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漠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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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漠祭- 第63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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生存空间与自己格格不入。总是烦,莫名其妙地烦,想撕裂胸膛的烦。一切都不顺眼。一切都不和谐。

“这样活,有啥意思?”她想。生命成了透明通道,从这头,能瞭到那头。有啥趣味?婆媳间的呜呜闪电,夫妻间的口舌拳脚。而唯一维系她人生乐趣的引弟又走了——那是她灵魂深处不忍触摸的所在,偶一触及,便撕心裂肺——父亲却老劝她忍,忍,凑合。说是一辈子快得很。争的人,一堆骨头;忍的人,也是堆骨头。兰兰想,“忍”和“等死”有啥两样?所谓“忍”,不就是一语不发,接受现状,等自己变成一堆骨头的结局到来吗?

兰兰不愿意。

不堪回首。不敢回味少女时候的梦。青春,梦幻,追求,理想……像过眼的烟云一样远去了,消失得那样快。分水岭仅仅是举行了一个嫁人的仪式。

兰兰的幸福就像瓦上的霜一样,轻而易举就化成了水气。而无奈,却像卧在村口的沙山,你很难改变它,人家反倒步步逼近了你。

第十九章(9)

干脆,结束这婚姻!

第一次冒出这念头时,连自己都吓坏了。离婚,在她眼里,比裸着身子在大街上走更丢人。好马不配二鞍,好女不嫁二男。离婚的女人,大都有无法饶恕的过失和缺陷,如不生孩子,偷情等……所以,那念头一次次冒出,一次次被她强捺下去,像按浮在水中的皮球一样,按得越深,上浮的力也越大。她终于懒得去按了。由它浮吧。

她开始认真正视它。

换个角度,她幻想了离婚后的生活。沉闷的天空顿时开了一道裂缝。清新的空气和亮光透了进来。虽说,离婚是可怕的,尤其是村人的议论--她甚至能想像得出那一道道怪怪地望她的目光--但相对于一眼就能望到白骨的生命通道,离婚无异是诱惑。而兰兰,自小就不想过乏味单调的生活。

当生命按照设计好的程序运行的时候,生活就失去了它应有的乐趣。土地、院落、锅台、厕所构成一个巨大的磨道,而她则成了磨道里的驴,一圈圈转。本以为走出老远了,一睁眼,却发现仍在既定的轨道里转圈。变化的,只是自己脸上青春的水红消失了。她不甘心就这样走向人生的尽头。

但她一直没提出“离婚”二字。原因自然是换亲。她知道,她一跳弹,婆婆一定要强迫莹儿做相应的事。为了哥哥憨头,她得忍。

爹的态度使她失望。但兰兰知道,爹是个老脑筋。而且,爹老了。爹管得她一时,却管不了一世。她的路,最终得靠她自己走。

但这次,她铁心了。她再也不能和“杀”女儿的凶手同床共枕。

(6)

望见婆家的墙角,兰兰产生了强烈的厌恶,真不想再踏进这院落,这儿的一切令她压抑。每次,从外面回来本书由炫书网提供下载,她就发现这房舍有种掩饰不住的丑陋:剥落的墙皮,被炕洞出来的烟熏黑的后墙,还有那柄长长的木锨。冬天,婆婆就拿这长木锨填炕,一伸一缩,透出泼妇的强悍。一见长木锨,兰兰就想到了婆婆的银盘大脸和那双小眼睛。嚷仗时,那张脸会泛出红光,小眼睛比刀子还利,令兰兰不寒而栗。

