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十七回 阻好事虎怅作奸 下丹药厨房觅便
话说金大人到书房中见了张三,问了一番情节,就答应代他递奏折。张三十分欢喜,正要告辞出去,报给济公知道,焉知里面忽然走出一个人来,大叫:“大人不可答应他。”张三吃了一惊,忙抬头一看,只见那人年约三十开外,细白麻脸,颏下还没胡须,头戴乌缎员外巾,身穿三蓝团花员外氅,里村月白领袖,脚蹬粉底靴鞋,两道短眉,鼠目鼠耳,尖鼻大口,一望而知为是个奸猾之辈。他走至大人身旁一站,对大人道:“方才大人问他的说话我都知道,这件事情风火太大,大人担不了。大人给张钦差素没交情,不给他代递也不要紧,何必代人受过?”原来这人姓吴名悦士,是杭州人,也做过一任小官儿,他虽是读书人,而天生就的贪狠狡猾,专一要钱。上司恨他,就把他参了一本,立时革职,只好回转家乡闲住。金大人从外任调做京官,他知道金大人脾气,专一欢喜贿赂,与自己的性情很对,就挽人去钻营着一个幕府之位,在他府中动动笔墨。他自从进了府中,就随时随事拍主人的马屁,帮着金大人敲竹杠,诈骗官民钱财,前后何止数十万金!所以金大人很欢喜他的,说话无有不听他的,计较无有不从他的。到此田地,就装模作势,狐假虎威,专一吓制欺骗,人家送给他绰号,叫做“虎伥”,是说他为虎作伥,吞吃百姓的意思。他听了这个绰号,非但不以为耻,倒反以为荣。每天早上到府,晚上回家,到了府中,就帮金大人设法弄金银;到了家中,就自己诈骗钱财,三年以来,他自己倒也弄的不少。
这天正在府中办笔墨,听得外面呼喝声,知道主人又在坐堂审案,就慢慢儿踱出来。在二堂背后一瞧,见大人正在怒气勃勃,手拔令箭,要把张三推出斩首。他瞧张三是个家人打扮,并不是平民装束,心中诧异道:这人是别地方差来的家人,怎么大人就要把他斩首?待我听着,到底为着什么缘故。就立在暖阁之后,侧了耳朵听着。所以何敬卿跪上去求情,及张三不肯跪下的情形,他都听了仔细。后来听得散堂声,他料定大人必回书房,就一回身,撒腿先跑,跑到书房听着。果然大人随后进来,张三、何敬卿也到了,就听大人问张三细情。他在里面想:这件事攸关张钦差功名出入的,若要他二三万金的贿赂,他要顾着自己前程,不怕不应允。心中顿时欢喜不胜,自言自语道:大人发得这注大财,我也好从旁与闻与闻,得些儿小数。不料正在欢喜之际,只听出口就答应,竟一个钱不要。他一着急,就忍耐不住,一声咳嗽,出到外面,开口就说事情重大,暗暗打动大人的心,叫他不得贿赂,不可答应的意思。
大人一想:你出来的太晚了,我业已答应他。一言既出,驷马难追,再要翻悔他,那里过得去?就说道:“我原知道这事风火大大,不容易办理。无奈张大人是我同寅,都是国家大臣,我逆不过他的情面,只好答应他,给他出一番大力。你有什么好意思?”吴悦士道:“吾的意思,这件不好办,大人不可轻意答应。”金大人道:“我已经答应他了,如何再好翻悔?”吴悦士哈哈笑道:“大人太圣贤了。你又不是吃张钦差饭,受张钦差恩的,好办的事,不答应也好办;不好办的事,答应了也不能办,这有什么要紧?我看此刻先叫他退出去静候消息,待我们会议定当再说。如若好办,就给他办;如若不能办,只好回绝他,叫他别寻道路。”说罢,回头又对张三道:“你主人只知道我们大人圣眷隆重,事事好办,不知事情也有轻重的。轻的事自然好办,这样重大事件,我们大人也担不了的。你先出去罢,待吾们给大人议妥了,再来咨照你罢。”
张三一想:这人可恶,他从中阻止,叫我有什么法儿?只好出去给济公商量再说罢。于是就说道:“这位师爷的主见也不差的,小人出去静候消息罢。”于是告辞大人,抽身出外。此时早气坏了何敬卿,上前说道:“大人是国家大臣,以信义为主,既已答应他,那里还好翻悔!”吴悦士道:“你是武人,那里知道其中利害,快出去罢。这事有我们幕府中人给大人出主意,不必你来混账,你去管你自己的职司罢。”金大人道:“不差,何师爷虽然忠心为我,到底你是个武人,不知其中缘故的,你请出去罢。”何敬卿既被他抢白,又被大人说他不知事情,催他出去,心中气的话说不出,只好走出来寻张三。走到门房不见,问门上的人,说已经去了;赶到外面,只见张三正同一个穷和尚在路边说话他。就问道:“张大哥,你同和尚是朋友吗?”张三正要回答,济公先说道:“我和尚的朋友都是大富大贵的人,这般小人,我那里要认识他!”何敬卿道:“你不要认识,怎么在这里同他说话?”济公道:“不是我要同他说话,是他知道我有法术,要求我给他挽回一件大事,许我酬谢三千两,我正盘问他情由。”何敬卿道:“和尚真会法术的吗?”济公道:“会。”何敬卿道:“和尚你莫要夸大口骗我。你若真会法术,东也酬谢你,西也酬谢你;你早富了,何至弄到如此困地,连衣帽都穿的如此破烂?”济公笑道:“你瞧不起我的衣帽吗?我这身衣帽,你们就是出了百万银两也买不到,你莫要瞧不起他。”何敬卿也笑道:“有什么好处呀?”济公念道:“我这衣裳,冬暖夏凉;我这僧帽,名为聚宝;我这草鞋,踏破天涯。”何敬卿听了笑道:“据你道来,你身上的东西都是宝贝了?”济公道:“非但是宝贝,而且是古今稀罕的大宝贝。你如不信,我就试给你瞧瞧。”何敬卿道:“好,你试给我瞧罢。如若真是宝贝,我情愿做你弟子。”
