引弟连大气都不敢出,缩在莹儿怀里,偷望一眼白福,赶紧垂下头。莹儿悄声问:“你怕啥哩?”引弟不答,只将嘴唇贴到莹儿脸上。莹儿说:“不怕。他和别人吵呀嚷的,又不是你招惹的他。怕啥?”引弟捏捏莹儿的手。灵官妈又说:“话虽是那样说,可也得想个法儿。为啥单是娃子不利顺?总有个原因。”老顺说:“你说想个啥法儿?该想的都想了。”白福说:“我们那儿有个神婆子刚出马……莹儿,就是那个歪脖子女人。神得很。连远路来的人的啥情况都知道。”灵官妈问:“是个啥神?”“……神是神极了,你身上哪儿有个痣她也知道。”
灵官妈说:“去问一下。不问,心里总是不实在。上回我叫憨头也问一下,可……”憨头说:“问了就实在了?你尽是心上的病,心里老放鬼。”老顺说:“就是。炫UМDtxt。còm书 网每次你去问神婆啦,神汉啦,都说心里不实在。你问了多少?实在了没?咋也不见你如何个心安?钱倒是花了不少。”灵官妈哼一声,却没反驳。
莹儿迟疑半晌,才说:“要是真神的话,我捎妈去问一下。顺便,我也问个事儿,试试,看究竟神不神?”灵官妈笑道:“你想问啥事儿?莫非你心里有啥鬼事不成?”莹儿用指头在她的肋部点了一下:“叫你胡说。”两人笑成一团。
笑一阵,妈说:“也好。趁这些日子没事,我和莹儿走一趟。”老顺说:“咋一说走,谁都走?谁做饭?谁喂猪?”灵官妈说:“哟,离了我们,不信你们都饿死?”猛子笑道:“放心。别的饭做不来,可浆糊还是会打的。”灵官说:“就是。一碗下去,把肠子糊住,几天都不饿。”
老顺说:“行了。你去就去。我们爷父们做饭不成,宰个羊呀啥的,还成哩。别的做不来,手抓羊肉还是会做。”
灵官妈笑道:“吃去,吃去。吃啥都成。杀牛也成,宰羊也成。我又不是小孩子,唬啥哩?”
吃了午饭,妈却忽然不想去了,说是心里不踏实,总觉得家里要出个啥事,想过几日再去。莹儿估计她不去的原因是没有光鲜些的衣服,就和白福一同回了娘家。
(8)
莹儿从神婆处带回的信息是叫她家祭个神,说是家神不宁,灶神不安,非祭不可。灵官妈就打发猛子去找二舅。二舅很瘦,顶上头发退得厉害,硬退出一块开阔地,两侧却又异常繁茂,就孕出一股神神道道来。老顺看不起这个小舅子,嫌他鬼里鬼气。猛子却很信赖他,一遇事,就来找他。
第十三章(14)
猛子喧了来意,二舅便伸出指头掐捻一阵,说:“家神不安,灶神不喜,得祭神。一般来说,一年祭一次最好。你祭了人家,人家才保你。不过,去年……去年有点怪。”猛子问:“咋?”二舅说:“去年祭神,没祭好……怪就是怪,祭完神把牌位忘了……第二天才烧的。我们两个祭神也不下百次,从没出过这事。你说怪不怪?”猛子问:“白祭了?”二舅说:“白祭了。煞没送走。再说,神灵走后,才要打醋弹撵鬼。你想,人家都没走,你就打醋弹撵人家。人家当然要生气呀。弄不好,给你点儿小小的惩罚。”
猛子拍一下大腿:“嘿,妈叫你办事,就是怕别人出错,结果你还……”二舅说:“这可由不得我,该着就那样。你想,咋糊涂也忘不了送神位呀?对不?把人家请了,却忘了送,反倒一顿醋弹打了出去……这也怪不着我们,这该着就那样。”
猛子唉一声,脸上有埋怨表情,却没说出难听话来。
二舅说:“不要给你爹说。一说,他又不知说些啥话哩。今年好好祭一下。日子,就定在腊月二十日。二十三日,灶爷上天。二十日一祭,他不为你说好话才怪呢。”
