久也就罢了。花知县到底因性拗上,被上司题参,革职回籍。他这女儿过后长大了,十分标致,又聪明伶俐,反疼爱得了不得。阮大铖闻知他的女儿美甚,央人求亲,遂将这女儿嫁了阮优。做了这一番丑事,花知县方想起昔年汪氏之梦,说来相报的话,不胜愧恨。深悔当日做官断事任性多疑之错,愤恨成疾。但闭上眼,便见女儿血淋淋在面前,又是那伤心,也不久身故。可见做官的人不可偏执已见,须要详细察问,方无差谬。后来有好讲因果的人说,这花氏是汪氏托生来报恨的了,这爱奴定是宋奇生转来。他前世坑了汪氏一剐,今世成就奸情,以完前生宿愿,陪了一剐,以偿汪氏之死。若果如此言,孰谓冥冥中无鬼神耶?【或曰:汪氏托生花氏,拼一剐以报恨,恐无是理。众曰:不然,怨愤至极,视一死如鸿毛耳。如昔之荆轲、聂政为他人雪恨报仇,尚不惜抉面碎身,何况切已之恨?且系鬼神之事,置之勿论可耳。】
闲话休题,且说阮大铖在家中时常打听北京的事体,见逆珰一案渐渐冷下,心中虽放了些,到底有心病的人,未能全释。毛氏的兄弟毛羽健现做御史,阮大铖打发大管家庞周利往北京去寄信与他。托他将逆案内中详细寄一信来,庶几放心。那庞周利去了有两个来月,回来了,呈上舅老爷的回书。阮大铖见了概不株连之旨,心才落下。那庞周利禀道:“小的路上看见马六姨来。”阮大铖忙问道:“你在那里看见的?”
原来庞周利回来之时,到了山东红花铺地方,素常知那里婊子甚多,偶然嫖性大发,问店家道:“你这里有上样的好婊子么?”店家道:“近日新来了一个婊子姓马,叫做马赛兰。说是南京有个马湘兰,是驰名的妓女。虽文墨大通,却生得不甚标致。这马赛兰也识一笔好字,模样果然生得好,才三十来年纪。不知他今日有人接没有?爷要嫖,我叫店小二去看。”庞周利道:“这好得很,你快叫他去看,没有客就接了他来罢。”店小二去不多时,同了来了。一进门,两人相见,都觉些面热,却想不起来。那庞周利听见他说话是扬州声音,甚是动疑。遂陡然想起主人的小奶奶马六姨,却不好问得。
你道他两个是一家的人,又相离不久,为何就不相识?但马氏那时是阮大铖的爱妾,下人何因常见,不过偶然一睹而已。在庞周利还有几分认得他,在马氏做小主母时,家下人甚多,那里个个认得,只依稀似见过而已。【解释得好,省得冬烘先生许多辩驳。】两人吃了酒饭,上床云雨之后,庞周利道:“你可认得我么?”马氏道:“正是呢,我一见面时,就像在那里会过,一时再想不起来。”庞周利笑道:“你可是南京阮老爷的小奶奶么?”马氏吃惊,不敢答应。庞周利道:“你不消瞒我,我就是阮老爷的家人庞周利。见过你多次,你难道忘了么?你跟苟雄逃走了,如何落在这里?苟雄往那里去了?”马氏听说着了脚跟,料瞒不住。二来今日到了这个场中,见了他,竟如见了亲人一般,哭将起来。说道:“我当日一时念错,跟苟雄逃了出来。他原是北京大名府人,要带我还乡。不想路上遇了响马,他只该让他抢去东西,还逃得性命。他仗著有些力量,就动起手来,被三四个强盗一阵乱箭攒死了,把我抢了去,每日轮流淫宿。过了两个月,被官拿获杀了,说我是强盗妻子,发了官卖。我再三辩说我是良人妻子,丈夫被害,我是抢了去的。官府那里肯信?