孔式仅听毕,正然要问和尚的底细,忽见外面吆呼吆呼的两个湖西营的兵抬一个,就同猪子样的抬了几十个和尚来了。式仪正然诧异,只见杨魁等进前说了一声:“孔大人请了。”式仪道,“原来三位将军,失迎失迎。”杨魁道:“好说好说,借问大人一声,适才济公圣僧可曾到这里来吗?”式仪一听,恍然大悟,忙用手指着道:“兄弟却不认识,这可是圣僧吗?”此时济公真个打得辛苦了,就骑马坐在门旁石墩上,一手支着下腮,呼呼的在那里睡着了。杨魁连忙近前一看,笑道:“一些不舛。”便用手推一推道:“师父醒来。”济公听喊,便把眼睛一睁,打了一个呵欠,站起说道:“那厮都抬了来吗?”雷鸣道:“三十二个,一个不少。”济公道:“这样说法,且抬到天下僧纲总司那处去罢!现今刑部衙门不比寇大人时了,俺现今连大门都没得进了。”孔式仪连忙进前陪礼道:“门军冒犯,皆是在下的不是,且请息怒,进里面奉茶去罢!”济公道:“茶是吃不惯的,要是有酒,俺就高兴进去了。”孔式仪听得暗中好生发笑,便说道:“酒是特多的,请进去罢!”就此式仪领路,一同入内。杨魁又分付兵丁,将众僧抬至听审班房,跟后也走到里面。单是济公走进厅屋,也不同人见礼,拉过一张椅子,就朝旁边那小房门口拦门一坐,说道:“孔大人不必客气,就请办酒来罢!菜也不要多少,只要一个字——‘肉’字上前便了。还请你快些叫人去办,就在酒席筵前,还有一件大案情要问呢!”
济公在此说着,内中却把个马仁急煞了,要想出来,被济公拦着,又不得走。孔式仪又不得进内,也甚心急,暗道:不如叫厨子快些办酒,请他入席,好把这路让出,再为计议。当下唤过一个贴身的家人,低低说了几句,那家人向外就走。那知过了许久,天光已经要黑,仍不见酒送到,济公坐在那里,倒又打起瞌瞮来了。这是什么缘故呢?只因这位孔大人做官清正,持家俭朴,每日三餐蔬菜饭,除掉老太太有些荤菜,以下要想大鱼大肉是不得能彀的。所以今日叫厨上办菜,直即从生的买起,候得买来做成煮熟,自然是时候不早了。孔式仪在外面,同杨魁等谈问这三十多个和尚犯罪的缘故,兼问太后要代韩毓英同他做媒等事,谈谈说说,也还不觉时候。单是这马仁坐在小房里,一个人好不心急,走又走不掉,喊又不能喊。要在狡猾的,借一句话跑到外面也不要紧,无奈他们都是老成君子,觉道因金仁鼎贿通的事情来的,就同面上刺着“舞弊”二字,见了大人,便看出一样。可笑这马仁非但不敢出来,就连咳嗽也不敢高声。那跟来的跟随跑进跑出,就同穿花蜂似的,又不见老爷出来,又会不见老爷的面,又见孔大人陪着旁人谈心,真个猜摸不出。好容易厨上将酒菜送到,倒也是一桌好好的烤席,孔式仪正然要去喊醒济公,那知济公早已醒了,七冲八跌的,就跑到席上望下一坐,把一个酒杯子高高的倒举起来了。孔式仪便安了杨魁等座位,这才在旁边坐下。忽然济公站起,指着孔式仪道:“你这人啊,你这人啊!”瞤着两眼,对着他咬牙切齿,就同要吃他下去的样子。孔式仪对着济公发呆,不知什么事得罪了他,且听下回分解。
第一百二十四回 通贿部郎惊面壁 待罪御史罚赃银
