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漠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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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漠祭- 第70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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棺材在烟火燎绕的大道上迅速移动,趋向墓地。溅起的纤尘和烟雾迷茫一气,给人以恍恍惚惚的感觉。灵官尾随其后,仿佛梦游,机械移动。他举着那个纸糊的手扶拖拉机。

以往,灵官也当过观众,目送“别家”的棺材通过大道。于今,轮到“别家”看“他家”了。日后,他又会变成看客,目送围观者中的某一人走向生命的终点。

女人们在抹泪,凤香、花球妈、会兰子……她们的泪水令灵官感动。

毛旦早挖好了墓坑。这个朝天大口将会吞下憨头,把他消化得无影无踪。棺材停在墓坑前。北柱抽了扛子。两条棕绳放在棺材两头。汉子们牵引着绳子将棺材顺进墓穴。孟八爷扯过一条红头绳。这是用来检验棺材是否平直的标绳,据说能逼邪。标绳的使命完成后,人们便扯断了它。每人一小节,系在纽扣上。

“憨头一辈子就算活完了。”北柱感叹一声。

灵官无声地哭着。

憨头死了。老是朝他憨憨地笑的憨头死了。今生,再也见不着他了。灵官不敢想象,没有憨头的人生,会是什么样的人生。一只无形的铁手,一下下攫他的心。

人们一锨锨往墓坑里填土。在场的人轮流着填。这是最后一次为憨头办事。谁都不能出声。干几下,将铁锹扔在地上。另一人接着干。孟八爷提醒灵官,眼泪不能滴在墓土上。灵官就抹去了泪,走过去,拾起北柱扔下的铁锨。他仍梦游一样,机械动作。

他在葬埋着憨头。他经历了一个健壮的生命一步步枯竭终而走向死亡的全过程。他一天也没离开过他。此刻,他又在亲手葬埋他。

他已历经沧桑。

起出的所有的土都填进了那个墓坑。坑还没填满。许多人很奇怪,那样瓷实的土起出后又在坑里填了一个棺材。按理说,应该鼓个高堆才是。可是没有。那墓坑确实没填平。

根据风水理论,这不是吉地。过去有人择地时,先要在地上挖个尺二方的方坑,起土,捻碎,轻轻撒在坑中。一昼夜后,土鼓起,是吉地。土塌下,是凶地。

凶地。憨头葬了凶地。风水匠说,憨头的后人——莹儿肚里的娃儿还要受苦哩。

灵官当然不信。

第二十一章(24)

(13)

花球的婚事成了憨头死后村里的又一件大事。

那个倔老头终于找上门来了,他女儿颠个大肚子,跟在后面哭哭啼啼。村里人于是知道花球在沙漠里的浪漫,都挤眉弄眼叽叽咕咕,说看不出花球还有这等本事,别人掏票子也不容易拴个母的。瞧人家,送货上门咧。

据“跟踪报道”的毛旦说,老汉很硬手,一进花球家,就说:生米成了熟饭,丫头成了婆娘,老子索性就把丫头给了你,你立马给我结婚,别叫丫头把人丢到娘家门上。花球很不情愿地一吱唔,老汉就黑了脸,说要“老羊皮换一张羔子皮”,意思是要和花球拚命。毛旦说,嘿,花球还“死驴不怕狼啃”呢,可那老汉有骨头,有脑髓,像条汉子。他黑了脸,呸一声,拉起姑娘,说,走,不信天下没个讲理的地方。哎哟,花球才一下子蔫了。

村头,毛旦“报道”着,引来一浪高过一浪的笑声。

最笑烂肚子的是关于婚礼的谈判:刚开始,老汉狮子大张口,一万!花球吓得舌头都短了三寸。见花球掏不出,老汉减到八千;花球拧一阵眉头,说成哩,我去城里搞副业,一年挣四千,两年或许能挣够。这一说,老汉大眼张风了。乖乖,两年?外孙子都两岁了。毛旦夸张地笑几声。就减到四千,花球就打算搞一年副业;又减到两千,减到一千……花球搞副业的时间也随之减少。最后,老汉望望姑娘隆起的肚子,黑了脸吼:没头鬼!一锤打个肚儿里疼,就当我白养了,你给老子半月内结婚。毛旦说,孟八爷把孙子花球骂了一顿,说人家养个人不容易,就生发着借了三千块,用红纸包了,给了那老汉。就这,花球媳妇还是村里最便宜的,别的,没个万儿八千下不来。花球爹眼睛笑成个鸽粪圈儿了。花球却阴了个脸,老相了许多。结婚那夜,更是热闹。花球爹宰了猪,宰了羊,割了五十斤牛肉。照例,村里每户去一人吃席。男人们都喝得红头黛脸,按风俗给花球爹墁了个大花脸,在脖子里套了个毛驴拉车时才套的硬布圈,还给他挎了个芨芨编的背兜,由男人们牵了绕场一周。以此宣告:他是个打儿媳妇坏主意的老不正经。