我又不敢说是老爷的小,逃出来的,只得凭他。谁知道卖到水里,走了这条路。当日好好的在家,若不是奶奶这老淫妇害我,我怎么到这个田地?”庞周利道:“你自己做的事,怎么怨奶奶?难道是奶奶叫你逃的么?”马氏道:“你不知道里面的详细,若不因他,我如何得走?”遂将毛氏如何私幸苟雄,如何被他撞见,如何毛氏求告也才偷了他。后来情厚了,才同逃出来,事岂不因他而起,叫我如何不恨?庞周利方知内中细故,心中暗喜。【喜得恶甚,所以名庞周利也。】两人又风流了一度。
次早起来,庞周利就给他嫖资之外,又私赠了他三两银子,马氏洒泪而别。庞周利来家,当件新闻报与主人。见阮大铖问他,可敢说曾嫖过。只说到了红花铺,偶然看见问起来,是如此如此,但把后文毛氏的话截去。阮大铖听了,又愧又恨,咬牙骂道:“那奴才死得好,这淫妇也现报得好!” 他只知畅快别人,就不曾想想自己更现报得好也。要知钟生、钱贵二人事体如何,下文便知详细。
姑妄言第十四卷
钝翁曰:
钟生之娶钱贵,大登科之后小登科,完他一对多情种子而已。
钟趋之让居,熟灶内添柴,乃人情之常。当思身历其境,亦是此等否,不可使笑钟趋也。
易老儿占尽便宜,刻苦一生,一份家资属于猴子之子,而易氏祖宗不血食矣。易于仁借种家奴,他年产业又将付与勤、寿,己身亦斩其祀矣。父以刻,子以淫,易老儿之罪可言也。彼不知易于仁非其子也,易于仁自知之,自欺之罪浮于乃父,后来所以不得其死。且连禽兽假子仍无,此辈戒之哉!
易于仁与妻妾之淫法,已为奇矣。而奇姐同仆婢之淫,愈出愈奇。其父其女不负其名,真是异乎于人之奇淫。写奇姐奇淫,内夹写一贞姑之贞。贞者更显其贞,淫者愈觉其淫,是两衬法。
卜通遇焦氏,彼时未尝不以为乐。但恨彼死后无知,未必知水氏之嫁干女婿、卜之仕呼姐夫为爹爹耳。
这一回书,钟生、钱贵好合之后,自易老儿娶容氏起,至奇姐死止,全是淫污之语。到钟生纳代目为小星,眼目为之一清。不意结尾出林报国拿邪道一段,令人气爽神豪,是用唐明皇羯鼓解秽之法。
第十四卷 多情郎金马玉堂 矢贞妓洞房花烛
附: 易于仁父子兽而人人而兽 牛希冉夫妻男作女女作男
话说那日钟生见宦萼三人正在作恶,忽一阵跑去,不知何故,遂将钱贵扶进房中。钱贵倒在钟生怀内,柔声痛哭道:“以妾之故,致君受辱。此心如割,恨不欲生。”哀哀不止。钟生将他搂住,宽慰道:“彼之怒我,因我挺撞之故,与卿何涉?卿之辱,实因我在此相累。我甚不安,卿何反言?此一伙狂且举动如恶犬噬人,不必介意。但他们忽然撇去,不知有何事故。我虽寒儒,谅不惧彼。恐他不能忘情于你,还要受他之累。我今且去细访,看他们做何行止,再来为卿设计避之。且自将息,甚匆过虑。”钱贵见他说得有理,也便不留,遂道:“郎君一有风信,幸即来告我。”钟生道:“卿之事,即我之事,何用叮嘱?”钱贵又将历年之私蓄取出,付与钟生,道:“此非我久居之地。此数百金,君可持去,速为我作从良之计,万不可缓。”钟生也就接着,道:“此虽你之事,乃我之责,何敢尚缓?我中与不中,自有以报命,你但放心。”说罢,收在身边,辞了去了。那郝氏见势头不好,避入邻家。丫环吓得东藏西躲,直到晚打听得人散,都才回来。财香也自柴堆下钻出。【不漏。】郝氏一进门,见家中打得七零八落,又是那心疼,又是那怨恨。因走入房中,将钱贵埋怨了半夜。钱贵见事因他起,也只得吞声领受。郝氏同丫环收拾破碎家伙,不必细说。
