事情得从几天前的一个电话说起……“你马上到建设大楼本书初版本写为“海格大楼”。一九九八年九月七日,据曾在中共上海市委宣传部工作多年的丁景唐先生打电话告诉笔者,应为“建设大楼”。来一下。”沈之瑜接到了姚溱的电话。
姚溱此人,当年以笔名“秦上校”、“丁静”、“萨利根”活跃于解放前的报刊,尤以军事述评为世瞩目。外界以为“秦上校”必定是一员武将,其实他乃一介书生。他十八岁加入中国共产党。一九四六年,二十五岁的他在中共上海地下市委负责文教宣传工作。解放后,他被任命为中共上海市委宣传部副部长。从一九五九年起,姚溱被任命为中共中央宣传部副部长。一九六六年七月二十三日逝世。
沈之瑜奉命赶往位于上海福州路上的建设大楼。解放后,此处成为中共上海市委的办公大楼。中共上海市委的首脑人物陈毅等都在那里办公。那时,只要一说去建设大楼,便知是去中共上海市委。
当沈之瑜一身军装跨入姚溱办公室,姚溱当即把中共上海市委宣传部干部杨重光找来,三个人一起开了个小会。“交给你们两位一项重要的政治任务。”姚溱用苏北口音很严肃地说出了这句话。
沈之瑜的目光注视着姚溱,急切地想知道这项不寻常的政治任务究竟是什么。“是这样的……”姚溱顿时成了“秦上校”似的,以命令式的口吻向他俩下达任务,“这项任务是陈毅同志提议,经市委讨论同意——寻找中国共产党第一次代表大会会址。因为我们党是在上海诞生的,明年七月一日是建党三十周年纪念日。作为中共上海市委,要把寻找党的诞生地看成是自己的一项重要的政治任务。”
沈之瑜一听,显得十分兴奋。他是个老上海,对上海熟门熟路。他问姚溱:“有线索吗?”“听说是在法租界开会。”姚溱答道。“法租界大着呢!”沈之瑜双眉紧锁,“洋泾浜以南,城隍庙以北,这一大片地方原先都是法租界。长长的淮海路横贯法租界。那时淮海路叫霞飞路,是以法国将军霞飞的名字命名的。这么大的范围,怎么找法?”“你别着急,我给你一把‘钥匙’!”姚溱笑了起来,“市公安局局长扬帆同志跟我说过,他把周佛海的老婆从监狱中放出来,她能帮助你们寻找!”这是一九八九年九月四日下午本书作者访问沈之瑜时他所回忆的姚溱原话。本书作者于翌日又向上海市公安局老干部牟国璋查询,据他告知杨淑慧并未在上海市监狱关押,但上海市公安局知道她住在哪里。“周佛海的老婆怎么会知道中共‘一大’在哪里开的?”沈之瑜感到颇为奇怪。“因为周佛海当年是中共‘一大’的代表!”姚溱说出其中的缘由。沈之瑜一听,打心底里佩服公安局局长扬帆的“神通”。
扬帆也经过一番改名换姓,他本名石蕴华。早在二十世纪三十年代,他便在上海文化界从事地下工作。后来,他在新四军军部担任副军长项英的秘书,从事保卫工作。那封以项英的名义发往延安,向中央申明“蓝苹(即江青)不宜与主席结婚”的电报,便是扬帆起草的。多年的地下工作、保卫工作,使扬帆变得精明、干练。他眼观六路,耳听八方,留神种种信息。扬帆手下,有一员来历不凡的公安骁将,名叫周之友。在上海市公安局里,很少有人知道周之友的身份——周佛海之子!一九二二年十月二十日下午二时半,周佛海之子降生于日本鹿儿岛(据杨淑慧回忆说是“民国十年”,显然她记错了)。当时,二十五岁的周佛海正在日本留学,与杨淑慧同居,生下了儿子。周佛海给儿子取名周幼海,又叫周小海。后来,周佛海名声沸扬,关于他的家庭的种种报道也见诸报章杂志,周幼海之名也为世人所知。
天上风云变幻,地上人事也变幻莫测。当周佛海从中共党员成为中共叛逆,以致成了汪精卫的汉奸同党,由红变黑,他的儿子却走上革命之路,于一九四六年经田云桥介绍,加入中国共产党。周幼海改名周之友,悄然从事地下工作,成为扬帆麾下的一员战将。解放后,扬帆出任上海市公安局局长,周之友成为他手下一名副科长。当陈老总提出要在上海寻找中共“一大”会址,扬帆不愧为红色的“福尔摩斯”,马上想及周之友之母、周佛海之妻杨淑慧——她是一把“钥匙”!周之友还向扬帆提供了一个重要线索:“父亲周佛海写过《往矣集》一书,内中提及他出席中共‘一大’时的情形!”只是此“案”不属上海市公安局的工作范畴,扬帆便把“钥匙”以及线索都交给了中共上海市委宣传部副部长姚溱。听姚溱如此这般一说,沈之瑜和杨重光心中有了底……