这节目,更引起了搅天的笑声,惊飞了树上搭窝的老鸹。女人们捧着肚子唉哟了三天,连触景生情拧眉头发愁的老顺也张开眉头嘿嘿了两声呢。

那夜,猛子一如既往地参与了闹洞房,憨头的死并没有影响他的这一爱好。他和白狗闹得最凶,都吃了沙湾人爱吃的“鸽子衔财”:由新媳妇嘴含了烟嘴的半边,闹洞房者用嘴去接另半边,两唇相接,香烟不掉,方为合格。接着,新媳妇还必须清晰地叫“姑爷”。“姑爷”前边还必须随闹洞房者的习好而加上定语,变成“爱过我姑爷”、“候过我姑爷”、“我留门姑爷”、“你来吧姑爷”等等,花样繁多,热闹非凡。更出彩的是猛子吃“鸽子衔财”时牙齿不听使唤了,咬得新媳妇连叫了三声“贼男人姑爷”。

因为孟八爷的干预,白狗们平素里必用的更厉害的招数没能用上。味儿虽有点寡淡,但还是引来了一院子的大笑。

花球婚事带来的喜庆味,把憨头的死带给村里人的沉重冲了个精光。

第二十一章(25)

(14)

只是,灵官却陷入了危机。

亡人不吃饭,家财带一半。憨头一走,家里就明显空荡荡了。啥都失去了它本来的面目,显得灰蒙蒙可怜兮兮了。妈在抽泣,莹儿在抹泪,都压抑着,不使自己放出声来。但这,比嚎啕的哭更叫人窝心。

灵官不相信憨头就这样走了。在屋里时,他老觉得憨头会进门。在门外时,又觉得他会出屋。鸟一叫,他便怀疑是老天派它来送信的,信的内容是“憨头还活着,已经从那个坟堆里爬出来了。”蹲在村南的黄土坡上的时候,他老觉得妈会笑着来叫他,告诉他:“你哥活了。”

可总是幻觉。

活的,只是憨头的影子,老在眼前晃呀晃的。

梦倒是常做。

梦里,灵官也知道憨头死了,并诧异他的活着。灵官老是惊喜地扑上去。憨头老是阴沉着脸躲开,脸青青的,不语,不笑,拧个眉头。灵官很伤心。但梦里的憨头毕竟活着。活着就好。那怕是他捅自己一刀,只要他活着就好。

最怕梦中醒来。因为熟悉的每一样东西都扎眼,都是一个不可触摸的所在,都在提醒着一个令他无法接受的现实。

许多天了,灵官心中一直躲避着那个现实。他拚命不去想它。那是插在心头的黄老刺,哪怕是一次不经意的磨擦,都会引起一阵撕心的巨疼。一想到憨头给他往城里送面时憨憨的笑,一想到他为供他上学去卖苦力,一想到平素里早已忘却而现在时时揪心的许多场景,灵官就像挨了一闷棍。呆怔一阵,他就撕扯头发,并咬牙切齿地诅咒自己。

“我不是人。我是畜生。……不,不如畜生。羊羔儿吃奶双膝跪,黑老鸹能报娘的恩……它们都知恩图报。你,做了些啥?长兄为父,恩重如山。可你……禽兽不如。”

脑袋里塞了过多的羊毛,乱,胀,像要疯了。嗓中干渴,耳在轰轰。灵官想到睡梦中也阴了脸躲避他的憨头,心一下下抽搐着。他快要窒息了。

“怪不得,他在躲我……怪不得,他阴沉着脸……怪不得,他至死都不多说一句话。他肯定知道了,肯定。秃头上的虱子,明摆着。她的……都出怀了。妈不是不叫她到憨头跟前去吗?不是怕‘冲’了他吗?怪不得……灵官,你这畜生!”

又想起憨头病重时,他和莹儿,竟然在沙洼里……,他简直无地自容了。呸!你还笑呢,还爱呢,还唱呢,还……猪狗不如。你自己想想,你是啥东西?你咋有脸活在世上。你咋……咋不去死?

