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如何使得?”那李顺的性情本是刚暴的,今天得了这块黄金,心中更有恃无恐了。他心中一想:我既发了如许大财,就算是个富翁了,何必再在这里做此职业,受他闲气?于是就一噘嘴,一沉脸,说道:“你说吾当不了这个职司,吾就不当罢,明天准搬铺盖。”掌柜的一瞧他形状就有气,说道:“好好,你既不愿,吾也不少你,你今天就给吾走路罢。”李顺道:“今天走也不要紧,你把三个月算给吾罢。”掌柜的道:“好,吾就算清给你。”
正在赌气的时候,忽然外面进来一人,头戴宝蓝缎六瓣壮士帽,身穿宝蓝缎绣花英雄氅,腰束淡黄丝绦,肋下佩着宝剑,脚穿青缎快靴;身长八尺,面如锅底,两道粗眉,一双怪眼,颔下一部钢须,正如铁锥一般,满脸横肉,意气凶横。掌柜的一见,就笑脸相迎道:“沈大太爷那里来?”原来此人姓沈名雷兴,就住在这灵秀村的西市梢。自小不务正业,专一打劫过路客商,取了他财物,就把人杀了,不是投于山洞中,便是埋于山脚下,受他害的人也不少,因为他膂力过人,杀人不眨眼,人家送他一个绰号,叫做“刽子手”。他手下有十几个把弟兄,都同他动手做事的。他这天因打探得有个大客商家,带着有数万银子的货,从杭州出来,路过此地。所以约了四个弟兄,一个叫黑虎偷赵之汉,一个叫白虎星江杭,一个叫扫帚星白殷齐,一个叫回马枪胡通,在这酒肆中聚会,等候着富商。他一个人先到,一进门,掌柜的就殷勤款待,他也不理会,四面一瞧,见济公那里一桌空闲着,就在那里一挨身坐了。
其时济公酒已喝完,将要走了,见那人一到,又叫李顺再给添两壶来,慢慢儿的自斟自酌,自言自语道:“吾身上带着如此贵重东西,那好走路?倘被人家瞧破,如何是好?”说毕,又把方才的许多一块块、一件件的摸出来排在桌上。又自说道:“不要说别件东西,就是这颗珠子,已经值得六七十万了。”那沈雷兴听的清切,心想:这是穷和尚,怎么有值六七十万的宝贝在他身上?一回头,见济公正把那颗大珍珠在手中玩耍。仔细一瞧,光采耀目,圆匀出众。心中大惊道:这颗珠子照时价而论,一二百万也值得,何止六七十万?又见桌上黄白二金及许多珍宝,不计其数,就不知不觉,眼中生出火来,暗想:他只有一个人,吾何不暗暗跟他,跟到僻静的所在,一刀杀了,就把这些东西夺在手中,岂不顷刻间成了一个大大的财主?从此就可创基立业,安享荣华了。主意想定,就叫跑堂的李顺,快拿酒来。不到一刻,酒菜都已摆上。
济公见他喝着,叫李顺过来道:“吾喝完了,你去会账罢。”李顺一算,统共吃了十三两二钱银子,走到柜上,就把自己银子摸出会了账。济公把桌上的许多珍宝金银袋了,自言自语道:“吾走路很快,今天必定赶的上城。”沈雷兴一想:吾刚正吃酒你就走了,你走路一快,吾赶不上你就坏了;不如用个羁身之法把他羁绊住了,待吾四个弟兄来了,一同跟他去,好动手。想定主意,即时笑容可掬,起身走到济公桌前,拱手说道:“师傅,你一个人吃酒太寂寞,吾等朋友心焦的很,吾看你老人家圆通得很的,吾们何不两人并了一席,彼此谈谈心罢。”济公道:“好,原是吾酒钞没有,这笔只好算你的。”沈雷兴道:“师傅笑话,我请你喝酒,自然是吾会钞。”济公道:“只是太难为你,萍水相逢,没缘没故,就要你会账,问心说不过去。”沈雷兴道:“大师傅太拘了,四海之内皆兄弟也,你老人家又是出家人,本来受十方布施的,有什么要紧?快来快来!”济公笑道:“你这朋友真爽快,吾可不客气了。”说罢,就坐在上位。沈雷兴又叫李顺过来,拿一分杯箸。