平心而论,兰兰最怕婆婆。婆婆是那种被人称为“金头马氏”的女人。从她薄薄的嘴里,能吐出许多叫人听来都脸红的话。但她又很会应酬人,会说许多客套话。嘴是个蜜钵钵,心是个刺窝窝,见人就喧“东家长,西家短,三个和尚五只眼”,能把吕洞宾说成是狗变的。不多日子,村里人就知道了兰兰究竟是个啥货色。于是,有些婆姨就感叹了:“哟,看起来灵丝丝的一个媳妇,咋是那么个人呀?”婆婆就发话了:“金银能识透,肉疙瘩识不透。能看了人的皮皮儿,看不了人的瓤瓤儿。把她当成棵珊瑚树,谁知道是个红柳墩。早知道是这么个货,宁叫儿子打光棍,也不叫娃子受这个罪。自打这骚婆娘进了门,娃子就没过一天安生日子。”如果说前面对兰兰的评价还叫村里人将信将疑的话,那后面说的白福受罪的话就明显是大白天说夜话了。因为村里人都知道白福是个啥货色。

第十九章(10)

婆婆正在扫院子。兰兰进了门,婆婆扫她一眼,吐口唾沫,将扫帚使得格外有力。一股尘土裹向兰兰。这是婆婆惯用的表现自己内心不满的手法。平时也这样。她会装做没看见的样子将鸡屎垃圾等物狠狠扫向路过的兰兰。对此,兰兰是敢怒不敢言的。一说,婆婆就会扔下扫帚“哟”起来——“哟,你以为你是个啥东西?怕土?为啥不生在城里呀?为啥不当娘娘呀?为啥是个小姐身子丫环命呀?粘点土天就塌了?农民哪个不粘土?土里生,土里长,到老还叫土吃上。怕土?到城里去呀?哼,心比天高,命如纸薄。”

此外,婆婆还有一连串令兰兰大开眼界的手法。一是“抡”人。这个“抡”字有凉州独有的含意。要了解其含意还得加上凉州人常用的“呜呜闪电”。这一来,含意就明确了:“呜呜闪电地抡人”。见了你,猛转身,十分威风--“呜呜”;速度极快--“闪电”;猛给你掉个屁股——“抡”,蹬蹬蹬背你而去。这一去,也是“呜呜闪电”:腿脚格外有力,动作幅度机械夸大,每个部位每个细节都明显表示出对你的厌恶和不满。此时无声胜有声。这一招,婆婆常用,威力奇大。一则一家人,老碰面,此招时时可用。二则令你有口说不出个道道来,你总不能说婆婆不和你说话,走路快些就有罪了?兰兰于是压抑之极。

此外,婆婆还有一招:吐口水。一见兰兰影儿,她就“呸!呸!”地吐口水。在凉州人眼里,女人朝你吐口水是最晦气的事情。要碰个男人,他可以撕过她的头发揍她个半死,他还能得到舆论的支持:“活该,谁叫她啐人来着。”兰兰则不能。兰兰于是以牙还牙。她第一次的还击招来白福的拳脚。这一次揍得她好惨,躺了三天。第二次的还击招来白福的耳光。第三次白福朝她白了一眼。第四次后,吐口水终于也成了兰兰的合法权益。婆婆吐口水,她也还口水。婆婆于是威风大减。此招从此不敢轻用。

兰兰既已打定主意,便不在乎扑向自己的滚滚白尘,也不躲避,径直穿过院落,进了自己小屋。屋里有一股浓浓的脚汗臭。白福还在大睡。农闲时,他能睡到正午。鼾声从他半张的口中喷出。他的喉部仿佛积蓄了过多的粘液,气流通过时,发出的声响令兰兰发呕。这竟是自己的丈夫。真是噩梦。想到自己将要解除这婚姻,心里一阵轻松。但一想到随着自己的摊牌相应而来的许多麻烦——最怕的是婆婆也会逼莹儿来这一手惩罚娘家——刚轻松了一下的心上又压了一块石头。

尘灰从大开的门里涌进小屋。从灰流的强度和扫帚的声响上,兰兰断定婆婆定然冲自己的小屋门猛使扫帚。兰兰一阵厌恶,狠狠拍了小屋门。扫帚声忽地息了。兰兰仿佛看到了婆婆那小而亮的眼睛在瞪自己的门。也许,她马上就会发作。素日,只要兰兰不小心把锅盖盆碗弄出声响,婆婆就会骂她“蹾碟子掼碗”。她把兰兰不小心弄出的所有响动都当成对她的示威,自然免不了争吵。兰兰等待着婆婆的发难。她也希望她这样,好使她顺顺当当发表自己的离婚声明。

