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多岁的少年女子,倚在门口;旁边有十多岁的一个丫头,两人嘴里低低的不知说的是什么。狄小霞好生奇异,便由旁边绕到后身,又兜了一个圈子走回,见那两个女子仍然还站在门口,那样蹊景,就同等候什么人一般。狄小霞看了一看,又绕到后面,忽然计上心头。暗道:我何不弄他一个软进硬出,反党便当。主意想定,随即又绕到大门前面,走近那二十多岁女子面前,说道:“大嫂,请了。”那女子故作吃了一吓的形像,忙问道:“年残岁底,这样黑夜,尊嫂是从那处来的?前面靠城这半里地段,短路打闷棍的是多得很,尊嫂要防备一点才好。实不相瞒,我家丈夫今日上城有事,到这时不曾回来,我们就有些不放心了。况且你嫂嫂这样鞋尖足小,娇模娇样,假若遇着匪类,不但银钱要紧,那可不性命交关吗?”狄小霞一听,故意便装作哭腔说道:“嫂嫂,那便怎样是好呢?”说着便装作要哭样子。那旁边的丫头插嘴道:“奶奶,既这位嫂嫂这样惧怕,你奶奶就方便一点吗。委实这前面像这样有头有面的标致大娘,是万万不能让他一个人走的。”那女子定一定神道:“既这样说,嫂嫂你若不嫌蜗居,就在我们家里过一宿,明天再走罢。”狄小霞一听,真觉得凑趣不过,嘴里还装做说了无数的谦恭话,脚下早跟了那一主一仆走到门里。
进了二门,只见中厅上挂了一个晶球,那满屋间照得如同白昼。狄小霞一看,心中暗暗欢喜:这人果然是大富翁人家,就这一样宝贝,也不知道要值得若干。当下那女子走进屋里,一面将狄小霞让在客位坐下,一面便喊道:“白儿快些看茶。”那女婢答应了一声,真是大家的排调。随即托了一只红盘,里面一对羊脂玉杯,每人面前送了一碗茶。那女子开口道:“嫂嫂,随意吃一口便茶罢。但嫂嫂究竟尊姓,府上住在那处?这时赶黑进城,不知有什么要紧的事件?”狄小霞见问,便叹了一口气道:“嫂嫂有所不知,在下姓秋,丈夫叫秋香妙,家住在玉山城外。只因丈夫在山东青州一病而亡,前天才接着死信,所以连夜的赶到山东,要去领棺枢回南。”那女子听说,便接口说道:“原来嫂嫂是江西广信府玉山县的人氏,请问你们贵处不是小西天造反的吗?据说这个女反叛狄小霞,本领是大得很。他摆了一个金光阵,利害非常。就是这人生性好淫,明分嫁了一个妖道姓刘的,其实他的丈夫是数不尽。连他的同胞的哥哥,都同他有奸。昨日听见我们丈夫说,据闻那金光阵已经被济公圣僧破掉了,就是上前日夜间破的。破阵的时候,听说这个淫妇在寨中,同八门的将官正在一起取乐。及至寨中火起,这淫妇连裤子都不曾着得好,两手掩住下身逃走掉了。你嫂嫂住在玉山,谅情总有的确信息,请问这句话可确不确呢?”