李顺一想:这沈雷兴是个著名吃白食的,和尚同他一谈心,这一席又准是和尚会账的;倘然和尚仍要在那块黄金上还账,吾岂不又要少赚十数两银子。就有些儿不甚情愿的意思。沈雷兴见他怠慢,把手向桌子一拍道:“今天你大太爷来照顾你生意,你倒不情愿吗?”掌柜的闻声,忙过来柔声恰色的说道:“沈爷莫要动气,他今天本有些不情愿,方才被酒客已经混骂过。吾说了他几句,他就给我作对,叫吾算给他薪工,吾正要开发他。你老人家刚正走来,没人应酬,所以暂叫他端端酒菜。不料他还敢怠慢,其实可恶,吾立刻开发他走罢。沈爷同大师傅要酒要菜,只管分付,否自己来服侍罢。”说罢,就对李顺道:“你走路罢、你的薪上吾早已给你算清楚,一共三吊五,现在放在吾柜上,你拿着走罢,吾这里没你的事了。”李顺噘着嘴,头也不回走到柜上,背起钱,往自己房中去卷了铺盖,径自去了。未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第五十回 酒店中戏弄强人 沈雷兴寻觅和尚
话说李顺与掌柜的赌气,想道:我有这注大财,何必在此受人胯下之辱。即到房中卷好铺盖,把那黄金装在衣袋中,挑着行李,嘴里咕噜咕噜的说着,出门去了。这里济公同沈雷兴在酒店要酒要菜,吃个不了。沈雷兴平素都是白吃人家的,今天要自己还账,心中好不自在,又见和尚都拣着贵重的东西吃喝,心中更加疼痛。想道:他现在吃的有趣,晚上一定要多给他吃几刀,也叫他有趣。济公半醉不醉的说道:“好朋友,我就少吃些罢。”沈雷兴故意答道:“怎么师傅要少吃呢?”济公道:“只怕是多吃了人家酒饭,人家就要给刀吾吃,所以不敢吃了。”沈雷兴一想:这真奇怪,我心中方才一想,他怎么就会知道呢?莫非他说这酒话,刚正触机,给吾心里想到的暗合不成?济公又笑说道:“好朋友,否知道吾自己今天要死了。”沈雷兴道:“师傅怎么知道自己要死呢?”济公道:“吾准知道要吾死的人,就在目前了。”沈雷兴道:“是那个呀?”济公用手一指道:“就是你。”沈雷兴闻言,霎时大惊失色道:我要害他的心思,他就会猜到,这个人还了得!乃强作笑容道:“师傅莫要乱说,青天白日,王法昭彰,那个敢害你?吾平素欢喜世外人,最爱给和尚、道士做朋友。今天见你老人家很圆通,所以请你过来吃酒谈心,交一个知己朋友,你怎么就把不肖之心待吾?幸这里没有公差,不要紧,倘被他们听着,吾岂不要为你吃场冤屈官司?”济公睁眼道:“吾和尚自己已把酒喝饱,你又硬邀吾吃,吾醉死了,岂不是你害的?”沈雷兴这才知道不是他心里的事,方始放心,又劝了一壶,方才吃喝完毕。叫掌柜的一算,一共二十两三钱。济公一拱手说道:“吾和尚最老实,有言在先,就不客气了。”沈雷兴摸出银子会了账。