话说孔式仪正然安坐入席,忽见济公向他瞤圆两眼,咬牙切齿的说道:“你这人啊,你这人啊!也亏你官居极品,难道五常之道都不明白吗?但我做和尚的不在儒教上考较。俺要请问你怎样叫做五常?”孔式仪被他说得没头没尾的,只得回道:“五常之道吗?就是那君臣、父子、夫妇、兄弟、朋友便了。”济公道:“亏你还晓得五常里面有个朋友呢!既晓得这样说法,就不该把个朋友从午后一个人留在小房里,问到这个时刻,连茶也没给他一碗,灯也没给他一盏。况且他到这里,存心也是为你的,腰里那方方物事,真正累人不过,你倒在这里陪客吃酒了。你这个心也未免太狠的了,还亏你晓得朋友呢!”说罢,又大喊道:“马大人,马大人,你为人的事,可怜也坐彀了,不嫌和尚龌龊,请出来吃杯酒,破破闷罢!”孔式仪听说晓得他已知道马仁这一段事故,嘴里还想支吾,济公此时真个急了,一手便拿了席上的烛台,一手便拖了孔式仪,说道:“俺同你去找,俺同你去找。”便推车不由自主的,将孔式仪拖到小房里面。四下一望,并不见有人在内,式仪此时也就奇异,以为马仁趁坐席的时候,暗暗走了。那知济公先站着找的,见找不着,复又弯下腰来一看,却见马仁下着腰,环着腿,面朝板壁,就同人家小娃做躲躲寻寻,躲在那屋西桌子下呢!
看官,这个马仁因何就怕得这样呢?只因他们正人君子,光明正大的事做惯了,今日来替金仁鼎通这贿赂,直即就同做贼一样。俗语说得好,这叫做“贼人胆小虚”。济公进厅之后,他就已经吓得不知怎样是好;及至大众坐席,他并也想逃走,那知走那房门边一望,见对面恰巧坐的杨魁,是朝房会过的人,深怕弄出破绽,只得仍然缩回。更后又听见济公通同说破,吓得魂不附体。忽然又听见济公拖孔式仪去寻他,就吓得没处藏身,忙急急小一小腰,就躲在桌子下面,连鼻息也不敢出一点。不料依旧被济公寻着,一把便拖着他,说道:“马大人真算是志诚老实,可敬可敬。”马仁此时真个又羞又愤,局促不安。济公道:“足下不必惶恐,就我和尚今日到此地,也为这件事来的,还另外有事要同你斟酌。我们且外面吃酒,帮同把一班凶僧的口供拷出,一起同金家父子结帐是了。”说毕,又低低的说道:“这奸贼的赃银足可弄得,待我教你一个法子方妥。”说毕,又大声说道:“走走走,吃酒去,吃酒去!如其不陪俺吃酒,那俺就真个急了,便彻底澄清,代你们四处去说了。”马仁见他的话颇为入彀,又见他纠缠不了,只得一同走到外面,同杨魁招呼过了,在济公对席坐下。
就此杯来盏去,吃了半晌,济公对孔式仪道:“所来的三十二名和尚,适才大人惊已晓得些节目了,还要请大人就此席前将他们提得来拷一拷口供呢!”孔式仪当命家人到外面,照会值日的传人站班。不上一刻,皆已到齐,式仪便分付将一群和尚通同带至里面。下面答应了一声,就有十多名健役走到班房,还有那湖西营的兵,帮同将一个一个的解上厅来。式仪在烛光之下,定睛把他们一看,知道皆非善类,便问道:“你等名字叫什么?各人将名字报来!”一个一个皆报道“僧人某某”,“僧人某某”,单有那短膀的和尚高喊道:“咱老子叫本然,咱的儿听真了,将后木主上就用这两字是了。”式仪并不动气,又问道:“你们既然出家,就该晓得佛门的规矩,因何方丈第一日进庙,你们就齐心谋害,这是个什么道理呢?”只见那书记月静回道:“我们因这济颠僧那厮,著名的好吃酒肉,败坏佛门,反来主持庙事,所以大众不服,才齐心来杀他的。”式仪道:“胡说!就是心下不服,何得就要杀害?这都是另有情节,有人指使,代我从实招来,免致动用大刑!”那众僧便同声说道:“大人请不必多问,我们既认了齐心杀这酒肉和尚了,就请大人定罪,杀便杀,绞便绞,只管絮絮叨叨的怎么!”式仪冷笑一声道:“你等不要仗意,以为谋害不成,罪不至于杀绞。