狄小霞此时被那女子说得脸上是红一阵白一阵的,真个气得要死。暗骂道:“你这个娼妇!要算是指着和尚骂秃驴,我狄小霞出世以来还不曾被人这样当面羞辱呢。也罢,你也不必淫妇长淫妇短,骂不绝口,我总叫你认识我淫妇是了。”想着便在腰间暗暗将得着短路贼的一张刀顺在手中,就想上前将两女子杀死。搜他一些家财就走。那知才站起身来,刚要进前动手,忽听外面“通通通通”的敲门。狄小霞听得清楚,觉到不甚妥当,连忙缩手回头,仍然归了自家的座位坐下。毕竟这敲门的究竟何人,且听下回分解。
第二百三回 狄小霞谋杀占美夫 杨太监诈言欺大师
话说狄小霞被那女主人当面淫妇淫妇骂得气闷不过,就想上前连那女婢一同杀掉,搜些家财就走。那知才起身上前,忽听外面敲门,连忙缩步回头。暗道:这事真真不妥,我想这敲门的人,多分就是这女子的丈夫。我如将他妻子杀掉,他怎样有得干休。如遇着没用的,还可脱身,如遇着个有手脚的,岂不误了大事。当下一面想着,便仍然归座坐下。这时那女婢已出外把门开放,走进一个二十多岁的男子。委实风流俊俏,一表非凡。想那杨魁、石敢当的容貌当先就以为美品了,那知较这个美少年,真正比他不上。就这评较的时候,那男子已经进了正厅,便向女子指着狄小霞道:“这位嫂嫂是那处来的?”女子便将留宿的话说了一遍。狄小霞这时已暗暗轻舒俏眼,同那美男子打了几个照面。那男子又问道:“人家来了这许久,可曾备酒饭给人家吃吗?”女子笑了一笑道:“嗳哟,我倒忘煞了。”说着把白儿喊了一声,往后就走。男子骂道:“真个要算死人,一些灵巧气候没有?”随即便向狄小霞旁边坐下,又问了他的来历。狄小霞又问了少年的名姓,方晓得少年姓邬,那女子就是他的妻子,本是山东人氏。两个谈得是亲热不过,狄小霞那一种妖烧的形像,越分是描摹不尽。
不到片刻,只见白儿托了一盘的酒菜杯筷,走上厅来,摆了三个座位,狄小霞同女子对定,那男子坐在横头。就此传杯递盏,吃了有一个更次。女子起身道:“你们慢慢的多饮一杯罢,我倒要困觉了。”当下把白儿扯了一扯,一同到了后面。狄小霞以为凑趣不过,在筵前更加是眉来眼去,卖弄风流,把一只小足便从桌下将那男子的脚钩了一钩。那男子也是一个知音的朋友,随即弯下腰来,伸了两个指头,拈住他一个脚尖,就向腿上一搁。狄小霞被他一拈,真个连肉多麻了,心里头小鹿似的撞个不住,脸上那一种春色泛得是飞赤的,委实连骨头都软了。就势轻轻把脚收回,站起身来,“扑”的便向那怀里一倒。那少年双手便将他抱起,向那厅旁天然榻上放倒。狄小霞心中想道:这人虽是美貌可爱,但我同他一度之后,还是你为你我为我,究竟不大当心。我看这人家蹊景,在他家过个日子,倒也安然不过。我何不如此如此。主意已定,双手便将那男子推住道:“使不得,使不得。你家尊阃出来,那便怎样处呢?”少年道:“怕他怎么!他如说一句尴尬话,我立刻将他杀死。”狄小霞一听,觉得正碰机关。便微微笑道:“可是真的吗?我怕你有些舍不得。”少年发急道:“难道男子汉还怕没有妻子吗?有什么舍不得?”狄小霞道:“你这话差了。这时一冲之性杀死,将后想起妻子,那便何处找呢?”少年笑道:“有着你就是了。”狄小霞道:“你真个要了我就不要他吗?”少年道:“这还说什么假话。”狄小霞道:“既不说假话,我先帮你将他杀掉,然后再做夫妻。”少年道:“使得,使得。”