说着,就开了一张单子,叫他去置办东西:
白公鸡一个羊肉三斤腥红十克
红布三尺黄纸30张五色纸各十张……
次日,灵官妈调酵头和面,准备祭神用的馒头。
看来神早该祭了。中午,那头快要生崽的老母猪就不吃不喝了。这猪个头大,坯子好,肚里的崽早叫人订了。老顺赶紧打发灵官去请兽医老黄。一个小时后,老黄才到。老顺问要紧不要紧?老黄吭哧半天,说不出个子午卯酉。老顺才记起以往他说不要紧,猪反而死了;说要紧时,猪偏活得急里冒跳;索性就不问了。老黄取出了针。老顺认得是往常用的庆大霉素,就问,究竟是啥病?咋每次都打这?老黄说,你的意思是不打了?老顺便说没那个意思。就打了。
打了几针没起作用。猪根本不望它的晚餐。那是很香的一顿晚餐,掺了二升麸子。灵官妈只差把心割下来扔给猪了。猪哼一声,她的嘴角就抽一下。她算过,它肚里若有十个孩子,一个值七十,就有七百;而它足有六百斤,随便值一两千。这是命呀,要是有个三长两短,咋活?猛子灵官的媳妇还指望从它的肚子里生呢。电费还指望这几个猪娃交呢。天爷爷,救救吧。灵官妈一声声念叨,可猪就是不吃食。它撒娇似哼哼,一点也不看被它的哼哼扯得嘴角乱动的主人。她简直绝望了。
夜幕降临的时候,灵官妈提着桶子灰溜溜进了庄门,被放在门口的小凳子拌了一绞,额头上添了个青疙瘩。
夜里,猪忽然大叫,像有人拿刀捅它。老顺以为贼偷猪,顾不上穿裤子,披上衣服就往外跑。灵官妈更是吓慌了,叫儿子们赶紧穿衣。出去一看,却见猪正朝天干嚎,其声响遏行云,直刺人的膀胱。老顺要过手电筒,看到地上有一滩血。“要下猪娃了。”老顺想。他高兴地站起,忽听身后有女人笑声。猛子大声说:“你还是蹲下吧,展览啥哩?”老顺才记起自己没穿裤子,赶紧蹲下,喝道:“谁叫你们了?你们能上个啥台盘?”莹儿赶紧进了院子。
第十三章(15)
灵官妈骂道:“丢人呀,老贼。咋说也该把你的物件收拾一下,还打个手电照得亮亮的,生怕别人看不清楚。”老顺道:“谁叫你们出来的?我只是看有没有贼?”猛子笑道:“不要紧。量她也看不清……就说看清了,人家也不稀罕。”灵官忍住笑,推猛子一把。
妈嗔道:“哟,哟,不像话。拿老子开玩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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儿子们回去睡觉。老顺穿了衣服和老伴蹲在猪圈里守着母猪,怕它生下孩子不小心压死几个。这是常发生的事。去年,它深夜下崽,人不知道,早晨起来已被压死三只。几百块钱就完了,叫灵官妈可惜了一年多。
为了省电,老顺关了手电。老两口瑟缩在黑夜里。老顺说:“不管咋说,这回卖了猪娃,我要戴个石头眼镜。大话的那副说好了,一百二。”老伴道:“哟——,你饿老鹰上了葡萄架,龇毛郎当格势大。电费,拿啥交?媳妇,拿啥娶?还要过年,啥不花钱?一个眼镜,不能吃,不能穿。有啥意思?”“啥意思?”老顺哼一声,“你说啥意思?人家都戴。就我,养了三个爹爹,小着盼大。大了,又能咋样?老子连镜子也戴不上。”“哟,人家耍派头,是有钱,人家捣牛卖马,挖了多少光阴。你的阵势你不知道?”“不管咋说,明后天我先把镜子取来再说。”“你干啥干啥去,用钱时找你就行了。”