反转这样说法,须知大成庙是皇上敕建的,住持僧是皇上敕封的,你等谋害圣僧,就是忏逆皇上,要据正案定罪,就算大逆不道,只怕还不止于杀同绞呢!所以本部堂叫你们把细情说出,将罪过推在那指使的一边,便可以开活你们。你们想想,本部堂这话可舛是不舛呢?”众僧道:“话是一些不舛,但是我等不见情,就请你照大逆无道问罪是了。”式仪见众僧不甚信哄,便骂道:“该死的强徒!大不识抬举。来人,代我抬过大刑来,将那厮统统夹起再问!”那司刑官上前便请了刑签,带同差役将一副一副的夹棍取来,当卿当卿地掼在地下。
就此三人服侍一个,将要动手,听席上济公忙向大众止住道:“且慢且慢。”说毕,又向孔式仪道:“大人且请息怒。俺们佛家有个规矩,虽将入置之死地,总不能叫他喊疼叫苦叫痛。设或哭哭啼啼,呼疼叫痛的,走到那阎王案下,那阎王便要责备治佛家的子弟,不应这样残酷的法子呢!俺今却有一法:不但叫他们不疼得难过,而且叫他们痒得好过;不但叫他们不必啼哭,而且叫他们反觉好笑。大人若肯让僧人做主,管叫把真供取出来是了。”孔式仪道:“现今下面既是审的和尚,就让圣僧作主,也属言正理顺。应该怎样办法,圣僧直即分付下面,着他们照办是了。”济公道:“既然这样说法,你们听差的赶紧去办四把铜丝刷子送来听用,如实在没有铜丝的,就硬猪鬃的也可。”下面听得济公分付,一个差役先说道:“胡家第二的,此时铜丝刷子大约没处去办,好在你家嫂子代人家洗衣服,我看不如老实些将那洗衣服的刷子拿来用一用罢!”那胡二道:“你家不是也有的?因何人家的刷子就该当差,你家的刷子难道是皇帝御赐的不成?”又有一人说道:“胡第二的,他虽不在情理,你也不是这样说法。总之公事公办,是家中有刷子的都拿来当差,也不为过。”内有一位老者又说道:“你等皆不必吵窝子,我倒想出一处有铜丝刷子来了。前日那王家谋死亲夫上控的案上,寇大人亲去翻尸检验,那件作子徐贵不是带了几把簇新的铜刷子刷那尸骨的吗?何不着人到徐贵家去向他借来,这倒是手到擒拿的呢!”大众道:“用得用得。”随即一个差人,就便提着那照着用刑的灯笼,匆匆往外就走,暂且按下不提。
单言这班和尚,听济公着人去取铜刷子,并说道又不疼又不哭,还要取供,暗骂道:这个贼秃,你真真说梦话,无论什么酷刑用出来,大约要我们一个字的口供,也有些费事,还在乎你用这铜刷子吗?但是此时不但众和尚跪在下面暗中议论,就是孔式仪、马仁、杨魁、雷鸣、陈亮在席上吃着酒,也想不出这个铜刷子怎样会取出供来,也并猜摸不出。过了半晌,厨子已将各菜上完,那些服侍酒席的家人,便四面斟了一转酒,装上饭来,拎了酒壶往外就走。济公这一看,真就急煞了,要喊他回头,又因嘴里塞了一个拳头大的肉圆子,喊也喊不出来,只见他嘴里“哦儿哦儿”的,朝外招手。一个个的拿眼睛望着他,不知什么用意;陈亮、雷鸣虽然晓得,却因自家已受了官职,在刑部大人面前比较起来,不过中军的身份,要想将那拎酒壶的家人喊回,却又不敢放肆。及至济公把个肉圆咽下,能彀说话,那拎壶的家人,已不知跑到何处去了,只得将筷子向桌上一掼,吆呼地叹了一口怨气,站起身来说道:“算了罢,吃彀了!”孔式仪见他这样,忙说道:“圣僧还不曾用饭呢!”济公把眼睛向他瞪了瞪说道:“你这人好发笑,难道有捱定人吃饭的道理吗?”式仪受了他个没趣,暗道:“怪道人说济颠僧有妖魔古怪的脾气,我今日才头一回尝他的滋味呢!”