济公道:“吾要上玉山城里去呢,从那条路走?”沈雷兴道:“吾也上那边去,吾两个人同走罢。”济公道:“最好最好。”说罢,又自己故意用手把衣袋摸了一摸,口里咕噜咕噜的道:“吾费了无限心思,杀了无数人命,方才得到这些宝贝,若要失落,吾也不要活。”沈雷兴听着,自忖:这人莫非也是绿林中的人吗?不知他在什么地方抢劫得这种好东西?他如果也是绿林人,必然有些儿本领的。吾幼的几个兄弟,又不知为着何事,竟一个也不来,恐怕动起手来,倒有些儿辣手。幸而他今醉了,从他背后,出其不意把他砍死就是了。想罢,已走出酒馆。济公道:“你头前去罢。”沈雷兴道:“不行,吾是这里人,论情谊吾是主你是客,应该你先走,吾在后跟着。”济公摇头道:“不行,不行。吾并不是给你客套,倒怕是走在人家面前,被人趁着吾没防备,把吾一刀从背后砍来,吾的性命就不保了。”沈雷兴暗忖:吾的算计,莫非他已经猜透不成?就吾先走罢,省得他防备着吾,待走在路上,再看机会罢。就说道:“师傅,既定要吾头前走,吾也不客气了。”济公道:“你既头前走,永不许退后了,莫要走到半路,看机会挨在吾后面,算计吾性命。”沈雷兴道:“大师莫要多心,吾不是绿林人。”
济公并不回答,一路行来,口中唱道:知人知面不知心,吾是知人知命并知心。
谩藏珍宝启贼心,吾是谩藏珍宝气贼心。
唱来唱去,不知数十百遍。沈雷兴道:“师傅,这个山歌谁人教你的?到也有趣。”济公道:“吾的师傅教吾的。”沈雷兴道:“你的师傅是谁?”济公道:“吾的师傅名头高大,人人都知道的。”沈雷兴道:“到底是谁呀?”济公道:“就是西湖灵隐寺的济颠僧。”沈雷兴道:“师傅原来就是济颠僧的徒弟。吾闻得他老人家极有法术,真是个活佛,专一普救善人,所以临安城周围几千里路,没有一个不知他老人家大名的。”济公道:“吾的师傅倒不止普救善人的好处呢,他专一给绿林中人作对,只要碰到他,没有一个不上他圈套,伤却性命的。吾眼里见的已经有百十余人,都被他摘下心来做下酒东西,名字叫吃狗心。”沈雷兴把舌一伸道:“怎么如此利害的呢?”济公道:“这还不算利害呢,他无论什么人,只须把鼻子一嗅一闻,就知道他做什么事情的。吾在他庙中学了好几年,这法术也学会了。”沈雷兴一想:他既学得这法术,怎么还闻吾不出,同吾吃酒,一块儿走路?就笑说道:“师傅,你既学会这个好法术,出门倒不曾碰到坏人了?只是这法术不容易,吾终有些儿不深信,你倒闻闻吾、嗅嗅吾,看吾是做什么的?”济公把鼻子故意一嗅,就嚷道:“你是个路劫强盗!你是个路劫强盗!”其时二人还在村中行走,来往的人颇多,沈雷兴一闻此言,大吃一惊道:了不得了!如若被他叫喊起来,吾准得被人家拿去。正想逃走,只听济公又在后嚷道:“沈雷兴,快来拿人呀。”沈雷兴一回头,见和尚一手拉定一个十五六岁的童子,说道:“你是个路劫强盗!”那童子狠命的乱挣,要哭出来了。这才放心道:原来不是嚷吾做强盗。就回身劝说道:“师傅,赶路要紧,莫打哈哈罢,人家小孩子经不起惊唬的。”济公这才哈哈一笑,一放手说道:“就便宜你罢。”
