以十月初三这日丁异、丁春秋父子都在别墅等候着,但直到天黑也没见到顾恺之、徐邈二人到来,丁异以为顾、徐二人径自离开钱唐上路了,觉得失了颜面,迁怒到儿子丁春秋头上,说丁春秋整日与一帮寒门子弟厮混,不思进取。
  丁春秋委屈道:“爹爹,顾长康可是江左大族。”
  丁异道:“顾恺之是个痴人,无论贤愚都肯交往。”
  丁春秋不信顾恺之、徐邈会不辞而别,次日一早派仆人去陈家坞问讯,黄昏时仆人回来说陈母李氏病情加重,顾、徐二人要缓几日再回乡。
  丁春秋对爹爹说了这事,丁异“嗯”了一声,这才释然。
  丁春秋心想陈操之母亲病情严重,这得让三姐知道,便去报知丁幼微,丁幼微大为着急,上月宗之和润儿来她这里,陈操之就是因为母亲身体欠佳而没有陪同前来,丁幼微也一直为阿姑担着心,想去看望嘛又知道叔父不会同意,毕竟她六月时曾去过陈家坞,上次宗之和润儿又来丁氏别墅住了小半个月,再提出去陈家坞,叔父会认为她得寸进尺——
  但现在,丁幼微得到阿姑病重的消息,再也坐不住了,当即恳求叔父让她再去陈家坞一趟,丁春秋也在一边帮着说好话。
  丁异起先是不答应,觉得与陈氏往来太频繁了,钱唐陈氏入士族又无望,但丁幼微跪着不肯起来,说叔父若不答应她回陈家坞看望阿姑,她就一直跪下去,丁异只好再申前言,限丁幼微只能在陈家坞歇一夜,次日掌灯之前必须回来,但丁幼微这次要求在陈家坞多住几日,服侍阿姑,丁异大为不悦,拂袖而去,吩咐别墅管事莫让丁幼微外出。
  丁幼微请丁春秋帮她说服叔父丁异,丁春秋试着去求过一次爹爹,被爹爹丁异叱责了一番,丁春秋现在与陈操之的友情已颇深厚,觉得爹爹不允三姐去探望其阿姑很不近人情,便对丁幼微道:“三姐干脆悄悄出别墅,径去陈家坞便是,我陪三姐一道去。”
  丁幼微想了想,点头道:“好,春弟想办法备好三辆牛车,觑空就离开这里。”
  丁幼微已打定主意,这次去陈家坞就不再回丁氏别墅了,她要侍奉阿姑、要抚养宗之和润儿,以前之所以不敢这么做,是因为叔父丁异发了狠话,若她一意孤行,影响丁氏声誉,那陈氏也就别想在钱唐立足了,丁幼微为此只有委曲求全,但时过境迁,钱唐陈氏在斗垮了有褚氏撑腰的鲁氏之后,地位大为提升,而且陈操之现在是六品官人,在吴郡、扬州乃至都城建康都是声名雀起,是吴郡年轻一辈的第一人,钱唐陈氏已然不惧本县豪强的打压——
  丁幼微了解叔父的性格,家门利益至上,很善于审时度势,叔父不会为了她与钱唐陈氏翻脸的,因为这对丁氏没有好处,事情闹大了反而不好,所以只要她进了陈家坞的大门,叔父就不可能冲进去命人硬抢她回去。
  为家族声誉计,丁幼微本不想出此下策,但叔父太固执,阿姑病情应该是很严重了,就连小郎君的朋友都要留下陪着小郎照看母亲,她这个西楼陈氏长媳如何还能从容不迫等待机会!
  十月初九一大早,丁春秋把受命看管丁幼微的一个管事遣开,两辆牛车驶到丁幼微的小院外,丁幼微让丁春秋带来的仆役把七、八只大箱子搬上牛车,然后带着阿秀和雨燕坐上另一辆牛车,出别墅大门时被事先得到管事吩咐的仆役拦住,丁春秋摆起少家主的派头,怒叱两声,三辆牛车便顺利出了大门,直奔枫林渡口而来,摆渡过江,往陈家坞进发。
  枫林渡口至陈家坞有二十里,丁幼微怕叔父半路赶上把她带回去,命车夫加紧赶路,到了陈家坞各赏五百钱,车夫固然想卖力把车赶快点,但驾车的牛不肯快行,牛与马不同,牛耐力好,可以一天到晚慢腾腾走着,但想要赶急路就有点勉为其难了。
  过了松林,就能望到三里外的陈家坞圆形的楼堡了,丁幼微撩开车帘张望,无端的觉得心在抽紧,这静穆一如往日的坞堡似乎包含着沉重的悲伤——
  这时后面车上的丁春秋叫道:“三姐,我爹爹赶上来了。”
  丁幼微探头出车窗朝来路一看,大约一里外,十多个人正大步赶来,其中两人抬着一顶绳轿,绳轿上坐着的自然是丁氏族长丁异了。
  丁幼微当即喝命停车,下车双手轻提裙裾,快步奔跑起来,阿秀和雨燕跟在后面跑,丁春秋站在车边发愣。
  丁异带着十余名部曲先行,这些部曲都是健汉,健步如飞,虽比丁幼微一行慢了半个时辰渡江,但很快就赶上来了,望见前头的牛车,更是加快脚步,片刻功夫就到了丁春秋面前。
  丁春秋恭立道左,朝坐于绳舆上的爹爹丁异道:“爹爹,三姐要去看望陈母也是情理之中的事,爹爹何苦追到这里来!”
  丁异瞪了儿子一眼,喝道:“你知道什么,丁幼微是想以后都留在陈家坞,你没看到她搬箱奁吗?”冷哼一声,喝命部曲先行,把丁幼微先截住,莫让她进陈家坞大门。
  四名健汉答应一声,大步奔去。
  丁幼微自幼长于深院之中,何曾这样奔跑过,跑了不到半里地,已经是气喘不止了,离陈家坞还有两里地,银牙紧咬奋力又奔了一程,身边的阿秀叫道:“娘子,他们追上来了。”
  丁幼微扭头一看,三十丈外,四个丁氏部曲大步追来,心知跑不过他们,便对阿秀道:“阿秀,你先跑去,报信,让小郎来,来接我。”说得上气不接上气。
  阿秀年轻,还能跑,应了一声,加快脚步向陈家坞跑去。
  丁幼微回过身来立定,怒视着那追上来的四人,那四人见三娘子站住了脚,他们也放慢了脚步,等着家主上来处置。
  风从西面吹来,带来陈家坞那边的声响,仿佛有幽咽的悲声,丁幼微原本因奔跑而通红的脸色霎时间变得惨白,转过身朝陈家坞方向小跑两步,双腿一软,跪在坚硬的碎石地上,叫一声:“阿姑——”晕厥在地。
  第四十章 偶露峥嵘
  丁异见丁幼微突然昏倒,吃了一惊,雨燕坐在地上,半抱着丁幼微,连声唤:“娘子——娘子——”
  丁异道:“快掐人中。”
  雨燕手忙脚乱,正要掐,丁幼微一口气顺过来,醒了,跪坐起来,双手交握在胸前,对丁异道:“叔父今天若硬要带我回去,幼微唯有一死——”说着泣不成声,现在虽不知阿姑确切情况,但心里感觉很不妙。
  丁幼微外表斯文秀雅,但性子执著刚烈,认准的事可谓穷九牛之力亦难以挽回,丁异早就见识过的,当下退让一步,说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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