狄小霞便坐起了身,将腰里的单刀拔出,柳眉一竖,纵身就奔到后面,走进卧房。只见蚊帐低垂,狄小霞也不问青红皂白,走上去掀开帐门,拦腰是一刀。听那女子娇滴滴的喊了一声“嗳哟”,狄小霞还愁不曾杀得死,顺手拈了那一只小脚,向地下一撂,却然拎了一个下半截,那上半截还在床上,只见一点血儿都没有。狄小霞那知就里,走上床去,将那女子上截揪住头发,也向床下一掼。向那少年大声道:“新官上任,旧官请出!”这时再把那房里一看,果然奇珍异宝,富贵非常。狄小霞一见好生欢喜,暗道:“我常看见那《三国志》上有两句咏董卓的诗说道:”世业成时为帝王,不成且作富家郎‘,这两句话倒像替我狄小霞说的。“一就这一些辗转,那少年也就走到床前。狄小霞拗起身来,将他一拉,拖上床去,紧紧搂住,”有情有义心肝命“的喊个不停,闭了眼睛,真个心满意足。忽然把眼一睁,忽然四处漆黑,望见天上一天的星斗,用手一摸,原来一条大蛇。就这一吓,登时昏晕过去。暂且丢下不表。
却说宋营自将金光寨破后,将一切善后事宜,责成赵知县、郑游府理料已毕。就为这狄小霞逃走,张钦差同杨魁作难不过:要为这一个匪妇将大兵屯住,虚糜国帑,既怕国家见罪;若说遣兵归汛,先行进京覆旨,却因首道在逃,这个旨怎样交代得去?但同济公斟酌,可有什么主意去擒狄小霞。他始终吞吞吐吐,没有一句实话。到了二十七晚间,济公、张钦差、杨魁三人,正在帐上吃酒,只见前营领旗忙急急的上帐禀道:“启大帅,适才赵知县着人前来通报,说圣上旨意到了。已经在县衙查问本营驻扎的地方,请大帅等早为预备。”杨魁见说,随即便分付听事的小军摆香案俟候。刚才理料停当,张钦差、杨魁率领七个营官到了大营外面。只见远远的几骑马如飞的走来,到了营前,都下了马,高喊了几声:“接旨!”内有一个老太监,捧了旨意,当香案中间站定。张钦差、杨魁就香案前跪下,七个营官也跟在后面跪下。三拜九叩已毕,营前便“通通通”的放了几声大炮。那老太监不慌不忙将圣旨拿出,开读道:某年月日大宋皇帝诏曰:国家自南渡以来,夷氛不靖,草寇嚣张。朕上承列祖之麻,下赖臣工之力,柔和邻国,边疆稍安,剪灭凶徒,封疆告晏。独小西天贼势猖狂,目无王法,据小南海之地险,仗金光寨之妖术,屡抗天兵,昏不知罪。前据所奏,足加汝勋。然胜败乃兵家之常事,渠魁为擒贼之要图;久延河上之师,虚糜国家之帮。两卿当仰承寄托之重,歼绝渠曹,灭此朝食。勉之望之,毋负朕意!阵亡守备束高,所有应得恤典,仰礼、兵二部从优议叙。钦此!
太监宣读已毕,张钦差、杨魁同那七个营官又三拜九叩,谢恩已毕。邀请太监进了中军帐,分宾主坐下。这个太监姓杨名贞,是著名的一个老公事。候了张钦差、杨魁敬过茶点之后,便笑嘻嘻的说道:“咱的两位大人儿,照万岁爷这旨意上的意思,为这一个小西天儿,心中是着急得很。咱们那一天请训出宫,万岁爷再三面谕,叫咱们查一查这小西天儿的事件是怎么样儿。咱家儿这就要请教请教两位大人的了。”张钦差见问,便把怎样渡兵破金光寨,怎样活捉梁启文,怎样火烧刘香妙,逃走狭小霞,说了一遍。杨太监冷笑了一笑道:“二位大人,咱家替二位想一想,这功劳是很大了;但单单把一个罪魁放走了!哈哈,咱家虽然同二位大人很有交情,但这一句话倒有些不大好说呢。”看官,你晓得这个老太监斟古酌今,这样说法是个什么用意?无非要诈他们一些程仪。张钦差他究竟是个书生官,被他说得是忧愁不过。杨魁虽然明白,却因主帅在前,未便自作聪明,惹他们小人怀恨。但那老太监说过,见两人许久许久不开口,已谅定二人受吓,便又逼着他道:“咱家两位大人儿,不是不开口的。世间的事儿,没有没商量计较的。你们分付一句儿,咱家覆命儿时节,还是直言拜上,还是另外想一个什么说头儿的好?”说着便望张钦差、杨魁二人,专看他们什么下言。