第一部分:小引追寻《往矣集》记述了如烟往事
从建设大楼里出来,沈之瑜心急如焚,直奔图书馆。
随着周佛海身败名裂,他的著作也被查禁。沈之瑜出示中共上海市委宣传部的介绍信,这才在一堆封存的书中找到那本《往矣集》。
真是“俱往矣”,这本一九四二年一月由上海平报社出版的《往矣集》(《往矣集》还曾由另几家出版社印过不同版本),记述着周佛海的如烟往事。此人擅长文笔,曾不断把往事凝固在铅字之中,在《往矣集》中留下他人生旅程中的脚印。
沈之瑜迅速翻过周佛海那篇记述童年的《苦学记》,目光滞留在他回忆加入中共经过的《扶桑笈影溯当年》一文。文中,有这么一段,详细写及他一九二一年七月从日本来沪参加中共第一次全国代表大会的经过,并提及了开会的地点:
“接着上海同志的信,知道七月间要开代表大会了。凑巧是暑假期中,我便回到上海。党务发展得真快,不单是我们去年计划的上海、汉口、长沙、北京、广州,都成立了组织,就是济南也有了支部。当时陈炯明在粤主政,还没有叛变,约仲甫(即陈独秀)去粤,担任广东教育委员会委员长。所以代表大会,他不能亲来主持。广东代表是公博(即陈公博),北京是张国焘、刘仁静,长沙是毛泽东和一位姓何的老先生(即何叔衡),汉口是陈潭秋、包惠僧(包惠僧是否作为湖北代表出席会议,说法不一),上海是李达、李汉俊,济南是谁记不清了(即王尽美和邓恩铭)。丁默村虽然不是代表,却是C。Y。(共产主义青年团)的活动分子,也在上海。我便算是日本留学生的代表。其实鹿儿岛方面,没有一个人参加,东京只有一个施存统。我算是代表施和我自己两人。第三国际,加派了马令(现通译为马林)来做最高代表。我和毛泽东等三四人,住在贝勒路附近的博文女校楼上。当时学生放了暑假,所以我们租住。没有床。我们都在楼板上打地铺。伙食,当然是吃包饭。在贝勒路李汉俊家,每晚开会。马令和吴庭斯基(应为尼柯尔斯基)也出席。……”
在周佛海的这一段记述中,提出两个地点:
代表的住宿地是“贝勒路附近的博文女校”;
开会的所在是“贝勒路李汉俊家”。
这么一来,寻觅的范围一下子从偌大的法租界,缩小到贝勒路及其附近。
不过,这缩小了的范围仍不小。贝勒路北起延安东路,南至徐家汇路,马路两侧有两千多座房子,何况李汉俊于一九二七年十二月十七日在汉口遇害,原屋早已易主。
贝勒路处于法租界之中。一九○六年,法租界工部局以法国远东舰队司令贝勒的名字给这条马路命名。那时是一条荒僻的路,路边稀稀拉拉立着几十幢低矮的平房,马路南段两侧是一大片农田。一九四三年一月九日,汪伪国民政府行政院院长汪精卫与日本驻汪伪政权“大使”重光葵在南京签署了《关于交还租界及撤废治外法权之协定》。从这年八月一日起,上海撤销了租界,贝勒路也随之改名,以湖北省黄陂县县名命名,改称“黄陂南路”——援引上海路名惯例,通常以省名命名南北走向的马路,以县、市名命名东西走向的马路。因省名有限,用于命名南北走向的主要马路;贝勒路虽南北走向,但不是交通要道,故以县名命名(有关贝勒路的沿革史料,系上海市地名办公室刘方鼎及上海卢湾区地名办公室陈法清向笔者提供)。
就在沈之瑜花了一个夜晚的时间读毕周佛海的《往矣集》之后,便急于想见到周佛海之妻,以便着手寻觅中共“一大”会址。
隔了一天,当沈之瑜刚在军管会办公室坐定,大门口警卫室便打来电话,说是一位姓杨的女人求见。
“哦,她来了!”沈之瑜一边朝大门口疾步走去,一边暗暗佩服上海市公安局局长扬帆工作的高效率。
果真是周佛海之妻。她自我介绍说:“我是杨淑慧。市公安局扬局长要我来找您。”她说话不紧不慢,每一个字都讲得很清楚。
“你好……”在部队里说惯了“同志”的沈之瑜,这时不得不改用拗口的称呼,“周太太!”“沈同志。”在办公室坐定之后,杨淑慧徐徐说道,“李汉俊先生的家,我去过几次,印象不很深了。不过,当年的陈独秀先生的家,也就是《新青年》编辑部,我在那里住过,记得很清楚,能不能先去找那个地方?”
“行,行。”沈之瑜答应道,“陈独秀的家在哪里?”