真想拿把刀,像电影上的日本武士那样,剖开腹,取了心,祭祀憨头,再抽出那条忘恩负义的肠子,盘成一个“悔”字……可这样,难道就……就安心了?难道就能人模人样了?瞧,屋里的一切,都在谴责你呢,都在提醒你两个字:“罪恶。”

但心里,最不敢触摸的,还是莹儿。

第二十一章(26)

每一次“浪漫”的记忆,都成噬人的毒虫了,都成“罪恶”的证据了。他很怕她。他不敢望她。他极力地躲避她。

分明,她也在躲他。

每天,她都在小屋里蜗居。她总是哭,总是失声断气地哭。……莫非,你也感到了灵魂的折磨?你这罪恶的冤家。

灵官仿佛看到了她的脸。它已黄缥缥憔悴到了极点。那是坐在灵官心头的一块疤。那是他诅咒自己的开关。那是他心灵天空的乌云。

更可怕的是:她已到了大月份。

一个小生命快要出生了。

这更是灵官不敢触摸的惨痛,是剐割灵魂的现实,是躲避不了的残酷,是无法清醒的噩梦,是不能饶恕的罪恶。

是不是真有鬼魂?真希望有。若有,还能见着我苦命的哥哥,向他忏悔,请他饶恕,请他朝自己那颗罪恶的心上捅一刀,让汩汩流淌的血来清洗罪恶。……可那罪恶,真清洗得了吗?

干脆,堕入无间地狱吧!让地狱的毒焰来烧吧,把这罪恶的身子烧成灰,顺风扬个无影无踪。或者,让千万把刀子来剐吧,让千万条毒虫来咬吧,把这罪恶的肉体连同灵魂全都吞噬,让这肮脏的“我”永远消失,不再有一点恶心的渣滓。

但一切,终究是无法挽回了。

生存,已成为一个负担。

总是憋,总是闷,总是一个接一个的寒噤。

寒噤里浮出许多人影,更增加了心的沉重。他们是:引弟、兰兰、五子、瘸五爷、毛旦、白福……,还有一些活着的“死人”。他们在一个巨大的磨道里转圈,仿佛梦游似转了千年。

灵官多想振聋发聩地吼几声呀,但他知道,他连个回音也听不到。要不了多久,他定然也会在连天呵欠的感染下昏昏欲睡了。那时,“罪恶”的他,已习惯了那“罪恶”,成为一个庸碌的细胞。这比血腥的屠刀更可怕。

灵官开始反思:如何度过今后的人生?

村里人于是知道了:憨头的死击垮了灵官。常见他在村南的黄土坡上发痴,眼珠儿木木的,瓷瓷的,不转不闪。走路时,也迷迷瞪瞪像在梦游。

一个血色黄昏里,天刮着漩涡儿风,太阳却腥红刺目。半空里有几块铅似的云,像是往地面沉。灰澄澄的云影子印在荒寂寂的沙丘上。沙丘上有个人,梦一样蹒跚着,脚步儿溅起的尘粒像一层薄薄的细雾,把他遮成了一个隐隐约约恍恍惚惚的影子。这便是灵官。

第二十一章(27)

黄昏的太阳像个大血球,挑在远处的山尖上,赐给灵官一个血淋淋的脊背。沙丘上的人影儿随着落日的下沉不断拉长,渐渐与天边的阴影相连接,水一样漫延开来。渐渐地,暮霭夹着尘雾降下来,如一个大铁锅,把灵官紧紧地扣在黑乎乎的沙漠里面……

听说那夜,沙湾人听到东沙窝里有只野兽或大鸟凄厉地叫了半夜,像是个闷极了的男人在呐喊。

次日,便不见了灵官。

此后,灵官便没了准信:有人说,灵官到了深圳,找他的同学,没找到,就拄个拐棍,在街头求爷爷告奶奶地要饭呢,可怜得很。又有人说,灵官跑了南方,在一个饲养场里打工,偷偷地学养什么的技术。也有人说,灵官在一个博物馆里当勤杂工,边打杂,边跟一个专家学一种文字,那文字名儿好怪,叫什么西夏文……不过,据一个常进沙窝的二道贩子说,前些日子,他去过沙漠腹地的猪肚井,听说有个凉州人死在那儿,尸首扔到沙洼里,叫狐子啃了个一塌糊涂,只剩堆干骨头了。他说他见过那堆骨头,但不知是不是灵官的?

总之,传闻是各式各样的……

老顺却没闲心听人嚼舌了,一大堆事儿等着他呢:一是白露快到了,兔鹰又该下山了,老顺买了一大堆绵线,正忙颠颠结网呢;二来,莹儿生了个胖小子,填充了憨头死后的巨大空虚,也带来了许多琐碎事,把老俩口忙了个“二眼麻达”;三来,他和老伴都相信,灵官是去闯外面的世界了。他们还知道:灵官会回来的。——不管走多远,他都会回来。

他的出去,就是为了他的回来。

倒是莹儿叫他们担心,因为昼明夜黑,她总是傻呆呆坐着,总是哼一首沙湾人都会唱的“花儿”——

杠木的扁担闪折了,

清水呀落了地了,

把我的身子染黑了,

你走了阔畅的路了……

初稿完于1988年农历10月20日

——1999年10月7日

定稿于2000年6月10日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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