单言慈宁宫这次宴会,内中恼了一位国舅,此人姓徐名天化,就是太后的嫡亲兄弟,现为兵马都招讨职。所生三子,长子名森,次子名鑫,弓马熟谙,均有万夫不当之勇,皆受殿前指挥之职。三子名焱,他与弟兄不同,看见两个哥哥谈到武艺,他就把两个指头将耳朵塞起,所以到得二十多岁,真个手无缚鸡之力。但有一件奇处,其人诡计多端,就是他的亲爷,都有些怕他,现今官居通政司参议。这日宫中宴会,早有人传报了徐天化。徐天化见得不曾召他赴宴,就气得暴跳如雷,唤过徐森、徐鑫说道:“现今这个昏君,很看不起我娘舅来。今日国大病好了,大众宴会,他连信也没给我一个。老夫实在气闷不过,我儿赶紧叫人备马,你们就随我闯进宫去,作为看国太的病,单看这个昏君,拿什么言辞对我。”徐森、徐鑫也十分呕气,当时就唤家人备马,父子三个,更了衣服,才要起身,但见徐焱急忙忙的奔来,开口道:“请问父亲同二位哥哥,意将何往?”天化道:“我儿来得正好,正要同你斟酌。”但见徐天化咬着牙齿,气冲冲的,就把慈宁宫宴会的话,说了一遍。徐焱听毕,冷笑了一声说道:“人言少年人以血气用事,不料我的爷偌大的年纪,怎么也是这样?这宴会不宴会,有多大了得?好歹兵马的权,皆在我们手里;难得他做出这种彰明较著看不起外家的事来,那时借此在国太前作个说头,还好做出些惊天动地的大事,岂不甚好!此番你们三人就是赶进宫去,难道他皇帝还是向你陪礼不成?我看你老人家这个样子,好像打退堂鼓了,倒越过越糊涂了。”徐天化被徐焱收拾得顿口无言,反说道:“我儿言之有理。”徐森、徐鑫也就把一团高兴,如同遇到一盆冷水从头上浇到脚下一般。各皆说些闲话,又关会家人不必备马,暂且按下不提。
且言寇桢赴宴后,出了午门,回了刑部衙门,问道:“适才有四名侍卫,押到宫监一名,发来本衙门审问,此时可曾押到?”家人道:“已押到了。”寇公就分付伺候坐堂。不上一刻,司案、司刑各官暨书吏差役均已齐到,寇公便坐了大堂,各官参堂已毕,但见值日差官,带了四名护勇,将苏同押到堂下。苏同忙走上一步,跪下说道:“罪人苏同,叩见刑部大人,愿大人明镜高悬,分辨皂白。”说着,又磕了一个头。寇公道:“你做散职太监,做了几日的?”苏同听说,就装着要哭的声腔说道:“禀大人,也是冤枉,被这济公和尚害的。咱家同张禄好好儿当总管,就因那日在慈宁宫,济公和尚拍手狂笑,咱同张禄就奏他惊驾,他由此记着咱们的仇。次日他在万岁爷前说咱两个误了参粥的差使,所以降了散职太监。要问咱俩个儿当散职,也不过只当了大半日子。”寇公听毕,暗想道:怪到济公说他的黄绫被受了刀伤,大约他记你们的仇,你们也就记了他的仇了。但是这把刀,必定要送到太子青宫里面,不解是何用意。想罢,又问道:“苏同,你不过当了半日散职太监,怎么就把腰牌落掉的呢?你晓得这面腰牌,是落在何处的吗?是什么时候落掉的吗?”苏同道:“时候记不甚清,也不知道落在什么地方,到是夜分才晓得的。当时便同张禄言明,张禄他劝我重请一面便了,所以也不曾寻找。”寇公又问道:“张禄他既同你一齐降了散职,还是在一个头目下听差,还是在两个头目下听差?”苏同道:“张禄在洒扫王头目下听差,咱们在柴炭钱头目下听差。”寇公又问道:“柴炭厂同洒扫厂相离多远呢?”苏同道:“大约有半里多路。”