济公就把头上僧帽摘下,往上一丢,直到九霄云里。何敬卿抬头一望,只见那个帽顿时大得遮蔽天,四面放出光华,如万道金光,盘旋空际。霎时,吓的何敬卿倒身下拜道:“圣僧,我有眼不识,多有冒犯。从今愿收为弟子,削发为僧,跟你老人家云游四海,学那长生不老之术。”济公用手挽扶道:“起来起来,我瞧你相貌,还有二十年官运,此刻还不是做和尚的时候。你如若真心要做我弟子,我过了二十年后来收你回庙,给你披剃,现在不必提他。”何敬卿道:“我给人家保镖吃饭,那里就会做官呢?这是圣僧不肯收留我,把假话来骗我。我今天得碰见你老人家,也算三生有幸,那里还肯放马步行?务求圣僧念我诚心,慈悲慈悲罢。”济公道:“我从来没有哄骗人家。我算定我命中应有六个徒弟,现在已收五个,还缺一个,就是你。只是现在还不到时候,须等二十年后,你莫要着急,去办你的职司罢。我要给张大哥商量这件大事,待办成了,好取他酬谢,回去修庙娶妻。”何敬卿道:“圣僧又来了,你是出家人,如何好娶妻?”济公笑道:“我收了有妻子的做徒弟,怎么自己不好娶个妻来玩玩?”何敬卿是个诚实人,不知济公同他打哈哈,他就分辩道:“我没出家时有妻子,一跟师父去做了和尚,自然把妻子丢在家中,不去理他了。”济公扑哧一笑道:“谁怪你带妻做和尚?我是同你玩玩而已。”张三在旁道:“何师爷,你的事总好办的,不必现在先着急。我的事关系主人功名要紧,给师傅商量,你莫要缠扰我们罢。”
济公道:“你也不需着急,你的事我都知道,方才大人答应,横被一个吴悦士出来阻止的是不是?”张三未及回答,何敬卿先说道:“不差不差,真是圣僧,真令人佩服。”济公道:“这件事不要紧,有我在此,包你成功。”又回头对何敬卿道:“你要我收做弟子,你先给我办件事。”何敬卿道:“好,无论什么事,只要我做的到,没有不肯的。”济公道:“你要办这事,须要秘密,不可被人家知道。”说罢,从身边掏出一丸药来,附着何敬卿耳说了几句,敬卿连声道:“是是。”济公就把丸药递给何敬卿,敬卿就纳于衣袋中,济公用手往东一指道:“我们就在前面酒铺中等你,你办完了事就来喝酒。”何敬卿点头应诺,回身走进金大人府中。到门房中一瞧,一个人也没有,他是进出惯的,没有人拦阻他,一直进去,径到厨房中。其时天色傍晚,厨房中正在做菜,向来金大人吃的酒菜最上等,另外炉灶做的。他走进厨房就给厨人搭讪着道:“今天你们做些儿什么好菜孝敬大人?”那些厨子向来给何敬卿要好的,就答道:“也没有什么好菜,不过是些应时东西罢了。”何敬卿此时已到做菜的锅子旁边,用手揭开盖儿一瞧,说道:“这锅子里做的是什么菜?”正要把药丸丢下,不料那厨子已走过这边来了,他防他瞧见,不敢丢了。又走到那个锅子边,想要动手,这边个厨子又走过来,又不好动手,心中焦急道:菜一做好,就要开饭的,此刻不能动手,就没有动手的时候了。正在徬徨无计,忽然外面大嚷:“救火!救火!”一时人声鼎沸。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第七十八回 假火焚何敬卿功成 恨撵逐吴悦土逞凶
话说何敬卿奉了济公之命走到金大人厨房,想把丸药撒在锅子中,焉知眼目众多,厨子不脱离锅子,不得其便。正在心中焦急。无计可施之际,忽听外面人声大震,都嚷救火。那些厨子一闻此信,都狠命的赶至外面,厨中只有何敬卿一个人。何敬卿想道:此时不再动手,更待何时?主意想定,就把药丸撒在金大人的菜锅中,一回身撒腿往外就跑。跑到外面,见众人救火的都已把火救熄回来,四五个厨子也大家一面议论,一面走回来。何敬卿接着问道:“那里起火呀?”厨子道:“东花厅遗火炕沿,致兆此祸。”何敬卿道:“此时已救熄了吗?”厨于道:“救熄了。”内有一个与何敬卿最熟识的问道:“何师爷,你的职司是专一保护大人人口家产的,怎么这一回起火,你只躲在里面,连救也不来一救,是何道理?”何敬卿闻言,脸色顿时发赤,忙回答道:“你们喊救的时候,我刚正肚子痛的很,跑到茅厕去大解。及至解好出来,你们早已救熄,用我不着了。倒难为诸位,这一回代我出力,我明天办下酒菜,专请诸位吃杯水酒,酬劳酬劳。”众人道:“都是大人的事情,大家好出力,何师爷不必这般客气。”说罢,何敬卿一直出了金府,直到酒店中。贝济公正与张三吃酒,他就走上前道:“师傅我来了。”济公道:“你险些儿这个药丸下不成功,幸亏我算的定,在外面用个法术,花厅上起火,你才能彀抽身空闲,搁在东边的菜锅内。”何敬卿闻言,大惊道:“师父真是神仙,怎么我在里面做下的事情,如何就会知道呢?”济公笑道:“再远几千几百里,我也准知道,何况就在这咫尺之间!”