就此众人将饭吃完,出席净面之后,见那拿铜刷子的还不曾回来,济公便向马仁说道:“俺向来吃着酒,是没工夫说话,但那人那件事,俺到想着一个主意,日前宫中内乱,皇上共用去国帑二十万,就叫他如数的认个报效,倒填年月,申奏上去,然后孔大人代他议个云淡风清的罪过,再引他有报效军饷的功劳,功过两抵,不是就没有事吗?但是那个珠子是要叫他交出来的。俺和尚是从来不吃人家的白大饮食,你就照此办法,回覆那人。你腰间那样方方的物件就交代孔大人,算今日这酒席帐罢,保管是拿得稳妥的。还有一层,假若那老喊要想还价,你就说我和尚说的,十万银子,存了你身边十年有余,就照官断,也该还一本一利,叫他爽撒些罢!大约要想少一厘,怕的当今皇上做得到,我和尚老爷是做不到的。”当下孔式仪同马仁听得济公这番言语,觉得甚为有理,两人便至屏后谈了一会,马仁出外便向济公道:“圣僧在此办理正事罢,恕在下不陪了。”济公站起朝他望了半晌说道:“你真个走吗?俺说的话你都记得吗?”马仁道:“记得了。”济公又道:“俺里里外外,前前后后说的话,你都清楚吗?”马仁道:“清楚了。”济公听毕不住地拍手笑道:“亏你记得,亏你清楚,你倒要算个顶糊涂、顶没记心的祖师了。你且莫急,让俺细细的问你一遍,然后你再走不迟。”马仁只得复行坐下。但不知济公怎样向马仁问法,且听下回分解。
第一百二十五回 用奇刑哄堂大笑 招实供倒地无声
话说马仁同孔式仪走至屏后,计议已定,正然要走,又被济公阻住,说有话问他,只得复行坐下。济公道:“俺也不问你别个,你先前在小房躲着,俺拖你出来吃酒,是说的几句什么话的?”马仁这才明白,因笑道:“不舛不舛,是我忘掉了,师父本说还另外有件事情,同那人一本帐算的呢!”济公道:“既然舛了,就罚你在这里坐着,认个罪过,待俺把这些和尚的供拷出来,斟酌妥当,然后再走。”马仁万分无奈,只得耐着性子,在此等候。转眼之间,却喜那取刷子的差人已转来。此时济公却坐在上炕上首,孔式仪便在下首坐下。济公先叫把刷子送来看看,那取刷子的差人双手奉上,却有三寸阔、五寸长,那竹板上全是穿的密密层层的铜丝,真个不软不硬,十分爽手。望了一息,忽向那拿刷子差人一看,说声:“嗳哟,你才在外面,闹出大祸来了。也罢,虽是你不小心,这个劫数还可解得,待俺明日设法是了。”那差人便向济公磕了个头,退在旁面。
济公便朝下面和尚问道:“你们招是不招?若是不招,莫怪我帅父叫你们受受这刑罚的利害!”众僧睬也不睬,内中有一个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