挨了好长时间,天渐渐亮了。母猪却只是哼哼,不见下崽。老顺仔细看地上的血,才发现血中有猪粪。“哟,”他叫了起来:“是拉的血。这猪拉血。”灵官妈慌得舌头都硬了,赶紧跑进院子,叫:“猛子--猛子--快去叫大夫。”
猛子跳下炕,挑开门帘子,问:“又咋了?”“猪拉血了。”“嘿,”猛子大声说,“把人往死里吓哩,我还以为爹咋了呢。”便穿了衣服,上了兽防所。
老黄照例姗姗来迟。太阳老高了,他才颠个大肚子进村。灵官妈像见了救星,急得手直抖,口里却说不出什么事。老黄仔细看看那淌血,晃晃脑袋。灵官妈给那脑袋晃得天眩地转。老顺也是六神无主。“有治吗?”他问。“试试吧。”老黄说。
“试啥?有治就打针,没治就不打针。一打针,肉也吃不成了。”老顺说。
“吃?你一天就想到吃。”灵官妈泼妇似叫,“不用试。打,这还有啥说头?”
老黄说:“你们考虑好。打就打,不打就不打……这可说不准。好了就好了,不好也没治。”
“算了。”老顺说,“治不好的。一个感冒都治不好。这拉血,谁知道是啥大病?杀了,卖几个。”灵官猛子都同意爹的话。
“不行!”灵官妈说,“务息一个母猪,容易吗?只要有一口气,救!救上个啥程度,就是个啥程度。”说着又朝老顺龇起了牙:“你少给我放不干不净的屁!”
老顺便垂了脑袋。猛子们更不敢多嘴。老黄便取出针盒,打了青霉素。灵官妈招呼老黄进屋,叫莹儿给打了两个荷包蛋。
第十三章(16)
(9)
老黄吃完荷包蛋正抽烟,忽听庄门外一阵叫声。其音质和猪叫差不多,但带了感情,透出绝望,就不像猪叫了。老黄正诧异,老顺已变了脸色。他听出是老伴在嚎,便很快把烟袋绕在烟杆上,跳下炕,猴子似蹿出门。
猪死了。又拉了很大一滩血。老顺来时,猪正放最后几口气,放了几口就不动了。灵官妈扯直了声,天呀地呀地嚎,边嚎边不相信似的拨拉猪身。猪身还很软和,随着她的拨动,肉也动着。猪虱子一疙瘩一疙瘩乱滚。灵官怕虱子跑到妈身上,就把她拉起来。
妈的哭声很大,不一会就招惹了一大群人。猛子有些难堪,就劝妈别嚎了。妈却不听,仍是长一声短一声地嚎,眼泪流了一脸。猛子恼了,大声说:“嚎啥哩?不就一个猪吗,丢人显眼的。”妈的哭声就小了,嗓子里咯噔咯噔乱响一声,哭声又大了。
猛子还想再说,见灵官正气哼哼瞪他,就不再吭气,由妈嚎去。妈的哭声引出了几个老婆子的泪。莹儿也哭了。因了几个女人的加入,气氛凄惨了许多。
老顺颠个脸,站在猪旁,心里堵了粘物。一种近乎绝望的情绪笼罩了他。猪一死,家里的一个财路断了。憨头也拧了个眉头。
老黄过来,踢踢死猪,说:“不要紧。”老顺恶狠狠说:“猪都死了,还不要紧啥呀?”他怀疑这猪是方才那几针打死的,便对老黄格外不客气。“我是说,放了血,还能吃,不要紧。”老黄大人不见小人过,笑了笑。猛子便取来刀子,朝猪的喉咙上捅了一刀。抽了刀子,却连个血丝儿也不见;又在猪肚子上踩了几脚。随着卟卟地冒气声,刀口处涌出几个血泡。
“算了!”老顺吼一声。
“真能吃。放心吃。”老黄真诚地说,“打了针也不要紧。打的又不是毒药……正好过年。”老顺皱一阵眉头,吩咐憨头去借汤猪用的大锅。
“不行!”灵官大声说,“不能吃。”
“为啥?”猛子问。
“你知道它得的啥病?啊?拉血。谁也不知道是啥病。是传染病还是啥?不知道。人重要?还是肉重要?”