“我记得,在法租界环龙路老渔阳里二号。”杨淑慧一口气说了出来。
“环龙路,也就是现在的南昌路。”沈之瑜对上海的马路十分熟悉。
那时,除了首长,一般人都没有小轿车,没有吉普车,沈之瑜、杨重光和杨淑慧在南昌路上步行着。
头一回出师告捷。因为南昌路基本上保持当年的模样,南昌路四十七号原是一所法国学校,外貌也依然如故,杨淑慧一眼就认出来——老渔阳里正是在它对面,如今的南昌路一百弄。弄堂里,一排排石库门的房子,犹如从同一个模子里浇出来的。这样的房子,都是一楼一底,一个小天井,天井四周是高墙,墙正中是一扇黑漆大门。一幢房子,有七八十平方米,给一家人住正好。独门出入,与邻无干。解放前,上海曾大批地建造了这样的石库门房子。
杨淑慧步入弄堂,找到了二号。她对沈之瑜和杨重光说:“一九二一年,在召开中共‘一大’的时候,陈独秀不在海,而在广州。他的夫人高君曼带着两个孩子住在这座楼的楼上。开会期间,李达和夫人王会悟也住在这里(据王会悟回忆,她与李达在一九二○年下半年于此举行婚礼后,一直住到中共“一大”召开)。我和周佛海结婚以后,也曾经住过这里的亭子间,所以印象很深。”
杨淑慧面对这幢熟悉的房子,心中勾起无限往事。此时,她仿佛回到当年的情境,带着沈之瑜、杨重光绕着房子走了一圈,像一位道地的解说员一般说道:“这房子两上两下。从大门一进来是客堂间——陈独秀的会客室。我印象最深是,客堂间里挂着一块小黑板,上面写着‘会客谈话以十五分钟为限’。客堂间里还有一只皮面靠背摇椅,陈独秀常常坐在这只摇椅上。”杨淑慧领着沈之瑜、杨重光步入屋内,指着客堂后、厨房前那狭长的过道小天井,说道:“这里原先有一个水泥的水斗,上面有个自来水龙头,平常是用来洗拖把的。有时,我们用木塞塞住水斗的出水口,放满了水,用来浸西瓜。……”杨淑慧滔滔不绝地说起当年的情形,清楚地表明,这里确实是《新青年》编辑部所在地,陈独秀的故居,也是中共成立之后最早的中央工作部所在地。找到这一革命遗址,沈之瑜和杨重光颇为兴奋。
看见杨淑慧已经有点疲乏,沈之瑜道:“今天就到此收兵了吧。过几天再找‘一大’会址。”
于是,沈之瑜跟杨重光作了分工:沈之瑜负责寻找贝勒路上李汉俊家,杨重光则去寻找贝勒路附近的博文女校,来了个兵分两路,双管齐下。
第一部分:小引追寻“恒昌福面坊”原来是块宝地
博文女校是当年毛泽东、周佛海等中共“一大”代表住宿的地方。这所学校早在一九三二年便从上海滩消失了。不过,寻找一所早已关门的学校的校址,毕竟要比寻找当年李汉俊家容易一些。
杨重光派出了沈子丞,前往上海市教育局,翻阅解放前的上海中小学注册簿。总算顺利,博文女校记录在案:“博文女校创办于一九一七年,董事长黄宗汉(黄宗汉原姓徐,嫁给黄兴后改姓黄),校长黄绍兰……”该校曾三度迁址:最初在贝勒路,后来迁至蒲石路(今长乐路),一九二○年时迁入白尔路(后改名蒲柏路,今名太仓路)。
据此线索,杨重光前往太仓路寻访老居民。虽然路名更换、门牌变动,在老居民的协助下,还是找到了一幢镶嵌着红砖的青砖二层楼房——这便是毛泽东、周佛海等当年下榻之处。棘手的是寻找李汉俊的住处——中共“一大”会址。沈之瑜约了杨淑慧,沿着贝勒路慢慢地走着、走着,诚如本书开头所写及的那样……
走走停停,停停走走,杨淑慧的双眉紧蹙着。她有点为难了:“沈同志,李汉俊先生家里,我去过几次,可是现在我仅有的一点印象影迹皆无了。我记得,当时李家的房子是新造的,前门正对着马路,路边一片荒凉。大门对面是一片菜地,那里有一家吹玻璃的棚屋作坊。可是,眼下的贝勒路两旁全是房子,已经面目全非了,昔日的影子没有了!”“别着急,慢慢地找。”沈之瑜安慰她道。慢慢地、慢慢地踱着,杨淑慧极力搜索着当年的残存的印象。三十年前,她曾随丈夫周佛海去拜访过李汉俊,也曾给李家送过信件。然而,毕竟已经三十年了,天翻地覆,人世沧桑……行行复行行。她走到了贝勒路与另一条马路的交叉路口,猛然间有一种似曾相识的感觉。
她向路人打听那条横马路的名字。“这是兴业路。”她得到这样的答复。兴业路?她还是平生头一回听见这一路名。她摇摇头,否定了自己头脑中闪过的那似曾相识的印象。看到她迷茫、疲惫的神态,沈之瑜对杨淑慧说道:“我看你有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