第十九章(11)

扫帚声却又响了。显然,婆婆今日没心思和她吵。近来,家中早如炸药库了,响一个雷管就能引出一串巨爆。奇怪的是这次没有。兰兰讪讪地捞过抹布,擦起令她扎眼的尘土来。大立柜是结婚时娘家陪的。这是婆家惟一令她感到亲切的东西。她发现衣镜中的自己眼圈发青,脸色憔悴。一丝悲哀掠过心头。最美的时光已消失了,真不甘心啊。

白福咕哝几声,翻个身,睁开眼,见了兰兰,鼻孔里哼一声。

(7)

兰兰说出自己的离婚打算后,并没有引出一场霹雳。家中奇异的静,仿佛他们也等着她说这话呢。静了许久,公公才抖动着胡子,哆嗦着手掏烟袋。捻烟末的手不争气地抖着,怎么也对不准烟锅。白福则冷冷望兰兰,脸上的肉狰狞地抖一阵,才说:“我可是早不想活了。老子羔皮子换他几张老羊皮。”

“怕啥?娃子,离就离!天下的姑娘多得是!”婆婆的口气很硬,但眼里有股掩饰不住的疲惫之气。平素里,婆婆是打饱了气的皮球,你使多大力,她就蹦多高。今天,兰兰的话是锥子,一下子就放光了她的气。

兰兰自然知道自己的决定对这个家庭意味着什么。她敏锐地捕捉到隐在婆婆强硬后面的真实,心中掠过一缕快意。平时,她多强悍呀!如狼似虎呢。兰兰看到婆婆瞅了一眼公公,显然,她不满意丈夫的表现。但她反倒笑了:“离就离,可也不能便宜你,拖你个驴死鞍子烂。”

兰兰冷笑道:“拖也罢,不拖也罢,结局一样。天下又不是你白家的天下。乡上不行,有法庭哩。法庭不行,有法院哩。不信没个讲理的地方。”

“妈的,你还有理?”白福一脚将到他跟前觅食的白公鸡踢出屋外,激起一院子的咯咯。

兰兰知趣地住了口。她知道接下来会是什么节目。白福正恶狠狠瞪她。显然,他拳头里的气早已鼓荡,只等找个借口朝兰兰出了。兰兰很想说出自己的“理”来。但在这个家里,理永远得让位于拳头。

婆婆瞪一眼儿子:“干啥?有气往该撒的地方撒,鸡又没惹你。”

兰兰听出了婆婆言语中的挑拨成分。她很想回一句,但屋里尽是炸药,她不敢冒出一个火星。院里的鸡仍在惊魂未定地咯咯。狗也在叫。一辆拖拉机从门前经过,轰鸣声震得屋顶的“掩尘”报纸哗哗响。一切声响都进入兰兰脑中。兰兰觉得胸闷。

公公将十指插入乱草似脏兮兮的头发,哭了。初在抽泣,渐渐变成牛吼。兰兰有些慌乱。她预料过自己挑明这事后的结局,如挨打等,但一点也没有想到公公会哭。对这个老头,兰兰的印象并不太坏。这是这家里兰兰唯一能容忍的一个人。想不到他会如此失态。她的脑中嗡嗡叫了。公公虽在干号,但兰兰却觉得他口中发出了呓语似的咒骂。他在咒骂天,咒骂地,咒骂一切。“真没意思活了。”她听清了他咒声里的一句话。

第十九章(12)