“放心吃!”猛子说。忽尔,他又搓搓脖子:“不过,书上确实说了,病死的牲畜肉不能吃。你们考虑,吃就吃,不吃拉倒。”
“能吃,能吃……你们考虑吧,咋也行……不就几百斤肉吗?”老黄口气软了许多。
“算了。”灵官坚持自己的观点,“吃不上肉是小事,人是大事。埋了吧。”
老顺火了:“啥?你不吃,老子吃。不就是个死吗?怕啥?去,取锅,烧火。”
灵官妈的眼泪却一直流个不停。她强迫自己不出声,但呜呜声还是时不时就溜出来了。一头猪呀,一头肚子里怀满了崽的猪呀。丢只鸡都可惜得很。这是一头猪呀。她觉得天都塌了。
憨头和花球拉来了一口大锅。北柱在粪堆上挖个大炕,安了锅。
“日他妈。”老顺说,“倒霉事尽叫老子们遇上了。”
第十三章(17)
“天爷瞎眼了。”瘸五爷说。
“就是,就是。”人们都应和着。
“五子好了没?”老顺问瘸五爷。
“嘿,好啥呀。常傻笑。”瘸五爷叹口气。
“闹不?
“倒是不闹了。只是傻坐,傻笑,眼睛直直的。”
“好好再给看一下。”
“再看不起了。”瘸五爷灰了脸,叹一口气。
莹儿提来两桶开水,倒进锅里。猛子找来绳子,扎住猪蹄,穿个杆子。北柱们抬了猪,滑进开水锅,一上一下地鼓荡。瘸五爷取过铁锨在猪身上刮一下,刮出很白一块皮来。猛子们就一起撕猪毛。
老顺眯缝了眼,望着开始变得白净的猪,叹口气,道:“两个爹爹也大了,也没存下个钱毛,猪又死了。你说,这天爷,唉。”
拔了毛的猪被吊在沙枣树上,长晃晃十分硕大。这么好身坯的母猪死了,谁都说可惜。猛子拎来一壶冰水,浇在猪身上,好使细绒毛变硬些,好刮。北柱拿刀开剥肚子。身后有一群娃儿嚷着要尿脬。“滚!”北柱吼一声。娃儿们后退几步,又围了上来。
“肠肚子咋办?”北柱问老顺。
“扔了。”灵官抢着说,他盯着爹,说:“肉听你的。肠肚子听我的。谁知道它得的啥病。”
“给我算了。”瘸五爷说,“反正你们也是个扔。”
“不行。”灵官说,“那猪有病,拉的尽是血。”
“我不怕,死不了的。我的罪还没受够呢。死不了。要死了倒还好了,可偏偏不死。”瘸五爷呵呵笑了。笑几声,却突地垂了头,眼角里不知何时已流出了泪。他用手悄悄抹了。
“算了,给你肉。肠肚子,算了……真说不上有啥病。”灵官说。
“肉一两也不要。你看吧。下水给了,我就拿。不给就算了。”瘸五爷声音低了。
“好,给你。”北柱开膛取出肚子,倒了粪渣,把肚子夹到沙枣树丫叉里。“给你还不成吗?”
灵官叹口气,不再坚持。
(10)
次日上午,祭神的二舅来时,灵官妈还在哭。她的眼睛红红的,肿了,任谁劝也不听,呜呜声直响了一夜。老顺私下里和瘸五爷比较一番后,觉得“往前瞭不如人,往后瞭人不如”,心里本来已平顺许多,但灵官妈的哭又搅起了他的懊恼,便也长吁短叹,在炕上烙了一夜饼子。
第十三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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