且说那钟生到家,将钱贵所付之物收好了。见日色已暮,不能出门访信。小厮拿饭来吃了,且自宿歇。到了夜间,忽听得门外一阵人声,打门甚急。钟生惊讶道:“莫非是宦家来寻我么?”那小厮也惊醒了,当是钟生睡着叫道:“相公,外面有人打门呢。”钟生道:“不要理他。”正踌躇,那一起人已打进门来。灯笼火把,照耀如同白昼。钟生想:一间斗室,料难躲脱不能,忙忙穿衣起身。仗胆看时,原来是一起报录的。众人见了钟生,问道:“相公可是讳钟情么?” 钟生道:“正是。”众人道:“恭喜相公高中。”遂将红报单贴起。钟生举目看时,高高中在第六名亚魁,喜不自胜。一来喜的是一介寒儒,平地步于青云之上。二来喜的是今得成名,不负钱贵一番苦心,可以娶他报德。【念念不忘,端的是多情种子。】众人知他家寒,只请他写了一张赏单而去。连那个雇的小厮也喜欢得爬起来满地乱跳,道:“我相公中了!我相公中了!”少间,就有人来拉他去赴鹿鸣宴。至午后,方头巾,青圆领,披红簪花,鼓乐迎归。
到了家中,只见有许多伯伯叔叔,哥哥弟弟,都是十余年不见面的,挤了一屋子。还有无数从来不曾会过的亲戚也来贺喜。因他只得一门小屋,褊窄之甚,连天井内都坐满了。这些桌椅板凳都是坊街人家情愿送来借与他用的。【情愿二字妙甚。见得非我去借,乃他情愿借来与我耳。把势利炎凉真写得活现。】
梅生虽不曾入场,他有许多亲友去考,又一心记念钟情,不知他中与不中,【世间那得有此等朋友?】半夜就去看榜,见钟生名列高魁,心中大喜,早来了替他支应事务。连那陶老也说远亲不如近邻,走来帮忙。那小厮笑笑跳跳,忙忙的搬东搬西乱跑。【写到小厮如此忙乱,才见热闹之甚。】
钟生进门,先拜了天地祖宗,然后与众人作礼。众人也有送衣服的,送银子的,送尺头的,送酒席的,还有送家人来服侍的。钟生一概推辞不受,只有叔父舅母所赐不敢过却,只得收了。热闹至极。
不一时,摆上酒来,斟钟道喜。大家揖逊一番,坐下同饮。那些族中长辈对钟生道:“我们祖坟上有许多地师看过,说风水甚好,子孙定然要发科甲。【阅此偶忆一笑谈。一人新得一马兵,请亲戚同到祖坟祭祖,彼在墓顶左右顾盼,向众道:”这风水也见不得甚么好,怎就出了我这样个杀星?】你又肯读书,久知道你自然总有今日的与祖宗争光,果然不错。“亲戚们说道:”久闻新贵人才貌双全,自然要高发,但恨小亲们都不曾会过。贵人明岁还要连捷呢,我们叨在亲末,亦皆有光。“【十众年不见面之为伯弟兄,从不曾会过之亲戚,决无是理。作此语者,特为炎凉二字加倍出色。】大家赞不绝口。钟生一味谦逊,毫无骄矜之色。钟生当日一介寒儒,虽亲叔如陌路。今一旦中了,不知何处来的许多亲友趋承。【贫居闹市无人问,富在深山有远亲,前人已言之矣。】有几句感叹世情,道:
人生何境是神仙,服食求师总枉然。
寒士得官如得道,贫儒登第即登天。
玉堂金马真蓬岛,御酒宫花实妙丹。
漫道山中多甲子,贵来一日胜千年。