对丈夫的失态,婆婆手足无措了。她恼怒地瞪着丈夫,恨铁不成钢。在她眼里,兰兰提出离婚已令他们大失面子。此时,最有力的回击应该是不在乎。要是不考虑其他因素,她真想像踢一只破皮鞋一样把她踢出门去,让全世界的人都知道她是被她一脚踢出去的。而后,再买来一个更俊的。问题是,手里无刀杀不了人。全部家当,不知还能不能顶够那个让人头皮发麻的数儿。而且,儿子又不争气。谁喂的猪娃子谁知道脾气。白福有个啥名声,她心里清楚。一切,都令她压抑,不能叫她畅快地为所欲为。虽说,她把不同意她离婚归于一个她能说出口的理由--“不能便宜了这贱货,偏不叫你称心”--但心里仍很憋气。要强了多半辈子,不能在这个黄毛丫头前服软。丈夫的哭声不能不叫她恼火。窝囊废。丢人不如喝凉水。她差点骂出来了。

她当然知道丈夫的哭不仅仅是因兰兰提出了离婚。几年来,啥都叫人不顺心。儿子又不争气,老是赌,手气又臭得很,挨罚款不说,要债的能踏折门坎;加上引弟,嘿,……一切都叫人胀气。丈夫老说没意思活了,心里破烦得很。破烦积多了,总得流出来。丈夫的哭就是流出来的破烦。问题是,时机不对。他不该当着这个骚货哭。尤其,不该在这个骚货提出离婚时哭。于是,她恶狠狠说:“行了,行了,扯啥声?丢人不如喝凉水。”

白福爹的哭声迸出得快,息得也快,干号了几声就停了。而后,傻呆呆蹲在那里,流泪。白福咬着牙,捏着拳。看那征候,快要找个出气的地方了。兰兰反倒静了心。她也知道公公的哭并不仅仅是怕她离婚。这几年,家里出的事多。自己一闹离婚,无异也在他头上敲了一棒。兰兰的心一下子软了。她不怕打不怕骂,只怕笑脸软语,更怕这一哭。她差点打消了离婚的念头。

白福却跳了起来。兰兰还没反应过来,脸上就一阵烧麻。而后,是头皮钻心的疼,而后是身子,腿,全身。

白福开始了他常做的功课。

寻常,白福打兰兰时,婆婆总要拦挡。这次没有。也许以前怕损坏了这个物件。损坏了,又得花费。这次,她已有了外心,还有啥比这更值得挨揍呢?

白福使出了所有威风。兰兰一次次爬起,白福一次次将她打倒。兰兰耳内轰鸣,鼻子流血,周身巨疼。头上像扣了个盆子,重,闷,昏昏沉沉。

观者如堵。

以前,兰兰宁肯被打死,也不外逃。她怕被村里女人望笑声。今天则不然,她已死了心。面子,已不是她考虑的内容,。她要叫更多的人知道白福是个什么东西。除了为法庭提供更多的证人外,她还要让人们明白一点:她是在活不下去的时候才离的婚。

第二十章(1)

(1)

村里人要去集体上访了。因为庄稼晒了,都希望能少上些公粮。听说大头们串联了十几个村呢。不去不成。一家最少去两人。老顺白一眼猛子,说:“别人抗粮,那是别人的事,你少咋呼。别把自己抗到班房子里。”

喝过了那软绵绵温乎乎口感极好的山药米拌面,老顺和猛子就往外走。村口已黑压压了。三轮车、四轮子、手扶子排成一长溜。老顺发现,人们异样兴奋,仿佛他们不是去上访,而是去看大戏。女人们都打扮了一番,穿上自己最好的衣服。大头前颠后晃,把人安置到一辆辆车上。

毛旦们拔来了被太阳晒成干草的麦苗,一捆捆往车上扔。那是真正的“麦草”,有麦头而无麦粒,还在绿色的时候就成了干草,牲口显然很喜欢。人们找些草腰子,把麦草扎成小捆,挂在一辆辆车上,像一面面示威的旗帜。年轻人高声谈笑,你拍我,我推你,虽是去集体上访,却没有应有的悲壮意态。姑娘们评点各自的衣着,捋捋衣襟,跺跺脚,偷偷留意别人对自己新衣服的反应。老汉们乐呵呵的,他们也骂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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