寇公听到此处,把公堂一拍,骂声:“狗奴!你从实招了罢!你的案情,已统统破露了。你同张禄既相离半里多路,怎么你到夜分觉得失落腰牌,还同张禄说呢?显系你们二人夜间在外边办的好事。你快把怎样到御膳间拿刀,怎样送到青宫,还是一个人做的事?还是同张禄合做的事,存心要刺杀何人?从速招来!若有半字虚浮,本部堂定即着人抬过大刑,就要你的狗命!”苏同听毕,心里一想,暗道:这位寇大人堂断,是很利害呢!对他说话,到要存些神呢。又跪上半步说道:“这因还有下情,总因张禄是同咱们在一起当总管过惯了的,这日晚间,他把差使忙毕,就到咱们这里来闲谈。到得时候迟了,他便宿在咱们这里,所以咱们睡觉的时候,查点腰牌没有,就对他讲了的。”寇公听毕,哈哈一笑:“你这狗奴,你也太欺人了,难道你们宫监的规矩,本部堂不明白吗?还有个洒扫厂里的太监,寄宿在柴炭厂里的道理呢?晚间头目难道不点名吗?”寇公说毕,分付抬大刑过来。只见司刑的官走上堂来,请了刑签,便带了两名差役,走到旁边,取过一副头号夹棍,两人就把苏同按倒,脱去足靴,上了夹棍,两旁把皮条一扎,苏同大叫一声,登时晕去。行刑的忙取了凉水,向面门喷去,但觉悠悠的又苏醒过来,嘴里直喊道:“冤枉!”寇公大怒,分付加紧。如是者三次,苏同还是不招,寇公只得权且退堂,分付把苏同押下不提。
且说张禄自从苏同拿问之后,心里又愁又怕,暗说道:非把苏同设法救回,自己才得没事。左思右想,实在无法,忽然的想了一条门路,说道:张禄你怎么突然痴了,好好的门路,你不去想法,更待何时?心里想着,拿着一个拂尘,在外宫拭除宝座上的灰尘。恰巧周选侍从旁边经过,张禄连忙迎去,叫声:“周姐儿,请停贵步儿些,咱家还有一事求姐儿作个道理呢!”周选侍作色道:“张哥儿,你不必说了,咱们这两日不大顺遂,昨天因这秃驴的传旨,老大碰了一个钉子。咱从此不管人家的事,是不问的了。”张禄听说,就装着垂泪道:“咱的姐儿,这件事非同小可,眼见得一个苏家同伙儿的,就冤枉得没有命儿了。常言道:”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这件事,总要望咱的姐儿着一着力呢。“周选侍想了一想,说道:”难道还是为苏同那事吗?现今是怎样说法了?“张禄道:”昨日听说刑部寇大人,现已上了他三夹棍,但是还不曾招供呢。咱的周姐儿,倘蒙开恩,看同伙的面情,代他设法,就请早点儿罢。“说毕,故意的用手就去掠眼泪。周选侍见这情形,只得说了句:”我知道了,碰他的造化罢。“说着,便转身进了内宫。
刚刚太后传张禄说话,嘴里喊差了,喊了个苏同。周选侍趁便道:“国太不必喊苏同了,此时苏同不晓得是死是活的呢。”太后一听,忙问道:“到底青宫这把刀,同苏同可有点影子?”周选侍道:“有甚影子,不过这和尚头一次进宫,拍手大笑的,苏同、张禄奏他惊驾,他便记了这点仇,无非有心作害罢了。况且这个苏同,在宫中走了多年,要算极乖巧的。他同青宫太子,又是河水不没井水,他要行刺太子干啥事呢?”太后道:“既这样说法,你到万岁前传我的懿旨,叫他赦了苏同。”周选侍忙说道:“太后这样办法,但怕万岁爷不见得遵命。