说话之间,店小二早把一分杯筷取来放在桌上,又取三壶热酒来。济公道:“何师爷,你吃了一杯酒就进府罢。此刻大人已在吃夜饭,一吃夜饭,药性一发作,他就立刻要传你进去问话的,你就在府里门房中候着消息罢。倘然大人要寻张大哥,我们准在这里,不见不散,你就到这里来寻罢。”何敬卿领命,吃了三四杯,就立起身走了。走进门房,仍是一个人也没有,他就一挨身坐在一把椅子上,想方才的事,佩服和尚真是仙人,这件事情,十分中必有十二分可靠。不到片刻,忽听里面有两个人狠命的奔出,口中嚷道:“大人有令,叫传何师爷进去。”何敬卿是个粗人,还认是大人要传吴悦士进去,商议方才的事,心中十分着急,自言自语道:他请吴师爷商议,方才已被他拦阻,把已答应的事情,仍是不成功;倘若此刻再请他进去,非但事成画饼,而且还要把苦水张三吃哩!
讵知正在懊悔之际,里面的两个人奔出来,一见何敬卿,即时说道:“好了好了,何师爷倒就在这里,省得吾们奔跑了。”何敬卿道:“你们到底寻吴悦士吴师爷呢,还是寻吾呀?”两人道:“吾们那里要寻他!他已被大人叫进去,当着面痛骂了一顿,立刻开发他,叫他走了。”何敬卿道:“这府中只有一个姓何,一个姓吴的,没有第三个声音相同的。这人既被驱逐,只有吾一个人了。”两人道:“自然是你,大人分付吾们的时候,恐怕吾们有差错,所以连你名字都说出来的。”何敬卿道:“你们莫要弄错,吾方才因为张钦差递奏折的事,几乎受大人唾骂,此刻还是心中乱跳不止。倘然他不是传吾,吾冒冒失失前去见他,他倘然见了吾,想起方才的事情来,吾岂不要被他痛骂?”两人道:“吾们公事办的多,大的小的都不曾差,这种小事那里会差!”
说还未了,只见吴悦士狼狼狈狈的走来,面上气得一块儿红、一块儿白,垂头丧气,背后一个人给他挑着一肩行李。他走到门房中,见敬卿正在给两人说话,他一见就勃然大怒,扑奔上前道:“都是你这混账东西做出来的祸,若没你去勾引张三进来,吾也不必帮着这不知好歹的大人争银钱。今天仇人见面,那里肯放松你!”说罢,就伸着两个拳头,扑面打来。诸位想,他是文人,那里打得过保镖师爷!他两拳打去,被何敬卿只轻轻一躲,就打了一个空儿。吴悦士见打不着他,愈加大怒,回身又照着何敬卿面上一拳打来。何敬卿一伸手,就在他脉窝里一把接住,大声喝道:“你真要给吾打架吗?”吴悦土道:“自然同你打架。吾好好儿的饭碗,吃的安安稳稳,被你得了人家贿赂,勾串张三进来,害的吾到这个田地,吾心中那里肯休息!今天务同你一死相拚,不打出人命不散。”何敬卿道:“你自己多事,干吾什么,倒来找吾?吾也不是好欺的,给吾滚开罢!”说罢,用力拖了他脉窝,往外一送。只见吴悦士往外一跤,跌出有几丈路远,扑通跌在地上,他的鼻儿刚正碰在椅角上,霎时间碰得鲜血直流。吴悦士此时也不觉得疼痛,一骨碌起来,狠命的把浑身往何敬卿怀里扑来。何敬卿见来势凶猛,又把身子往旁边一闪,吴悦士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