又走了三四里,渐渐人烟稀少,万山丛错。济公“呵哟”一声道:“不好,吾上你圈套了!”沈雷兴道:“为什么?”济公道:“吾带了许多珍宝东西跟你走路,方才没想到路上如此荒凉;如若你起了歹心,拔出刀来把吾杀了,抢了吾东西,吾就完了事了。”沈雷兴此时本要动手,一想时候还早,又离村不远,生怕和尚一嚷,人家一来救,所以忍耐着说道:“和尚真多心,吾焉能害人?放心走路罢!”济公道:“不行,吾得合一个人同走;不然,回到前村住一夜,明天合了人。再走。”说罢,往回就跑。沈雷兴此时又不敢动手,一瞧和尚往来路直奔回去,追也追不及。一想:这块肉既在吾口中,焉能放手?吾只索性也奔回去。他总得到玉山去,吾始终跟着他,怕他逃到那去!主意已定,即尽力的追赶,看和尚在前面脚步歪斜,走的很慢,自己狠命飞跑,总是追不及。心中诧异道:吾的脚程也算快捷,怎么总在半里之外,赶他不上?又赶了一二里,已累得浑身是汗,渐渐气力不加,两腿酸软。心想坐坐歇力再赶,又怕和尚走了岔路,到别处找他不着,只得仍拔腿猛赶。看看将要赶上了,一失眼,和尚又远了。直赶到村梢,转瞬之间,和尚忽然不见,心中懊悔道:“吾若早知如此,也不去想他,不去请他喝酒了,现在倒赔上二十余两银子,又饶上脚步气力,真是冤枉。”一回头,只见和尚又在前面飞跑,望玉山大路而去,忙在后紧赶,及赶至岔口,则又忽然不见了。正在呆立盼望,又见和尚在后面飞跑,向灵秀村去,只得又赶回来,赶到岔口,又见和尚在后。赶来赶去,总赶不上,看看天晚,日间吃的酒饭,赶得消耗净尽,肚中又饥饿了,不得已只好回到灵秀村,仍到壶隐店中。
方走进店,只见和尚坐在靠东桌上正在喝酒,招手道:“好朋友,这里来罢。吾等了你好久,怎么到此刻才来?”沈雷兴道:“吾在赶你呢!吾赶到你东,你就往西,赶到你西,你就往东。赶了半天,方才退回来。你怎么先在这里?”济公道:“这是你眼花了。吾一径赶回,就到这里等你,左等也不来,右等也不来,心里焦急,没带零碎银两,吃了酒菜没人会账,那个同你玩呀?”沈雷兴顿时呆着木鸡,停了半晌道:“这样说,莫非吾遇了鬼了?”济公道:“青天白日,那里来的鬼?和尚家装束相同,你必定看差了。”沈雷兴道:“不错的,吾方才瞧见的,都是破僧帽、破僧衣,草鞋赤足,短头发有二三寸,走路歪斜不正,同你一般无二。”济公道:“这是吾徒弟悟缘了。”沈雷兴道:“师傅也有徒弟吗?”济公道:“有有,他只是死了多年,你见了鬼了。”沈雷兴被济公一说,立时毛骨悚然。济公道:“休管他是人是鬼,吾们吃酒要紧。”此时掌柜的已把酒著送来,两人又低斟浅酌起来。喝了两壶,沈雷兴就不吃了,坐在那里一味出神。心想:一计不成,再用一计,那肯就轻轻放过他!吾今夜同他到客店中,乘他熟睡的时候把他一杀,把他的宝贝一带,蹿墙逃去,他是个出家人,决没有尸亲追究的、吾拿了他东西,逃到别处,买了田地,就落得做个富翁,安享荣华富贵,从此就可洗手,不必再做绿林的勾当了。想到得意之处,不觉手舞足蹈起来。
济公道:“好朋友,你不喝酒想些什么?”沈雷兴道:“吾不想什么,因方才赶的乏力,借此歇歇。”济公笑道:“你此刻多歇着儿,晚上好逃跑。”沈雷兴并不回答。又吃够多时,济公起身道:“吾不喝了,你把账会了罢,吾先走了。”说罢,扬长竟去。沈雷兴安肯放走,忙摸出块银子,给掌柜的道:“你暂收着,缓一天再来找罢。”说罢,急忙赶到外面,见和尚走入隔壁仁和客寓、沈雷兴也忙赶进去,就不见了,一问掌柜的,说:“你们铺子里有没有穷和尚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