梅生向钟生道:“弟今早看榜,见真先生的令婿不骄干兄也发了。”钟生道:“与弟是同房中的?”忽然道:“可惜可惜。”梅生道:“干兄中了,兄为何道可惜?是甚缘故?”原来梅生知道干生是钟趋的弃婿,见钟趋在座,故意问钟生以讥他之意。钟生不好答得,支吾道:“弟别有所谓而言,非谓干兄也。”只见钟趋脸红项赤,内中私故,他三人心照而已。钟生向梅生道:“今表弟多兄昔日同窗,今日又是同年了。”梅生道:“家母舅积德一生,不能博一第。今日舍表弟缴幸,也足慰他老景了。弟清早到家母舅处一贺。因兄府上无人,就来相帮照看。”钟生道:“足见长兄以骨肉视我,感何如之?”彼此闲谈,饮至抵暮,方都散去。
次早起来,就有个长班来投,钟生此时正用得着,就将他留下,跟了出门。天启七年丁卯科南京正主考陈其庆,副主考张士范,禀见过了。又去谢房师,拜同年,回拜众亲友。又上坟祭祖,整整忙了多日。城中那乡宦财主,见他既青年又高中,知他未娶,许多人家倒央人来说要与他做亲。他都回已聘过了,一概谢绝。
土山有个财主,姓易名于仁,托了许多亲友来说他女儿生得甚美,要赘钟生为婿。钟生苦苦相辞。他家不舍,再三再四央人说合。钟生见人烦琐得多了,序齿录上竟刻上了钱氏,才止住了众人。那个雇的小厮,他父亲情愿将子投靠充当家丁。钟生见这小厮倒还老实,且又伶俐可使,与了他几两身价,改名钟用,留下使唤。这一间斗室不成规模,又托人转寻房子。
又过数日,稍暇,着钟用请了梅生来。坐下,先谢他前日来相帮的情。然后说道:“弟有一要事恳烦吾兄一往,务在必成方妙。”梅生道:“兄请见教,若可效力,敢不从命?”钟生道:“弟春间蒙兄厚爱,携弟同访钱姑。兄曾云恐小弟一去,还在他知心之列,不意此语竟成先兆。钱姑见我之后,十分亲爱,谆谆以终身相托。弟感其情切,即与之定盟,今敢烦兄做一月下老,到彼对他母亲一言,弟欲娶彼女为室,若要多少身价,悉听他意。望吾兄千万玉成其事,小弟容图后报。”梅生听罢,想了一回,道:“吾兄命弟做此些微之事,敢不效奔走之劳?以弟愚见,或行不得么,兄还当三思而行。”钟生道:“请教何故?” 梅生道:“以吾兄新贵,且又正在青年,何患无富贵门楣闺阁娇娃为配?若娶此烟花香女,宁不惧为他人所耻笑乎?” 钟生长叹了一声,道:“吾兄不知此女与弟万种深情,岂可相负?彼初会弟时,不鄙我寒贱,即托终身。临别又赠我数十金为灯火之费,弟仗此无薪水之忧,始得潜心苦读,方有今日。且彼矢身自守,虽受伊母之凌虐不辞。人既有深情于我,背之不祥。古云:海可枯,石可烂,惟情不可移。况士为知已者死。吾兄请想,弟自幼孤贫,骨肉亲友视陌路。他一遇我即亲爱若此,一瞽目妇人胜有眼男儿万倍。【骂尽世情。】亦可谓称弟之知已矣,负心人岂我辈为耶?至于耻笑,听之他人,于我何与?况昨日序齿录上弟业已刻上钱氏是嫡配了。”梅生道:“原来有这些缘故,弟却不知。弟此时即去,一有佳音,定然回报。”起身作别。
钟生送他出门,才待转身,他的嫡亲叔父钟趋到门。这钟趋自与哥哥拆居之后,他一腔精神命脉,全在这一个利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