要把别个皇儿奉到母亲懿旨,自然不敢违旨;但是这位万岁爷,他有他的一定见识,莫说关合着内宫行刺的大事,就是些须小事,他遵过几回命的?”太后听得周选侍这番言词,不觉叹了一口气说道:“千不怪,万不怪,是我当日差了一着了。”周选侍遂接口道:“国大的话不舛,就是今日五贤王进宫朝见,觉得那种平心气和的样子,较万岁爷大不相同呢。”太后听毕,又叹了一口气,复问道:“万岁爷既不听我的话,难道这苏同就听他冤枉不成?”周选侍道:“奴婢倒有一个主意,就请国大下一道懿旨,直到刑部寇帧,着他无论有供无供,即将苏同释放。这样办法,觉得灵便得多呢。到得万岁爷晓得,苏同已经赦回,就不怕还有变动了。”太后道:“这样说法,你就代我草一道懿旨,就着张禄下到刑部。你就赶紧办罢。”周选侍当时就退到自己下院,拿笔便做了一道懿旨,走至太后前用了玉宝。登时唤过张禄,如此如彼一说,太后又分付了几句。此时张禄心里好不自在,急忙忙拿着懿旨,直奔宫外。那知才到宫门,不觉大吃一惊,就不知所为何事。欲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第九十七回 传懿旨母子起猜疑 进皇宫姐弟谋易位
话说张禄正然领了懿旨,一团高兴,由慈宁宫往外就走。刚刚走到宫门,忽见皇帝圣驾已到宫外,欲待回避,已被皇上搭眼看见;欲要上前,又怕机关败露,伸伸缩缩。那皇上见他这样形象,心里觉得有些起疑,就唤了一声:“张禄往那里去?”张禄一听,格外着慌,连忙跪下说道:“奴婢不到那里去。”皇上又道:“既不到那里去,出宫干什么?”张禄更加吓煞,呵着舌头说道:“奉、奉、奉懿旨,有、有、有事去的。”皇上道:“懿旨在那里?”只见张禄忙在袖中将懿旨拿出,皇上接过来一看,说:“太后传旨,光明正大之事,你这鬼头鬼脑,是何道理?且记下一颗脑袋儿,你代我小心的好。”张禄连声诺诺,暗暗叫苦。皇上便把那懿旨展开,但见上面写着道:“淑孝慈恭皇太后诏曰:谕尔寇桢,敬聆懿旨。逮市苏同,着即释放。无论供否,将案注销。毋负朕意,钦遵钦此。”皇帝看毕,把脸都气青了。也不等当官太监传旨,匆匆直奔向官。
走进宫内,却见周选侍正在那里,同太后指手画脚的说话。皇上一见,格外作气,就知道这个草诏,多分是他做的。皇上此时真个气满胸膛,连见了太后例行的常礼都忘掉了。便说道:“请问母后,适才降到刑部的圣诏,是有的吗?”太后见他形容带气,也作色道:“诏是我下的,难道我慈宁宫的懿旨,不应行吗?”皇上见太后气愤不过,便心生一计,说道:“母后不必动手,但刑部寇桢,他家世传的折狱名手,倘旨意中话说不清,他便借此抗逆,反与国体有碍。所以臣男不得不查点查点,不知母后谕旨上果否说清,做了有多长的?”太后见他话说得在理,也就平下气来说道:“此回谕旨,我倒仔细过目,大约有五百余字,并且说得十分透彻。”皇上道:“既这样说法,臣男也放心了。但不知这个诏旨,是谁交代张禄的?”太后道:“是周选待交代他的。”皇上听毕,回转头来对随来的太监说道:“周选侍偷换懿旨,速即拿下。”说毕,袖中拿出懿旨,呈在御案说道:“母后请看,五百余字的懿旨,怎么被他换做不到五十字了?料想这个贱婢,胆大妄为。母后精神不足,将后恐误大事,着先交昭阳院严加管束。”