那知就这时候,忽然后面有人在他颈项上掐了一把,杨太监掉头一望,不觉暗暗叫苦,原来是济公掐的。晓得碰着了他,多分是倒运了。心里虽这样踌躇,嘴里还要应酬着。便连忙起身,笑嘻嘻的道:“原来是济圣僧儿同咱家作耍的,咱家失照得很了。”济公见说,便拍手笑了一阵道:“你这没屁儿,说什么话,俺同你作过几次耍吗?你晓得你在这里句句商量,句句计较,句句要另外想个说头儿覆命,你可晓得这个叫个欺君吗?照欺君的罪办起来,你就应分杀头!俺和尚慈悲为本,硬代你把个杀头改了一个掐头。俺是这个道理,那里是同你耍的吗?俺且问你:你如今就做做帮他们两人的忙,到了皇上面前,你究竟预备扯个什么谎?俺和尚老实对你说罢,这一件事,皇上也不一定把你这没屁儿当住了得,特特意意的要问你;就便问着你了,你就直言拜上,说狄小霞已经被张钦差、杨将军捉住了,被俺和尚放掉了。单看皇上议俺济颠僧一个什么罪过罢广太监看见济公真不真假不假的这种形像,晓得这个和尚不是好惹的。忙说道:”圣僧不要认真,咱家儿也不过同两位大人儿有一面,所以才这样说法,那里是有心欺君吗?“说毕哈哈哈一阵笑。张钦差看了这样,觉代他有些不过意,便到收支处取了十两银子,封好了,暗向杨太监手上一递。说道:”老宫爷这大年纪出外辛苦,理当重重的送点程仪才是道理。无如我等提兵在外,是一个苦不过的差使,只得请老宫爷笑纳一些罢。“
这时济公他跑得来闹了几句笑话,他还是吃他的烧酒,吃他的狗膀去了。但杨太监委实把事不过,见济公这一番说,他真个并不想分文,见了张钦差送他的程仪,反党喜出望外,口口称谢不迭的。又低低向杨魁道:“咱家这个分儿,本不该当要。只因咱家近来是龙钟不过了,要忙个棺材本儿了。”说罢,便笑了一笑,又站起身来,就着杨魁耳朵道:“这一些承情的厚赐,千万不可对那疯和尚说知。这个秃子,他同我们宫监是作对不过。”说着便起身告辞了。又假意走到济公前说道:“圣僧可有什么话同万岁讲吗?咱家儿覆旨去了。”济公见说,忙把酒壶向桌上一掼道:“老没屁儿,这句话你是问那人的呢?”杨太监笑道:“世间有几个圣僧,你老人家那里不曾听见咱们儿请叫着圣僧尊称的吗?”济公一听大笑道:“你这人要算是周周正正的一个前言不应后语的人色。我且问你:你同杨将军附耳时,称俺是一个什么名目的呢?哈哈哈哈,你好得很!你当着俺的面,便是圣僧长,老人家短;避着了俺,便是疯和尚、秃子的骂起来了。你们这些没屁儿,可恶不过!”杨太监见说,心中暗道:可要死!这和尚真就利害,大约我同杨魁说的话,他倒都晓得了。连忙遮盖道:“圣僧不要多心,咱家儿存心是一个字不敢得罪圣俗的。”济公大笑道:“老没屁儿,你得着了十两银子,你就赶快走罢,不必任性的弄在这里乱骂人了。”杨太监又辩道:“圣僧真就冤枉杀人了,咱家儿有多大胆量,还敢骂圣僧吗?”济公见说,便装做气闷不过的样子,指着杨太监骂了几十个“没屁儿”,然后咬牙切齿说道:“你还赖吗?你适说话,既晓得俺和尚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