周选侍听说,吓得脸上如盖了白纸一般。两个宫监,上前便要动手,太后只得忍气吞声故意的骂道:“贱婢!惯会偷懒。你告诉我说的有五百多字,怎么连五十多字都没有?实属可恶!本当发往昭阳院管束,姑念初犯,着记大过一次。”皇上见着如此,也只得推点含糊,说道:“姑念母后讲情,以观后效。”又高声对大众说道:“嗣后慈宁官如有懿旨,若不送至朕前过目,擅行发出者,照假传圣旨议斩。”说毕,使唤太监取过笔来,在懿旨上写了个“吊销”两字。皇上也不多言,辞了太后即行回宫不提。
却说徐天化自从那日宫中宴会,心中愤愤不平,便欲闯进宫中,以泄其愤;后来反被他儿子破釜沉舟的一顿劝说,才把念头打断。所以过了数日,也不上朝,也不进宫。这日实在闷气不过,便悄悄的骑了一匹马,带了一名亲随,到了慈宁宫。当宫太监见得国舅前来,是认得惯的,也不待通问,就连忙跑到里面,不上一刻,大远的高声喊道:“太后有旨,宣国舅进内。”徐天化一直就奔了内宫。徐天化方欲行礼,但见太后满面泪容,旁立着一个周选侍,一见国舅,便说道:“老兄弟也不必行礼了,你家姐妹这个位儿,怕的也坐不稳了。”国舅听见,这一吓非同小可,忙问道:“究属所因何事?”太后方要开言,又是泪珠直滚,觉得心中一股又酸又苦的闷气,把个喉咙抵住,要想说一个字,都说不出来。刚好周选待加油添酱的,便说皇上怎样不孝,怎样把懿旨吊销。说完,又说道:“不是奴婢胆敢妄说,总之就今皇上,此刻叫做一朝天子一朝臣。他把妻党看得十分尊重,至于母党,很有点瞧不上眼。就如前日高丽进来的贡货,西宫国舅生日,他拣了多少顶色顶尖的送去,可曾送丝毫给国舅吗?又如前日宴请圣僧,要看国太面上,就派头一位先请国舅,他可曾去召国舅赴宴吗?”
看官,你晓得这个周选侍有多利害,他说的这几句话就同利刃在徐国舅心头上戳去一般。但见徐国舅怒气勃勃,大声喊道:“还了得,反了反了!”国太连忙上前用手掩住他嘴道:“还了得,这是什么所在?墙有缝壁有耳,倘若传到这个不孝的昏君耳朵里,是当要的吗?”国舅道:“我实在委屈不下。”国太道:“就是委屈不下,也要大家计议,怎能大喊大叫的呢?”国舅道:“姐后言之有理,是臣弟十分粗莽。但是我们总要想个法子,整顿整顿他才好呢。”国太听说,叹了一口怨气说道:“早知今日,悔不当初。”国舅听说,故意的问道:“姐后,此言怎么讲法?”国太道:“你倒又老糊涂了,你不记得当初立储的时候,老皇本要立你的五贤于外甥,反是我再三劝转。不料他一朝权在手,他就这么样子对我了。”国舅道:“姐后不必追悔,弃幼立长,固属常例,而废昏立贤,亦是恒情。其余不必多说,就是这‘不孝’二字,还不足以定他的罪吗?”国太道:“你还不知其细,他现今满朝文武,广布心腹,还想摇摆得动吗?”国舅道:“这倒不怕,如今兵权究属还在臣弟手里呢!”周选侍闻说,忙插口道:“国舅这言不舛,他再有多少扶銮保驾的,但没得兵权,终属无用。在奴婢看来,国太、国舅要有意见,就请赶紧商酌,俗语上说过的:”当断不断,反受其祸。“假如圣上因同母后不睦,想到国舅身边,降一道圣旨,收去兵权,那时真就坐以待毙了。”国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